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远斜目恨声道:“不吃拉倒,赶紧给我收拾好了,上路!”
龙佑那还道诸葛亮的忍耐到了极限,便要立刻将他押赴刑场,正好成就他做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孰料他左等右等也不见有刽子手操刀来取他首级,却有两个蜀军士兵走进来,将他摔上一具简单的竹肩舆,抬起他便往外走。此时整座军营已是喧嚣一片,一座座营帐卸下皮囊,坚挺的寨门也徐徐倒下,原来是大军拔营了。
尽管是拔营行军,蜀军却井然有序,百人斥候队早在半个时辰前已出了军营去打探敌情,五营士兵一队队安静而整齐地离开营门,一辆辆押运辎重粮草的牛车马队停靠在军营中央。其余士兵利落地拆解营房寨门,捆扎成包后放上辎重车辆,而后跟随大队有条不紊地前行。走在大军最后的是一支千人队,步骑相参,步兵皆是弓弩手,骑兵也身背强弓。
龙佑那呆呆地看着蜀军拔营,摇晃的肩舆几度晃飞了他的视线,他却努力地把晃在天上的目光拉下来。
这不仅像是拔营,还像在拆一座城池,那座城池有迷宫般的布局,蛛网似的寻不得出路,仿佛汉人最尊崇的伏羲八卦。可一夜之间,城池消失了,被士兵们装入背囊,放入车马上,只留下一个个整齐排列的灶坑,坑边还残留着昨夜蒸米的暖热灰烬,那灶坑像一张张无声的口,告诉后人这里曾来过一支军队。
他忽然感觉自己不是跟着一支军队走,而是一个城市,甚或是一个国家,这个城市或者国家有着海市蜃楼的魔幻色彩,仿佛遥远西域擅长的眩术,一瞬间变出最坚固的堡垒,一瞬间又湮灭无存。
他开始对这支军队生出了好奇心,那上万张年轻的面孔静默住勇敢和坚持,是谁赐予他们誓死服从的忍耐力,又是谁在指挥这支军队?
他正在颠倒繁复的畅想中,却有人往他怀里丢了一件物什,正砸在他受伤的膝盖上,他疼得弹起来,袭击他的人原来是修远。
“你做什么?”他怒道。
修远策马跟在旁边,高高扬起的脸被泠泠光芒抹去了轮廓,声音却一如既往地不客气:“怕你饿死!”
龙佑那怔忡,他伸手摸来那物件,原来是油布包,里边包着食物,热乎乎的像刚掏出来的心,竟然是中原人爱吃的麻饼。
“不吃就还给我,不许糟蹋!敢糟蹋,我拆了你的骨头!”修远威胁着,还挥起了拳头。
龙佑瞪他一眼,捧着麻饼却并不入口,似乎觉得不好意思,瞅着修远不注意,匆匆背过身,低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脆生生香喷喷,刚入口便勾得饥饿的胃腩大动,可那碎饼沫子还粘在嘴角,却发现修远正盯着不怀好意地笑。
“怎么着,蛮子牛,你也会饿么?”修远大笑起来。
龙佑那尴尬极了,满嘴的饼渣堵着,半晌才吞咽下去,却不敢咬第二口。
修远摇头一笑:“要吃就爽快吃,你不是大英雄么,吃饼也怕,我就瞧不起你这装样!”
龙佑那被激将了,索性两口把剩下的麻饼吃完,拍了拍身上的碎末子,他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蜻蛉。”
龙佑那惊得立起身体:“去蜻蛉?”
“去擒你们的蛮子大王!”修远忿然说,“老蛮子牛领着一群小蛮子牛,皆犟得不成!”
龙佑那没有和修远斗嘴了,蜻蛉这两个字足以在他心里溅起波澜,那儿是他的家,他在蜻蛉山谷的熠丽阳光间摇曳了二十四年光阴,爬过最高的树,潜过最深的水,还和蜻蛉北山最漂亮的女孩儿对过山歌。他记得她是雍瓮家的女儿,她曾偷偷地送了一顶自编的花冠给他,可惜被他还了回去。他现在有些后悔了,当初不该太过傲慢,把自个儿放在高高在上的英雄坛上,辜负了人家女孩儿的一片心。
战火会烧没蜻蛉的美丽么,龙佑那不得而知,他躺在肩舆上,看见湛蓝的天空上盛开着一蓬蓬白云朵儿,仿佛蜻蛉山坡上奔跑的羊群,自由自在,快活不羁。
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他会回到蜻蛉,先寻着好伙伴阿勐扎猛子痛快洗个澡,在月夜下饮酒畅谈,直到大醉酩酊。醒来时再去深山里捕捉野鸡,一半儿送给叔叔,一半儿自己留着,也许他还会娶了雍瓮的女儿,这念头让他脸上发烧。
他听见“咚咚”的鼓声振聋发聩,声音沉压着世间的烦嚣,唯有它独占鳌头,说是鼓声却又并不真切,还像汉人太庙里的黄钟,他循声而去,触入眼帘的是一面硕大的鼓。
这也许是世间最大的铜鼓,广可三尺许,四面有蟾蜍耳,鼓面上勾画着古怪的图案,像是八卦,却比八卦更多了些花纹,更像南中信奉的图腾符谶,鼓收着腰,像是圆盘脸的脑袋后扎起一束马尾。
鼓因为太大,必得用如壮汉臂膀粗的鼓槌捶打,一声敲击。周围的山都震惊了,联翩的回声犹如海潮涌动,声音久久蔓延,将南中山水整个地覆盖。
龙佑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用力揉着眼睛,视线模糊了,耳中的隆隆巨响却清晰了,真像是雷霆过山冈,摇得满世界颤抖。
“这是什么怪物?”他喃喃问道。
可是连修远也无从作答,他同样目瞪口呆,张着口半晌合不拢,然后他说:“一定是蒲元的手笔!”
※※※
蒲元在半个月之内赶制了二十面大鼓,当最后一面大鼓大功告成,工匠在鼓面上勾画出最后一笔,他一头栽了下去,然后昏睡了三天,醒来时,他见到了诸葛亮。
“玄正辛苦了。”诸葛亮握着他的手,脸上的笑容既担忧又亲切。
蒲元却从诸葛亮关切的眼睛里读出了别的意思,他提心吊胆地说:“丞相有何吩咐?”
“再制二十面大鼓。”诸葛亮恳切地说,握住蒲元的手不曾松落。
蒲元几乎要疯了,纵算他是技惊一世的机械大师,也受不得这无休止的疲累,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拼命三郎诸葛亮,他揣着心力交瘁,恨恨地说:“丞相索性一次告诉我,到底要多少面鼓?”
“一百面。”诸葛亮神情滞重。
蒲元挣脱了诸葛亮的手:“丞相以军法处死我吧,半个月内制不出八十面大鼓!”
诸葛亮大笑:“这次不是半个月,我给你四个月至半年时间行么?”
蒲元不明所以,诸葛亮补充道:“在班师回朝前完成。”
蒲元仔细盘算了一下,最终还是接受了挑战,因为没有人知道诸葛亮会在南中待多久,孟获什么时候会降服,一年?两年?
他最先制成的二十面鼓,分布在从白崖到蜻蛉的路上,每隔十里关卡便设一鼓。大鼓置在有三五丈高的石楼顶,鼓声一响,十里之外皆能听见,这成了蜀军的哨楼,仿佛北方边塞的烽火台,用嘹亮而弥远的声音在巍巍大山间传递讯息。
蛮夷们起初很害怕,偌大的鼓挺立在天空,像恶魔张开的嗜血大口,隆隆之声撞伤了他们的耳朵,恐惧让他们夜不能寐,几乎想要搬迁入深山里。后来,受着好奇心的驱使,有大胆的蛮夷偷偷溜来打听,留守鼓楼的蜀军士兵并没有开弓撵走他们,一脸和气地告诉他们这是天神之鼓,瞧这鼓面还画着蛮夷们尊崇的图腾呢。
是天神之鼓?蛮夷们将信将疑,汉人总是能创造出匪夷所思的神奇玩意儿,谎言比林子里的黄鹂儿还唱得动听。他们战战兢兢地仰望着那一面面占据了天空一隅的大鼓,隐约感觉新的信仰正在南中的崚嶒山林间冉冉升起。
那会是什么?蛮夷们单纯的心廓不清,他们把目光转向蜻蛉,等待着蛮夷王给他们做一个不更改的决定。
此时的孟获却连自己也做不出决定,他听见漫山遍野传来金声玉振的鼓声,仿佛偌大的南中都被汉人占领了,每棵树上都飘荡着他们胜利的呐喊,他焦躁地把手中的菱角花球丢出去又拉回来。
他现在知道了,他遇见的这个对手比野狐狸还狡诈,汉人像烂水果一样坏透了,诸葛亮是汉人里最坏的一只水果,他真想一刀拍扁这只水果,结果悲哀地发现,被拍扁的是自己。
不能再被诸葛亮擒住了!他发誓道。如果被擒,也,也……也不投降……
他怏怏地想着,耳畔响亮的鼓声挤住了他的脸,压出扭曲的表情。
第九章 良将殉国三军激愤,蛮王不服再纵仇雠
蜀军刚刚在蜻蛉扎下营寨,永昌郡功曹吕凯的死讯便传来了。
吕凯死在从永昌不韦到越嶲蜻蛉的路上,才踏上澜沧江东岸湿漉漉的土地,还不曾来得及眺望蜻蛉的翠峰红树间飘扬的蜀汉旌旗,便在江畔遭到狂热的反汉蛮夷的袭击。一行一百三十四人只逃出五人,吕凯身上中了三十多刀,筋骨全碎,血流入澜沧江,江水染赤。
他其实有机会逃出,只因为要保护《南中志》,拖延了逃生的时间。那是他在永昌功曹任上,历十年之力,走遍了南中的高山急水、种落部族,书写的关于南中历史博物习俗的史志,共有三十多万字,装了整整一具竹笥,本来想献给诸葛亮,以为朝廷管理南中之便。可惜半道上遭遇惨祸,书册一多半被掀翻入江,剩下的几册被拼死杀出重围的永昌属吏带入了蜻蛉的朝廷中军。
残稿用永昌特产的桐花布包住,原本白生生的布已浸染鲜血,像谁的魂在苍白的死亡天幕开出的血红大丽花。
逃出生天的永昌属吏一见到诸葛亮,哭得满脸血泪交迸,一面倾诉吕凯横死澜沧江的不堪回首的惨景,一面将血迹斑斑的残稿呈递上去。
残缺的《南中志》在诸葛亮面前缓缓展开,干成花斑的血深深烙在濮竹削成的书册上,颇似旧年惨淡的桃花。
泪水忽然攫住了诸葛亮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见过吕凯,不知这人的身高形貌、声音言举,更不要说有过面之缘,可又仿佛是认识了很久,“吕凯”这个名字曾经无数次跳上他那被躁乱、匆忙、焦虑堆满的案头。在昭烈皇帝驾崩后的两年里,蜀汉和他一起经历了最痛苦的煎熬,在那些艰难得透不过气的日子里,当南中的叛乱像毒焰般吞噬着朝廷的边疆,当紊乱的朝政像山一样压住他日渐消瘦的肩臂,总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告诉他,永昌郡仍然太平,因为那里有功曹吕凯誓死守卫,南中还有希望,蜀汉还有希望。他为此上表朝廷,请示褒奖,夸赞“永昌风俗敦直乃尔”,他已决意擢升吕凯为镇守南中要吏,只等孟获服膺,朝廷在南中树立威信。
吕凯却等不得了,他一生的辉煌仿佛只是为了帮助蜀汉渡过最艰辛的难关,把所有的智慧、忠诚、节义都凝聚在那座秦代流徙罪犯的不韦城,当边郡的危险渐趋离散,他的使命也完结了。
诸葛亮忽然后悔自己贸然把吕凯调来蜻蛉,他应该继续让吕凯待在永昌,等着南中叛乱彻底掠定,再召吕凯相见,偏偏为这等不得的心急害死了耿耿忠臣,真像是上天对自己无情的锤击。
帐内的将军们听说吕凯的事,都哭花了眼睛,马岱头一个切齿道:“蛮子好狠的手段,绝不能饶过他们!”话音落尘,周围是一派附议之声,没有附议的,也权作默认。
诸葛亮的伤情被这杀气腾腾的气氛扼住了,他环顾周遭,只有龚禄保持安静的哀伤,哈哈脸上虽然有泪,却并不激愤。
他心里拿住了主意,散帐后,把龚禄独留了下来,请教道:“德绪以为此次蜻蛉之战如何?”
龚禄道:“再次生擒孟获并不是难事,只是有两点疑虑。”
“哪两点?”
“一为要孟获俯首难,二为将士心有不甘,欲擅行杀戮。”
龚禄话一出口,诸葛亮便谋定了自己所料无差,赞同道:“德绪所虑甚是,将士深入南中腹地日久,战事久拖不决,诸般变故或会骤生。”
龚禄沉着道:“丞相颁南中军令,以攻心为用兵之道,将士会依令执行,却未必会心服。夷汉仇隙非旦夕能泯,唯有择可用之臣镇守边陲,恩以赏功,威以惩罪,天长日久或可消弭夷汉隔阂。但那是叛乱平息之后,目下最要紧者,在于孟获一人,只有他归附,诸持两端的种落必会望风而动。”
诸葛亮感慨一笑:“德绪深谋也,”他挥起羽扇轻飘飘一摇,“此次生擒孟获的主帅,非尔莫属!”
龚禄惊住:“诸将皆勇武善战,我何以敢当!马将军前次生擒孟获,已有必胜之心,何不遣他?”
诸葛亮摇头:“德绪适言及攻心军令未必人人心服,既要真正服膺夷人,必要择一能明白军令者为帅。马岱勇猛过人,可他太过刚硬,我怕他伤了孟获。”他不禁笑起来。
龚禄不能推辞了,俯身一拜:“遵令。”
※※※
蜀军十里一鼓,鼓声响起来,烈风吹拔,峰峦呼喝,蜻蛉的山水被铺天盖地的声音海洋罩了个结实,那声音仿佛是百万大军拥旗席卷,刹那间号角连营,整个世界已被硝烟掩去了真面目。
从蜀军的中军帐望出去,雾霭缭绕的禺同山撩开了厚重的面纱,火红的光在烟水缥缈间飞逝,仿佛传说中骋光倏忽的金马碧鸡。那曾惊动汉天子的奇异神相在南中的荒蛮中长久地流传,光芒一直落入绵丽澄洁的蜻蛉河里,宛如一声久远的叹息在时间的悠长绵延间沉没。
孟获在禺同山设了二十寨,蜀军一寨接着一寨攻拔,每攻一寨便开示降意,俘虏的蛮夷若是反抗太强烈皆捆了暂押,若是温顺,便放了去给后寨的蛮夷宣布蜀军抚民之意。如此一面以武力摧伐,一面以怀柔相慰,蛮夷的战心像黄沙堡垒般纷纷垮落,越往后战事越容易,一寨比一寨更快地瓦解,到最后只剩下五寨,却也如风中纸烛,烧不了多久了。
收到战报的杨仪去中军帐报给诸葛亮,笑道:“龚将军果真了得,方才半日,我军便连克蛮夷十五寨,孟获二次被擒只在掌握。”
诸葛亮却没有太多喜色,他想的不是战事胜利,胜利一直在他的运筹中,战胜素无军纪训练的蛮夷于蜀军来说并不难。他想的是能不能真正降服孟获,让那一颗倔强的头颅匍匐在朝廷的大纛下,让南中人心柔化无反叛,让泸水平静,瘴气消散,让夷汉的仇隙如冰雪融化。
只有把南中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