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佑那扯着一根手腕粗大的藤蔓来回甩动,忽而落下刀劈敌人,忽而拉升远眺,他是整个战役的统帅,需要时时俯瞰全局。
蜀军押粮队已陷入了不可弭平的混乱中,蛮夷有得天独厚的地利优势,又都身手敏捷,凶残勇悍,仿佛捕食的苍鹰,先在天空俯瞰猎物,往往瞧准了再俯冲而下,一击中的。
龙佑那一松手,轻捷地落在一辆粮车前,车辕已被砍断了,满车的粮秣辎重全翻了出去,破损的车前依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蜀军士兵。
龙佑那咬着白生生的牙,牛角刀在屁股上擦了擦,对着士兵的咽喉扎过去,刀尖才递过去三寸,却忽然愣住了。
那是个小兵,瞧模样才十五六岁,嫩翠的脸抹着纵横的血污,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仇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一把刀,一面发抖,一面呜呜地喊着什么模糊的口号,像是要给自己壮胆。
真小呢,他这个年龄还没资格去河边和中意的女子对歌,收不到心上人编的花冠子,雏鸟该在巢穴里等候温暖的抚慰,不该冒险飞出去搏击苍天。
龙佑那下不了手,伸出去的牛角刀慢慢地收了回去,他说了一句汉话:“滚回去找你阿娘!”
他背过身,却听见后面“扑通”一声响,他以为那小兵要偷袭他,操刀纵跃一转,视线里却涌入血红的冰凉感。那小兵已扑倒在地上,血从他的后脑勺喷出来,像忽然绽放的一捧花,艳丽,可是绝望。他到死还握着那把刀,锋刃如新,似乎从来没有用过。
“龙佑那,你怎么不杀他?”粮车上站着一个赤膊汉子,是他自幼耍到大的伙伴阿勐,手中的牛角刀正滴着血。
龙佑那怔怔的:“他还是个嫩娃子。”
阿勐啐了他一口:“屁,他是汉人!”他利落地跳下车,一巴掌扇在龙佑那的肩膀上,“别心软!”
龙佑那也不知自己回答了没有,他跟着阿勐冲了出去,却总是忍不住去看那死去的汉人少年。他就那么安静地匍匐在血泊中,枕着挥不出的刀,紧紧地掩住他永远稚气的脸。
风在头顶呼啸,满山的牛尾树摇摆起来,像受不得太强烈的血腥味,张开的叶片花朵向着背阴的幽冷处倒伏而去。
※※※
中军大营的辕门如惊鸿般掠过身后,杨仪从马上滚了下去,唬得一群士卒围过来,慌张地喊道:“杨参军!”
杨仪挣扎着爬起来,也来不及整理碎烂的袍子,一只脚崴伤了,也早忘记了疼痛,只是随意地一抹脸。
他几乎是扑进了中军帐,诸葛亮正和成都来的使者叙话,乍见到满身血污的杨仪,顿时吓了一跳。
杨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丞相,粮草、粮草遭劫……”才说出几个字,眼泪便迸了出来。
诸葛亮倏地站了起来,不小心带翻了案上的文书,哗啦啦滑落下去,铺开成一片灰色的云。
蜀汉的两支押粮队都遭了蛮夷埋伏,一千人死了一半,几万石粮食尽数被劫走。杨仪负责粮草辎重,原本跟在第二支押粮队后,若不是亲兵拼死护卫,他早已命丧黄泉,逃出生天后,才得以拼死赶来报信。
蜀军刚刚渡过泸水,蛮夷的大本营还没瞧见,便遭了蛮夷埋伏,粮草辎重荡然,五百士兵殒命,情况比想象的要艰险得多。
自从杨仪冒死报信,诸葛亮有二十个时辰没有合眼,他既要抚恤受伤士兵,查验库房中剩余粮草,亲自指挥仓官用小斛给各营分粮,又要批复成都送来的紧急公文,思谋南征策略,累得已忘记什么是睡眠,也不知晨昏,水也来不及喝一口。修远见他操劳得不记得吃饭,便去营中庖厨处为他端来膳食,他也无心进食,总是任由膳食变冷变硬,午膳变成晚膳,晚膳又变成早膳。修远不得已,旁敲侧击地提醒了几遭,诸葛亮到底是明白过来,却愣是没胃口,又怕浪费粮食,逼着修远吃下去。
剩余粮食只够半个月了。
从成都紧急调拨并不是不可以,一则路途遥远,二则纵算运来,也可能遭到蛮夷洗劫,毕竟是在地貌不熟的南中,蛮夷比他们更有优势。蛮夷以高山为屏障,以森林为巢穴,擅长游击战,往往出其不意地突然袭击,待你调拨好兵力围剿时,他们却穿山越岭,消没于幽深山谷间,根本寻不着踪迹。
夜很深,南中的夜晚太凉,风从森林深处吹出来,携带着亿万年的沧桑冰冷,那仿佛是这个星球最古老的记忆,酝酿着冷酷的勃勃生机,便在星空浩渺的夜晚如潮汐涨起。
帐内灯光不安地跳跃着,诸葛亮端坐案后,面前散开了一卷文书,是成都尚书台发来的公文,他已看了很多遍,闭上眼睛,很多扎人的字眼在眼前晃来晃去,仿佛难缠的烦人梦境。
事情的起因是,镇守永安的李严部将王冲忽然出逃魏国,有说他是被李严逼走的,有说他是投奔魏国新城太守孟达,这孟达与李严又素有通家之好,这其间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瓜葛也难说。纷纭声中,长水校尉廖立上疏历陈,攻讦李严有交关敌国之嫌,李严矢口否认,坚持王冲叛逃和自己毫无关联,反告发廖立谤讪朝政。事情闹到皇帝那里,皇帝把事情下至尚书台,尚书台又转给远在南中的诸葛亮。
诸葛亮是蜀汉朝廷的主心骨,他走到哪里,国家机器的枢纽便在哪里,他即使远在瘴气横生的南中,从成都来的公门文书仍然雪片似的飞入中军帐,蜀汉大大小小的事务仍然需要他定夺决断。有人质疑他贪恋权柄,有人却哀叹他过分追求完美,百事皆要过了他的手,经过他的审查,他才放心。
修远注视了诸葛亮很久,灯光映着诸葛亮微凸的颧骨,在唇角落下很浓的一道阴影,看上去像是比前几日瘦了一圈。修远越发心疼得厉害,悄悄地问道:“先生,你要不要用膳?”
诸葛亮像没听见,轻轻抚着文书,沉吟着,思索着,又像是恍惚着,迷离着。
灯光微微黯了,赵直走了进来,他并没有像别的僚属般恭谨行礼,反而悠闲地走到诸葛亮身边,在他面前坐了下去,先盯着诸葛亮的脸看了半晌,突兀地说道:“二十三个时辰。”
诸葛亮一怔:“唔?”
赵直轻轻一探案上铜卮,很凉:“丞相有二十三个时辰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诸葛亮哑然失笑:“是么,有这么长?”
赵直把铜卮里的水扬手倒了,另唤修远续了温水,亲自捧给诸葛亮,诸葛亮笑着接住,承他的情饮了一口。
赵直眨眨眼睛:“都想好了?”
“差不多吧。”诸葛亮淡淡地说。
“孟获的营垒设在白崖山上,高有千仞,南山为绝壁,北山为丛林,山高路险,丞相欲如何攻克?”
“三日后自可见分晓。”
“粮草呢?”
“亦待三日后。”
赵直像不认识似的打量着诸葛亮:“你不是人。”他把手撑在书案上,凑近一些儿,以能将诸葛亮的眼睛看得更分明,可他始终都觉得看不清楚,那像是望不到底的井水。
“二十三个时辰把所有棘手事皆一一解决,你太可怕了!”
诸葛亮神情淡漠:“不,并没有全部解决。”他盯着赵直一笑,“有件事要麻烦元公。”
赵直烦恼地叹口气:“给你找三军粮秣是么?”
诸葛亮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布绢,轻轻掸了掸,便交给赵直:“我军粮秣遭劫,无奈只有就地取食,虽只能解暂时之忧,总好过空耗不作为,如此,多承元公辛劳。”
赵直一把抓过,哀叹道:“先帝,先帝,我莫非与你宿世有仇,生生害苦了我!”他匆匆一拱手,叹着气扬长而去。
诸葛亮轻轻一笑,目光重又落在那摊开的文书上,笑容瞬间风干了,他举手把文书合起来,心里有个冷峻的声音在说:先放一放。
那就放一放吧,他把文书卷好,扎了韦绳,交给修远,心思却已飘向另一桩事:“给蒲元的信寄了么?”
“前天就寄出去了。”
“那他三日之内便能赶到这里。”诸葛亮笃定地说,事情像抖虱子般纷纷坠地,思想的沉重稍稍卸了,身体的疲累却清晰起来。他忽然觉得很不舒服,长久停滞在公事里的意识迟钝地转向那疼痛的肉身,原来是胃疼,唉,那就痛吧,反而让自己清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把疼痛忍了下去。
※※※
月光洒在白崖山上,一派如梦似幻的凄迷,茫茫霜色染白了幽深的丛林,林海深处有未名的呼唤随风飘出,仿佛幽灵的跫蛩足音。
孟获从山巅望下去,蜀军营垒被大片的原始森林掩映,隐约的灯光像偷窥的眼睛似的藏在黑暗的厚重里。他曾遣身手矫健的蛮夷斥候去摸蜀军营帐的情况,斥候回来都说诸葛亮布兵有方,营垒井然有序,寨门四方都设了哨楼。斥候们还没挨着营寨的边儿,便被哨兵发现了,若不是他们跑得快,只怕已被蜀军的弓弩手射成刺猬。
汉人的繁琐军阵是蛮夷不能理解的,布置严密的东南西北中五方营垒更让蛮夷困惑,那像是布在南中密林里的一座走不通的迷宫,惹人好奇,也让人害怕。
孟获和诸葛亮已经整整对望了半个月,自从诸葛亮兵渡泸水,一步步逼近白崖,孟获自知蛮夷和蜀军正面对决胜算无多,便屡次出奇兵偷袭,截获了蜀军的粮草,斩杀数百蜀军将士。原本以为凭此出其不意的威慑,能让蜀军望而却步,毕竟没有粮秣供应,蜀军在南中便撑不下去。可蜀军不仅没有退兵,反而屯守不动,像是把根扎在南中的土壤里,从此变成南中的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
蜀军虽屯兵南中,也不见诸葛亮率兵攻打白崖,蜀军每日只是操演、樵采、做饭、休息,不像来打仗,倒像是来南中散心养老。
“诸葛亮到底要做什么?”孟获糊涂了。
“他不会甘心失败,”且畋说,“他没有遭受重创,岂肯罢休?”
“那该怎么办?”
“只有把他调出军营,引入山沟丛林间,一举歼灭!”
孟获为难地说:“只怕他不肯出来,汉人一向很狡猾,诸葛亮比一般汉人更狡猾。”
且畋谋思道:“诸葛亮的粮草被我们劫掠,他要在南中长长久久地待下去,一定还会想法运粮。让牦牛种和大牛种去劫粮草,造出声势,诸葛亮一定会倾巢出动,我们趁着他分兵,直入他的中军大营,将他一举擒拿。”
“可行么?”孟获犹豫着。
且畋想了想:“赌一赌吧。”
孟获思索了很久,实在也想不出像样的办法:“好吧,那就赌一赌。”
他心事重重地仰头看天,月亮却躲入了云层间,天地间被深重的黑暗吞噬了。
※※※
修远从炊烟袅袅的军庖跑了出来,双手捧着一只陶瓯,因太烫,用两张手巾包着,走在路上,闻了一闻,喷香得肚里的馋虫直叫唤。
还没行到中军营,便见十来个士兵各自捧着食器,一面吧咂吃得香甜,一面围着将军龚禄喋喋地问东问西。前几日,赵直领着一营士兵在南中的山野茂林间寻觅可食之物,数日之内竟搜来了数不清的果腹之食,暂时缓解了三军粮缺之饥。众多士兵吃着稀奇古怪的南中野味儿,一面儿心里打着小鼓嘀咕,一面儿却忍不住好奇心,四处里打听详细,却让大战前的紧张气氛为之松弛。
“龚将军,这是什么菜?”有士兵把陶缶里黄色的菜肴拈起来,一骨碌塞进口中,嘎嘣嚼得生脆。
好脾气的龚禄一向和士兵打成一片,生了一张哈哈脸,一笑起来满脸生光,连胡子上都沾满了笑容的光辉,他装出高深莫测的模样:“这是我们丞相的独门菜肴,不能外传。”
“叫什么名字?”
龚禄打算把玩笑开得更彻底,一本正经地说:“诸葛菜。”
分明是满口胡言的扯淡,士兵们却相信了,还各自点头赞叹,说丞相真有本事,能在毒瘴弥漫的南中发现如此爽口的蔬菜,解了三军将士粮荒的困厄。
修远差点喷笑出来,龚禄却发现了他,还对他眨眨眼睛,修远会意,憋着笑也不拆穿。
“将军,这种菜呢?”又有士兵问道。
龚禄越发地乔装得学问渊博,热心地为士兵们排疑解惑,他越是说得言之凿凿,士兵越是信以为真。
修远实在撑不得了,转身笑着跑开了,他一溜烟奔进中军帐,“先生”还来不及喊出,像被电击了似的,蓦地一愣,下意识地把陶瓯往怀里一拉。
中军帐里满是人头,张裔、马岱诸人围着诸葛亮,早上刚刚赶来军营的蒲元也在。一双双目光像穿出的线,扯向了修远。修远莫名地红了脸,很想把陶瓯藏起来,却是来不及了。
马岱因见修远捧着冒热气的食器,揶揄道:“修远小哥,你又去偷嘴吃?”
修远尴尬地笑笑:“啊,我、我……”他慌慌张张地跑去一边,才迈了两步,马岱一步拦住他,施了一招探囊取物,将陶瓯生生夺了过来。他把盖子一揭,那瓯里盛着满登登的热汤,原来是竹荪炖小鸡,香味儿不住地往外冒。
“哟,不得了,”马岱惊道,“小子太坏,三军将士忍饥挨饿,你却偷吃美食,心眼儿太黑!”
修远又是羞又是气,他很想解释,却是半个字吐不出,拗着脾气说:“还给我!”
马岱和他铆上了:“偏不还!”他因对众人招呼道,“来来,大家分食,休得让修远小子独占美食!”
修远生气地说:“还给我!”
诸葛亮忽地喝道:“和将军抢嘴吃,不像话,退一边去!”
修远委屈得几乎垂泪,又不敢争辩,低着头走去一旁,一边满怀冤屈地整理文书,一边用眼睛瞥着马岱手里的陶瓯。
诸葛亮也不看他,神色沉定地道:“说正事吧。”他因对蒲元道,“适才与玄正所言的那几样器物,全部完成需要多久?”
蒲元仔细地盘算了一番:“至少半个月。”
“不能更快么?”
“我原先在泸水北岸造刀,如今乍挪至南岸,南北岸的水不一样,又得从量水开始,加上而今又增加了二十面大鼓,半个月尚算是最快。”
诸葛亮默谋了一会儿:“那我给玄正半个月,玄正能按期完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