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冷哼了一声:“我还不知么,碧眼小儿,其心叵测,若认真计较,荆州疆域有一多半为我们自己夺得,他竟有脸问我们讨要整个荆州!”
诸葛亮筹谋道:“当然不能将荆州让出,目下之策,主公回绝了便是。就说我们初得益州,立足未稳,且还欲克定凉州,待得益州安稳,凉州得手,再谈荆州之事!”
刘备仰头一想,大笑道:“好个‘待得益州安稳,凉州得手,再谈荆州之事!’这个‘谈’字最妙,既不说不让荆州,也没说让荆州,咱们就和他们拖!”
诸葛亮平和地一笑:“不知东吴所遣使者是谁?”
“是你兄长诸葛瑾,既是你兄长为使,便由你去答复可好,他看在兄弟的情分上,也不好意思强辞!”
诸葛亮却听得摇头:“恰恰相反,亮不可去见东吴信使!”
“为何?”
“兄长来益州,身为东吴使者,事为两家公务。亮若去见,因兄弟情分闲话家常则可,互论公事却有枉给私情之嫌,话反而不好说了。”
刘备沉默有顷,一叹:“罢了,孔明既存公义之心,我岂能强夺,我亲自与子瑜会面,假以言辞,望他体谅。”他转身又将书案上的另一册卷宗交给诸葛亮。
“索性一并都说了,这里还有一件事!”
卷宗才看了三分之一,诸葛亮已是惊住,虽是意料之中,却比意料的更为严重,他忍着性子,将卷宗看完,却并不显出喜怒。
“法孝直这个王八蛋!”刘备眼中出火,“惹出这么大的事,现在百姓抬了郑丞夫妇的棺木横在他家门口,堵得那条街水泄不通,一街的人都瞅着看热闹呢,我看他怎么出门!”
诸葛亮将卷宗叠好,思忖道:“郑丞夫妇已死一月有余,当时未曾有事,事隔许久却忽然横棺挡门,想是有人在后面煽动!”
刘备发火地甩着手:“管他谁煽动,鸡蛋没有缝,苍蝇能叮么?他法孝直若不是逼死人命,谁敢抬棺材堵他家的门?行得正,走得直,鬼都不会找你!”他气得一拍书案,“我早知道法孝直是个小气鬼,只没想到他心眼竟比针眼还小,人家不过和他吵了一架,他就把人往死路上逼,连个后手也不留,王八蛋!”
诸葛亮道:“法孝直虽睚眦必报,但他机敏果敢,干练明达,确能慑服益州旧臣。益州故属不服之心昭然于前,法孝直能抑其恣横,只是行事过了头,不曾思虑后果,才惹出了这一桩公案!”
刘备懊恨地一叹:“我岂不知这一点!当初纵容法孝直责惩群僚,不就是为了收拾那帮益州混账!只是料不到法孝直骄横过头,知放权而不知收权,让人家抓了个把柄,想整人倒把自己栽了进去!唉,偌大的纰漏,可该怎么弥补呢!”
诸葛亮劝慰道:“其实,也不算太大纰漏。”
刘备抚着脑门发愁:“还不算大纰漏?都扛棺材上门了,法正那王八蛋两天不敢出门,偷偷找人爬出墙来寻我,让我去救他,我救他?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他又来了火气,啪啪地敲打着那卷宗。
“亮说没有大纰漏并非慰藉之语,主公细想,法孝直前后免去了十来个人的官职,当中有五人瘐死,为何只有郑丞夫妇的死激起民怨?其余人不冤么,他们怎么不来堵门?”
刘备锁了眉目,思量道:“是哦……”他细细地想了好一阵,蓦地,击掌道,“我知道了,这帮孙子的身上都干着罪,法孝直撤他们的职,押他们系狱都非无理而刑,要么贪墨,要么渎职,总是犯了法典。那几个死了的,听说其中两个家中曾溺死奴婢,这么想来,法正那王八蛋还真是会整人,你硬是挑不出他的差错。只这一次怎就犯了糊涂,把个儒生给逼死了,就为赌一口气,还是改不了的王八蛋脾气!”
诸葛亮听刘备左一句右一句地骂王八蛋,想笑又觉得不好,正色道:“正是这样,十有八九都打在正处,却有一二处偏了位,只需矫正这一二分差错,何必因一二而丢弃八九呢?”
“话是这么说,但现在棺材堵在门口,人家恨不得生剥了他的皮,总不能带兵驱民吧!”
诸葛亮稳重地说:“主公毋忧,今日这一桩事,无非还是归到源头上,便是益州人对我们的不服。要让他们服气,先有威刑摄其心,后还得恩赏收其心!”
刘备渐渐醒悟了:“你是说……”
诸葛亮目中清冽有光,澄明如秋月朗朗:“主公可还记得上次君臣争执是为何事?”
刘备早已满怀通透,长叹一声:“知道了,用刘巴,仇怨尚能重用,况他人何?”
“主公明断!”诸葛亮慨然地俯首一拜。
刘备扶起他的手:“孔明之言为稳固社稷之良言,我该谢你才是,只是法孝直该怎么办?”
诸葛亮狡黠地笑了一声:“先让他围上几天,让孝直心存忌惮,日后行事当能谨慎。若怕民变惹出祸端,可令巡城校尉遣兵悄悄守护,一旦有变,则相机而动,但不可伤残百姓!”
“好,就围上几天!”刘备乐滋滋地笑了起来,“王八蛋,不让他尝点苦头他还不知收敛,等我们收拾了刘巴,再去收拾那混蛋!”
※※※
尘土乍起,数骑马在一户门庭前停下,这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出去三条街才到闹市,仿佛是深埋在高堂大厦下的一间矮屋,被鳞次栉比的雄伟建筑遮挡了。秋残黄叶在巷子里忽扬忽坠,仿佛成百只扑花的蝴蝶。
当先一骑跳下马鞍,却是个雄健的甲士,他走到门口,轻轻扣住门环。
“哐哐”数下敲门声回响在寂静的小巷,片刻,那门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半张人脸,半只眼睛里闪出惊疑:“你们……”
甲士礼貌地说:“相烦禀报一声,左将军府备薄礼相赠,聊表微意!”他躬身将一片礼单递上前。
那仆役接过礼单,也没看,揣着便走了进去。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赠礼了,前两次被本家主人退了回去,赠礼的也不恼恨,下一次照样送来,再退再送,仿佛彼此在做大推手,你拗着劲,我攥着力,一方不客气,一方却乐哈哈。
片刻,门后走来一个青衣葛巾的中年男人,他将手中的礼单塞给甲士:“多谢左将军美意,但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受左将军大礼!”
甲士闪了一下,礼单擦着他的胳膊别了过去:“刘先生,左将军叮咛再三,先生或不受薄礼。但左将军是为赏识先生大才,有心结交而怕先生见责,不得已用俗鄙之礼待先生,万万不敢亵渎先生清望,望刘先生体谅吾家主公这一片爱才之心!”
他不等刘巴回应,向后退了一步,几个随从抬起两口竹笥放在门口,各自恭恭敬敬。
刘巴本不愿意受礼,可甲士硬着人把礼横在他家门口,他想阻拦也来不及,刚说了两句不可如此,众人却已飞身上马,顷刻拍马走远了,追也追不上。
“先生,这可怎么办?”仆役瞅着两口竹笥,他小心翼翼地抚了抚,也不敢打开看看里边装的是什么。
刘巴喃喃:“无功不受禄,这倒难办了。”
仆役思量道:“左将军还真有肚量,两番辞让,他都不恨不恼不怒,第三番又遣使者赠礼。”
刘巴踟蹰着摇摇头:“礼尚往来,他这是逼着我去见他。”
“我瞧左将军或者有爱才之心,先生何不给他一个面子?”
刘巴默然,横陈眼前的两口竹笥像忽然长在胸口的瘤子,剔不掉,又害怕疼,他阴郁地叹了一口气。
※※※
刘巴忐忑地踏入了左将军府门,背后有叹息似的风声一掠而过,他心里惶惑,不知道即将等待自己命运的是什么。
从在荆州起,他便与刘备素相扞格,当初曹操南侵,刘备奔驰江南,荆楚群士从之如云,他却不肯归附,北上依附了曹操。后来曹操让他招纳长沙、零陵、桂阳,事未成而刘备已略地,他只好远走,诸葛亮留书挽留,他固执己见,宁愿逃去交趾,仍不肯归于刘备麾下。最后辗转迁延,从交趾来到益州,历经蹇险,不得已投在刘璋帐下,可叹天意弄人,偏偏刘备入川。他知刘备胸存大志,还曾劝谏刘璋不纳刘备,奈何谏议未从,刘备克定益州,刘璋远赴南郡,抛得他困守成都,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地位。
像他这样的身份,既不是刘璋的旧臣,也不是益州耆老,说是曹操属下吧,又早失去了与曹操的瓜葛。他仿佛什么都是,又仿佛什么都不是,身份的晦暗不明似乎益州秋季的阴霾天气,一线明朗的阳光也不曾照耀。除了身份的暧昧,最头痛的便是和刘备的宿怨。虽然刘备定成都后,没有责罚他的罪,还让他在这里做一个背井离乡的羁旅客人,但到底彼此存有隔阂,总不能畅情释然。上次张飞访他,可他偏是个清高孤傲的士子,从来便不喜这些粗鲁武夫,张飞的话说得倒是动听,可言行让他很看不过去,不耐烦地说了些冷话,当场就把张飞惹火了,摔了门就离开。他便知自己闯了祸,可话已出口,索性就豁出去算了,大不了被刘备迁怒,或者……
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顶多拼却这潦倒半生的性命,哪知刘备忽然几番遣使登门赠礼,大有结交之意,真叫他百思不解其意了。他本不欲与刘备谋面,但人家赠礼上门,一再回绝不见,未免不符君子待人之道。他又不能学孔子见阳虎,专门挑着刘备出门的时间回访,他只能选择亲自登门,无论好歹也要在今朝见一见真章。
“刘子初,汝竟肯登刘玄德之门,好不荣幸!”刘备的笑声像锋锐而明亮的阳光,穿透了落在刘巴身前身后的阴影。
刘巴刚要行礼,却被刘备一把捉住手,热情地拉住他往屋里走。
将军府的正堂上只有他,刘备和诸葛亮,三五个侍从像魂一样粘在人影的背后,仿佛一口可有可无的气。
“左将军盛情过望,巴无功不受禄,不敢受将军大礼,当不起!”刘巴惴惴地说。
“吾却以为汝当得起!”刘备笑容里像盛开着姹紫嫣红,鲜艳的色泽让人目眩神迷。
刘巴一味地谦让:“将军太客气了。”
刘备也不说客套话,直白地说:“我想用子初之才!”
刘巴诚惶诚恐:“岂敢!”
刘备肯定地说:“子初有经纶桢干,贤才空置不用,岂非暴殄天物?子初纵然宽容无嫌心,我也会自责,自然,子初也可不入刘玄德彀中,全在尔一心之念。”
刘备要用他,用一个和他数次作对的狷狂之士,刘巴说不得是个什么感觉,仿佛五味杂陈。
刘备真诚地说:“我不强求子初,今日子初愿受我之礼,登我之门,我已甚是欣慰。倘若子初不欲留在益州,想回荆州,或者归北,此时便可收拾行装上路,我可对子初盟誓,绝不会阻拦!”
刘巴的嘴角蠕动了一下,微弱的声音滑出来,到底是一片模糊。
刘备为了确证自己的承诺,又特意提醒道:“出行关符已送给子初,子初可知刘玄德之心。”
“关符?”刘巴狐疑。
诸葛亮插了一句话:“今日赠给子初的礼物里便有关符……怎么,子初不知?”
刘巴恍然了,刘备送来的两口竹笥压根就没打开过,至今仍然卧在他家的院落里,受着风霜凋蚀。他本来还想原封不动地退还刘备,如今听诸葛亮解释,才知道这其中原来装着放他刘巴来去自如的凭证。
他一下子被感动了,嗡嗡地说:“刘巴倨傲自大,清高狂妄,擅相抵触左将军却既往不咎,屡加厚恩,刘巴何德何能,敢受将军大恩!”
能等来刘巴这几句服帖的真心话,刘备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他谆谆地说:“子初言重了,吾向也有不善之举,望子初毋怪!”
刘巴心底本拧着一根麻绳,此刻都在解开,虽然缓慢,却畅快而舒坦。他不想拗下去,风骨虽然拗出来了,人情味儿却塌陷下去,他真诚地说:“将军坦荡,刘巴感慨。刘巴愚拙,不敢担当大事,但若将军有一二小事,刘巴当尽心解疑,不敢辞难!”
等了数日,刘备就是为了等这句许诺,他叹了口气:“子初,不瞒你说,确是有事求你,怕子初不允,方存了一二巴结之心,望子初体谅!”
“请讲!”
“是这样,听闻子初有理财之干,现今益州财匮,府库空虚,不知子初可有良策?”
原来是为这个,刘巴也知道成都府库罄尽,他思索了一会儿:“良策没有,陋识却有一个,若蒙不弃,愿相告之!”
刘备喜道:“是什么,说来无妨!”
刘巴道:“成都府库空虚,当务之急便是聚财!巴有一法,钱出之何处,却也可来之何处!”
“怎么做?”刘备谆诚地问。
“益州商贸貌似繁盛,实则混乱。其中,尤以钱币不统一为最甚,金银铜币等等流于市面,物价因此高低无准,巴以为可由官家统一制钱,强制通行,罢百钱,兴新钱!由吏掌官市,一可约法行新钱,新钱大积于市,则旧钱流入府库;二可平抑物价,若府库充实,可由官府卖货资民,则商家囤积无利可求!”
刘备虽不通理财,也听懂了刘巴的意思,那便是由政府统一强制发行新货币,除了新货币外,其余旧币不能在市场上流通,这样留在民间的金银便能收归府库,自然就让府库充实。
诸葛亮坦诚道:“恕亮直言,罢百钱兴新钱或有敛财之嫌,只恐民心不服,新钱难以通用。”
刘巴叹息:“此是不得已而行之,府库藏帑空竭,财货不存,要想把流于民间的金银收归,唯有此法!”
“只恐有金银的不肯把金银交出来,没有金银的抵触新钱。”刘备忧心道。
诸葛亮想了一会儿:“若是新钱甫一流通,有大宗金银与新钱交易,可缓一时艰难否?”
“新钱行于市,最难在开端,一旦流通后,若能保证市面货物丰阜,交易畅顺,一钱能有成倍之利,民渐习于用新钱,自然不会抗拒。当初新莽改制,频繁更币,奈何物资穷匮,民力凋敝,故而新币只能使得物价更贵。”
诸葛亮思索着:“请教货物丰阜之法。”
刘巴道:“成都物价腾贵,最贵在粮食,闻说左将军府下敕令丈田,若此令能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