《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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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第2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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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笑得皮肉不开,倒似哭一般。
  诸葛亮默然地凝视着他,半晌,他淡淡地说:“君嗣请先走吧,我不能多留你。”
  张裔很慢地站起来,深深地一拜,伏下头时,剧烈的颤抖在后背如狂风扫过山冈,他几乎撑不起腰,用了很多力气才让自己把脊梁骨掰正,一步一趔趄地走向门边。
  “君嗣。”诸葛亮忽然喊他。
  张裔战战兢兢地回过头,诸葛亮浸在一团水墨似的光影里,仿佛云深雾海间高山峡谷写意的背影,冷峻、沉静、容忍,甚或有那深隐的期颐,似乎在注视他,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他最后很轻地说:“没什么,你走吧。”
  张裔几乎要哭了,他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过身,像逃避死神追捕似的,很快地消失在门后。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被秋风撕碎了,碾烂了,诸葛亮不禁长叹一声,他轻轻拉紧被褥,似乎畏寒。
  ※※※
  诸葛果在院子里转了一大圈,看着廊下的红紫繁花一瓣瓣落下,怔怔地发了很久的呆,想着张裔也许已走了,这才又折回去,却见修远从屋里走出来:“爹爹呢?”
  “睡下了。”
  诸葛果又欣慰又失望,她朝那紧闭的房门里望去一眼,怏怏地说:“那罢了。”她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谁在屋里照顾爹爹?”
  “屋里有人,小姐放心。”修远说,“我去取药……小姐,要进去么?”
  “不,等爹爹醒了,我再来。”诸葛果摇着头,她知道父亲睡眠很轻,很小的动静便会让他惊醒,她不肯惊扰了父亲难得的休息。
  她沿着墙根走下去,满园的落花铺成了一条香径,鞋底、裙边都染上了粉红色,像绣上了斑斑点点的花纹。
  她走得有几分累了,便抱了双膝坐在游廊下,似有似无的落花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风里回荡着隐约的盈盈声音,像是谁在忧伤地歌唱。
  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她的眼睛,鼻息弱弱地揉搓着她的脖子:“猜猜我是谁?”
  诸葛果握住那双小手,猛地回过身,眼睛对眼睛地笑道:“是小胖墩!”
  小孩子乍然被她擒住,扑闪着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咯咯地笑了起来,男孩子眉眼清秀,眼神婉转流波,煞是令人心疼的伶俐可爱。
  诸葛果捏着诸葛瞻的鼻子:“小胖墩,打瞌睡;摔下床,成驼背!”
  “坏姐姐!”诸葛瞻拉着姐姐的头发,小手抓了抓姐姐的发簪。
  诸葛果按住弟弟的肩膀,牵着他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你书念好了?”
  “嗯……”诸葛瞻用力地点点头,三岁多的孩子,已经开蒙,认了上百个字,比起同龄的儿童,他实在太不寻常,难怪旁人赞叹道:谁叫他是诸葛亮的儿子呢?
  诸葛果弹弹他的脸蛋:“少哄我,你每天都要念到晌午过后,今天怎么那么早?”
  诸葛瞻绕了她的头发在手指上,缠出一个同心结:“娘不乐意,她不教我了。”
  “为什么不乐意?”
  “娘说爹爹病了,她不高兴。”诸葛瞻说得垂头丧气,他放掉诸葛果的头发,摇晃着她的肩膀,“姐姐,我们去看爹爹吧。”
  诸葛果搂住他的小手臂:“爹爹睡下了,姐姐一会儿再带你去好么?”
  诸葛瞻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嗯……爹爹为什么要生病呢?”
  “因为,”诸葛果琢磨着该怎么表达,“爹爹太忙,忙坏了身体。”
  诸葛瞻听不懂:“忙?为什么忙?”
  “爹爹是丞相,管很多人吃饭穿衣,你的、我的、大家的,爹爹一个人要管很多很多人,很累很辛苦。你念书念长了也会累不是?爹爹做的事比你念书还累,故而他病了。”
  诸葛瞻还是想不通:“那爹爹不做丞相,不管吃饭穿衣,他就不会生病了。”
  诸葛果笑开了眉眼:“你可真会说,”她忽而忧闷地一叹,“可是爹爹不能不做丞相。”
  “为什么呢?”诸葛瞻歪歪脑袋,他也不等姐姐回答,认真地捏住小拳头,“我长大了,才不做丞相呢,我不要生病!”
  诸葛果笑得合不拢嘴:“你还不做丞相,好大志气,你以后想做什么,倒给姐姐说说!”
  诸葛瞻搔搔后脑勺,啪嗒地眨眨眼睛:“我给姐姐当小胖墩……”
  诸葛果噗哧一声大笑,她一面笑,一面打了弟弟的屁股一巴掌:“臭小子,你真是姐姐的逗趣包,姐姐不疼你疼谁!”
  诸葛瞻揉揉屁股:“嗯,娘说姐姐常生病,我长大了就当个大夫,治好姐姐的病,然后、然后,”他锁着小眉毛冥思苦想,“嗯……就让姐姐和我,和爹爹天天在一起!”
  诸葛果的笑声渐渐远遁了,她忽然双手搂住诸葛瞻,身体微微发颤。
  “姐姐,你生病了吗?”诸葛瞻在姐姐怀里,他感到那个怀抱冰冷潮湿。
  诸葛果的声音若林下泉音:“没有……”
  一种深邃的忧伤如彻骨的寒风裹缚住她,她在这个瞬间没有办法表达内心的复杂感情,有感动、有悲怨、有遗憾、有痛楚……太多的感受像在心里积蓄了一池深广的水。
  良久,她轻轻放开诸葛瞻,挨了挨他的鼻子:“走吧,姐姐带你去见爹爹,若是爹爹醒了,我们陪他说话,他若还没醒,我们再等等。”
  “好啊!”诸葛瞻似获得了巨大的快乐,拍打着小巴掌。
  她牵起弟弟的手,踏着满径落花,踩出了一大一小两行脚印,像烙印在时间中的记忆之痕。
  姐弟二人缓缓走上虹桥,桥下静默的水漂流着残败的花叶,风吹开的涟漪乍起乍灭,宛若瞬息的生死。迎面匆匆走来一人,因走得急,轮廓被行走的风划烂了。
  诸葛果忽然站住了,一颗心激烈地勃跳起来,面上火烧火燎,有种积压的难受填满了整个脏腑,让她艰于呼吸。她费力地张开半张口:“姜……”可那在她心里念诵了千万遍的名字此刻竟变得陌生,她便是耗尽一生力气也不能完整地念出。
  姜维也收住了脚步,他是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傻愣愣地僵在原地,连寻常的参礼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诸葛果很想好好地看看姜维,又觉得不好意思,目光便在姜维的下颚处打转,那儿有浅浅的一道折痕,勾向下唇的边缘。她出了一阵神:“你,来寻爹爹?”
  “啊?”姜维半懵懂半清醒,“啊……我是……没见着……丞相歇着呢……”
  诸葛果的目光从姜维下颚挪到他挺直的鼻梁上:“爹爹不能见朝官,他便是醒了,你也未必能见着……”
  “哦,我知道的。”姜维小声说,心里紧张得七上八下,尽管这种紧张让他觉得奇怪。
  “一向安好么?”
  “好,好……”姜维喃喃,“你送我的……我……”
  “你留着吧,不准还给我!”诸葛果武断地说。
  这一二年,诸葛果给姜维送过很多礼物,若是姜维远在边地,她会托以丞相夫人的名义送去,姜维有时候想法还给了他,有时候还不了,只好存着,久而久之竟存了满满一箱,那些糕点放得发霉了,他也没吃一口,却也没有丢掉。他曾鼓起勇气给诸葛果写过信,请以后不要送了,被人知道会说闲话。诸葛果给他回信,说别人闲话怕什么,我偏要送。
  你能拿这个执拗的丞相千金怎么办呢?姜维也不敢去求教诸葛亮,他心里打着小鼓,他并不笨,猜得到诸葛果的心思,可他没敢把这想法掏出来,他仍然闷在脏腑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世上从来没有一个叫诸葛果的女子。他是姜维,他是白蘋的丈夫,白蘋在等他回家,他相信他们终有一天能团聚。也许,他会带白蘋来见见诸葛果,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诸葛瞻眨巴着眼睛,他指着姜维说:“姐姐,他是谁呢?”
  “他……”诸葛果的目光终于沉入姜维清湛的眼睛里,“是姜哥哥。”
  诸葛瞻想“姜”是什么,他记起母亲教他认百草,姜好像是一味菜呢,这个哥哥明明是人嘛,怎么是一味菜呢,真是古怪!他皱着小眉毛:“是生姜,还是老姜?”
  诸葛果被弟弟的认真逗乐了,起初的局促忽然间丢开,她不禁起了玩笑心,揶揄道:“是生姜。”
  诸葛瞻信以为真,他很有礼貌地称呼道:“生姜哥哥。”
  姜维哭笑不得,这个充满玩笑意味的称呼分明就是诸葛果的恶作剧,他又不能当面否决一个小孩儿,只好别别扭扭地答应了一声。
  诸葛瞻仰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装着两个姜维,他想这个哥哥真好看,多像书上画的将军,高个子,腰板直得像一杆铁枪,肩膀宽如一支箭。他忽然想趴去姜维的背上,也许比父亲的背更宽厚更有力,一旦赖上去就不要下来了。
  他好奇地问道:“你是将军么?”
  “我?”姜维磨叽了一下,“是。”
  诸葛瞻兴奋地跳了跳:“我也想当将军!”
  姜维觉得这个小男孩既有趣又可爱,他展开了笑容:“有志气!等你长大了,姜哥哥带你上战场,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我现在就想做将军,怎么办呢?”诸葛瞻愁苦地说。
  诸葛果拍拍弟弟的脑袋:“臭小子,你现在当什么将军,胖成这模样,骑马不成,射箭不成,哪支军队敢收你!”
  诸葛瞻不喜欢姐姐奚落他,不高兴地撅起嘴巴。
  姜维宽厚地笑道:“小弟弟不泄气,长大了就有力气,能骑马能射箭,一定能做将军!”
  诸葛瞻得了姜维的鼓励,得意地一笑,回头对姐姐瞪瞪眼。他越发觉得姜维亲切,索性奔到姜维面前,伸出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攀住姜维的衣角。
  “臭小子,真个是墙头草!”诸葛果笑骂道。
  姜维弯下腰,他轻轻捂住诸葛瞻那双胖乎乎的小手,也说不得为了什么缘由,他很喜欢这可人的小男孩,被铁血酷烈长久冰封的柔情萌动了,他将诸葛瞻一把抱起。
  诸葛瞻欢喜得笑出了声,生姜哥哥真的抱他了,他真的能趴在生姜哥哥的背上,原来实现梦想并没有很难哪,比幻想得到父亲的拥抱还要容易。他用两只手丈量着姜维的肩膀,一根指头,两根指头……他量了很久,可是太宽,一双手不够用,好像比父亲的肩膀还要宽。
  诸葛瞻把脑袋放在姜维的肩膀上,轻轻敲着他的后背:“生姜哥哥,你会说故事么?”
  姜维为难了:“我,不会。”
  诸葛瞻才不管他会不会:“你说一个嘛,说将军的故事,我要听。”
  诸葛果笑着插了一句:“你随意说一个,不然他缠你一整日。”
  姜维无可奈何,他是策马沙场,纵横万里的将军,哪儿懂得哄小孩儿,本又是个闷脾气,平时说话本就少,要让他临时编排故事真比打一场全胜之仗还难。可诸葛瞻缠着他不肯撒手,还一迭声地催促,他不得已,便抱着诸葛瞻坐在桥阑干上,绞尽脑汁地编故事,常常编得自己都嫌弃,诸葛瞻却以为极好,还拍巴掌,说:“生姜哥哥,你接着说。”
  三个人坐在虹桥上,姜维一直磕磕巴巴地讲述着干巴巴的傻故事,诸葛瞻在拍巴掌,诸葛果却在悄悄看姜维。有人偶然过路,恰看得这三人的背影,风扬起几片残红,缭缭地飘过去,又荡回来,真像是一幅绝美的画,这么说了一个时辰的故事,直到有人跑来说丞相醒了,要见姜维。
  姜维这才把诸葛瞻放下,问诸葛果要不要去看丞相,诸葛果以为他们是谈公事,便说她待会儿再去,姜维只得自己独个前往。临走时,诸葛瞻还对姜维依依不舍,吵着让他下次再说故事。
  姜维走了两步,忽地转过身:“你送的……”
  诸葛果仍不容他说完:“你留着!”
  姜维停了一下,他没法和她争执,他不是不能,而是没有这个勇气。他缓缓走下虹桥,回头时诸葛果依然在目送他,那纤弱的身影仿佛秋风里的最后一点落红,逐渐地在这红尘紫陌间折损了美丽,这让他生出怜惜,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把白蘋忘了,他惶恐起来。
  他把脸转过去,再也没有回头。
  ※※※
  秋凉如水,风起处,拂得人满脸冰冷,天空总是雾沉沉的,仿佛老天黯淡了心情,大团的阴云卷过天际,如同一群惊慌奔跑的牦牛。
  凝着池中的鱼儿,刘禅呆呆地将手中的鱼食丢进去,荡开的细小涟漪如同一个个微妙的心事,泛起来,沉下去。水里的鱼儿一条条冒出尖头,跳跃着争吃食物,那争夺的欢畅却没有让他感到一丁点的兴致,他只是机械地从掌心拈起鱼食,一次次地抛下去。
  “今天,什么日子?”他怔怔地问,也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别人。
  皇帝的问话让背后站立的李阚吓了一跳,他像从迷梦里跳出来一般,意识还有些浑噩,磕巴着说:“九月初,初一……”
  “快重阳了。”刘禅低声喃喃,手一翻,掌心的鱼食一粒粒全洒入水中,他瞧着水里游弋的鱼影,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
  凉风拂过水榭,吹得衣衫瑟瑟抖动,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两只手臂下意识地一抱。
  “陛下,天凉了,回宫吧。”李阚小声地提醒着。
  刘禅没有动,他只是麻木地转过身,呆滞的目光凝向水榭下那一条曲折的石子路,漾漾水波被风吹上了路边,仿佛汹涌的泪水,一遍遍冲刷着理智的堤坝。
  他叹了一口气,看见水榭中石案上平放的奏章,竹简只打开了一半,还有一半卷成一个轴,似乎欲说还休的心事,留一半,藏一半。
  他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将那展开的一半竹简卷了起来,卷到末端,封皮上有张长条的签,签上有三个字:“臣亮上”。
  字真好看,优雅舒曼,容长细腻,笔笔的勾画都恰到好处,字如其人,写字的人也一样的优雅、细致、美好。自己从前是多么喜欢他的字,可今天看到这一笔字,却似被刺了眼睛一般,竟不愿再看第二眼。
  这是诸葛亮上的谢罪表,五日前诸葛亮回返成都,第二天便奉上了一份自陈,两日后再上一份,今日是第三份了。
  三份表疏都说了两件事,一是魏国奸细诋毁流言,一是盐铁赋亏空。他不争辩事实,也没有为自己开脱,他在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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