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越是杂乱,碎砖块、破箱子、裂开的门横在路中央,真是满地狼藉。
他朝里走去,在敞开的一扇门后瞥见了一抹白色的衣角,再走近一点,恍惚便是诸葛亮。
“孔明!”他用力一推门,喊声抖得像是嗓子漏风。
诸葛亮坐在一口箱子上,厚厚的白色绷带在头上绕了一圈,挡住了他光洁的额头。他看见刘备进来,正要起身,刘备冲过去一把按住了他。
“主公!”修远在旁边参礼。
刘备凝着他看了半晌,脸色略有些发白,眸子里的神采减弱了几分,衣领上还点染着血,瞧一眼,便是不忍猝睹的惨淡,他一时来了气:“怎么弄伤了?是哪个混账动的手,我饶不了他!”
“误伤而已。”诸葛亮说得很平淡。
“误伤也是伤,那些闹事的混账呢?我非得一个个剥了他们的皮!”刘备捶着箱子发狠说。
诸葛亮轻道:“我让他们归营了。”
“不能饶了那帮混账,你还让他们归营,该让各营将官来领人,绑了回去军法处置!”刘备气得咬牙切齿。
诸葛亮无力地摇摇头:“祸端萌生,应当平息事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各营士兵都参与斗殴,细察下去,牵连太广,不如先自归营,交于各营将官训导!”
“你就这么平白被他们伤了?”刘备愤愤不能已。
“岂能因私怒而误大局,”诸葛亮叹道,“何况,士兵斗殴,起因有本。若非主公许诺开府库分藏帑,他们何以因分财而起抵触?推究原由,却不是他们的责任!”
刘备哑了,说起来,到底是他的一句承诺惹出了事端,他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岔开了话说:“你怎么留在这里不走?受了伤该回去休息。”
“亮刚才传唤各营将官,让他们领营内士兵归去自训。二则,”诸葛亮凝看着刘备,“亮也在等主公。”
“等我?”
诸葛亮轻点头:“是,亮想请主公按察府库。”
刘备呆住,他望过去,那一片清炯的目光里藏了让他害怕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怨恨,是深得让他悲恻的痛心。
诸葛亮轻轻抚着身边的两口空箱子:“主公,成都府库共有四处,这是最大的一处,藏帑亿兆不止。而今,只剩下几口破箱,几枚铜钱,天府富庶,经得起这样的抢夺么?”
刘备也自无奈:“我起初只是准允打开南北两库,没想到后来四库皆被他们强行打开,也怪我军令不严。”
诸葛亮沉沉地说:“主公该知,分财令一旦下达,便由不得人了。人人为图财,纵有军令在身,倘为财死,也当铤而走险,此一库财不足,则会寻他库,莫说是四库,便是百库也会被士兵们打开。”
刘备沉默着,半晌,才说道:“但我曾向三军许下过分财之诺,怎可罔顾誓言而不兑现,刘玄德不做言而无信之举!”
诸葛亮嗓音低沉:“亮知道主公重情重义,然则,主公有没有想过,国库一旦空虚,拿什么养兵养民?若是忽遇饥馑荒年,何来赈济之财?民不得赡养,一旦激起民怨,这千里沃野便成赤地!”
刘备低了头,手上的马鞭扯得紧紧的:“可如今拿也拿了,总不好从士兵手里硬夺回来吧?”
诸葛亮沉重地叹息一声:“初时便不该许下掠财之诺,如今更不该任由士兵横夺府库资财,既然事体俱成,只得再谋良策,希望能亡羊补牢。亮只是希望主公以后行事当三思,不可率然而为,成基业难,守基业更难!”
诸葛亮的话语重心长,一字字都敲在心上,刘备默然思忖许久,振声说道:“孔明苦心,我已尽知。”
他因想和诸葛亮谈事,干脆和诸葛亮一并坐在箱子上:“孔明,我想辟董和入公门,与你同署左将军府事。”
诸葛亮听说过董和的名头,他在益州出仕多年,所在之地皆移风易俗,为官威而不犯,最为黎庶称道,士林中的口碑也很好。因听说刘备要辟董和,他自然赞同:“董和一向有清誉,在士林中名望很高,主公所辟甚好。”
诸葛亮也恰好有事要说,说道:“亮也正好有事欲与主公相商。”
“是什么?”
“亮想请主公颁布丈田令。”
“丈田令?”刘备不明所以。
诸葛亮已想得很成熟了,说起来并不滞涩:“亮此次案行乡里,几日过往,最切身之感乃益州最大民困是为土地兼并。豪门大户凭恩荫或强权大占良田,隐瞒田亩,少交或不交赋税,致使国家赋税空虚,益州田土之数多年来含混不清,故而需重新丈量土地,以增赋税。”
刘备沉吟不决:“丈田涉及豪门大族,一旦隐田曝露,利益受损,只恐骤然颁令,阻力重重,难以成事。”
诸葛亮却没有犹豫:“主公所虑为是,丈田有一弊二利:一弊者,豪强不服,或会啸聚而生事;二利者,一可增赋税,二可收民心。然则任凭是铜墙铁壁,总会有缺漏处,不从此缺漏处入手,旧基不平,新基不建!”
刘备顷刻明白了,诸葛亮主张丈田暗含两层意思,第一层是为增加国家赋税,第二层是拿土地核准当突破口,向不服膺的豪门开刀。他心里透亮,但忧虑却还像白云上沾着阴影:“虽有大利于国于民,奈何事涉私利,会不会引起骚动?”
诸葛亮笃定地说:“只要主公心无别虑,则亮当不顾而当之,所谓骚动者,可化而解之。”
刘备被诸葛亮说动了,他当下拿定了决心:“好,我便将丈田法权交给孔明!”他微微停顿,“我也还有一件事要说,三日后我在府中设宴款待益州旧耆豪门。”
诸葛亮有些疑惑,道:“主公这是……”
刘备双眸似井,幽幽的光让人猜不出心思,若有若无地说:“摸摸这群狐狸的尾巴。”
诸葛亮也明白了刘备的用意:“主公要摸尾巴,亮愿为主公前驱。”
刘备瞧着诸葛亮额上的绷带,体恤地说:“你就不必去了,在家好好养伤吧。”他不禁一叹,动容地说,“你这伤记在我头上,我若是不能坐稳益州,便对不起你白白受的伤。”他说得字字用劲,下决心似的握紧了拳头。
※※※
堂皇的益州牧府门庭若市,往来车马压得门前直道不住颤栗。府中僮仆忙得脚不点地,一面恭迎贵客入府安坐,一面招呼人手寻地安置高车驷马。那番火热景象惹得路人驻足,忍不住暗自叹息,真是一帮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今日新任牧守在府中大宴益州豪门耆老,益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收到了益州牧的邀请,有人欣然赴宴,有人踟蹰再三,有人推辞不往,十停人里到底来了六停,剩下四停持着观望心,还想看看风向。这么早就倒向新主人怀抱,未免太跌份。
自益州易主,各方势力成了搅浑的池子里的鱼,在混乱中各自寻求着新的庇护。旧秩序已如砸烂的瓦石,在荒草连天的故人坟茔间奄奄一息,新秩序却刚挖开地基,到底会成怎样的规模,却似空中楼阁似的莫能明晓。
此时府中宾客盈堂,侍奉酒宴的侍女纤影穿梭,早为各位贵客置好肴馔美酒,主人却还没到场。众人揣着异样的心情,有熟识的便特意挨坐在一块儿,彼此小声地议论两句,揣度着这场宴会到底是迎宾宴,还是鸿门宴。
门外人影忽地一晃,众人原来以为是刘备来了,刚要起身参礼,却都像新生的柳条遭了洪水,统统没了生气。倒不是因为来的不是刘备,而是刘备的身边跟着法正,两个有说有笑地走进来。有人想起“法中官”的玩笑,忍不住笑出了声,刘备却像是没听见,依旧和法正相随而入,一路走,一路和各方人物堆出笑来寒暄。
他其实一直在心底暗暗计量,益州的豪门、公门的旧臣,他都派人送了拜刺去府上,可到了宴会这一日,近一半的客人没来,来的人也各怀鬼胎。其中东州派和西州派各占一半,这两派自刘焉时便斗鸡似的互不相让,如今刘璋远走南郡,东州派的靠山倒台了,西州派的靠山却还没着落。两派都处在岌岌可危的悬崖边,说不定会联合起来对付荆州新贵,益州局势错综复杂,形若对弈,一步下错,终盘再也难以挽回败局。
刘备明镜似的清楚这些旧臣豪门的盘算,不来的是对刘备有戒心,或者还以为刘备的江山坐不稳,许是哪个时候就崩塌如决堤。来的也在岸边观望,怕下水湿了脚。他因见白发苍颜的许靖竟然来了,心里倒是一喜,亲自搀扶到贵宾席位坐下,又亲自斟酒奉觞祝寿。
许靖受宠若惊,一迭声地推让:“不敢不敢。”
刘备先做了一番尊老的姿态,又招呼诸位不必客气。法正奉了主意,挨桌敬酒,绽出盈盈笑脸,一丝儿刻薄话风凉话也不说。众人却觉得别扭,像对着一只绿头苍蝇,饮下的醇浆油腻得恶心。
宾客里站出一人,却原来是李邈,他捧酒上寿,恭恭敬敬地说道:“左将军得掌本州,特此为贺!”
刘备不推辞,他虽笑吟吟地接受了李邈的奉觞,却总觉得李邈不怀好意,那笑里总像藏着刀。
李邈见刘备受了自己一爵,说话也很客气,因而道:“素闻左将军有胸怀,敢担当,能容人所不能容。今蒙将军盛情,得赴此宴,邈有几句肺腑之言。若言之,恐将军有斯赫之怒;若不言,恐伤将军待士之情,故而踌躇。”
第一波冲击浪潮到来了,刘备微微一挑眼角,不动声色地微笑:“汉南有话便说,孤洗耳恭听!”
李邈郑重一拜:“如此,邈斗胆言之。不知将军视振威将军为何人 ?'…3uww'”
刘备沉住气道:“同宗肺腑耳。”
李邈咬着唇角一笑:“诚然,将军视振威将军为同宗肺腑,振威将军也视将军为同宗肺腑,故而振威将军委将军以讨贼。奈何元功未效,先寇而灭,邈以将军之取鄙州,甚为不宜。”
刘备咔的一声抓紧了酒爵,若不是那收得紧绷的心只是那么轻微的一个松动,他几乎将酒爵砸去李邈脸上。他原来以为李邈不过是恃才傲物,却没想到他竟敢当众挑战自己。
这简直是公开的挑衅,这不仅是在哗众取宠地出风头,更是在威逼一个君主的威严。
满座之人都在看刘备,一双双目光像钻子似的,在刘备的身上来回凿掘。刘备感觉得出他们那目光中异样的意味,你准备把李邈怎么办,你敢不敢当场杀了他?
刘备仿佛全身的肌肉都缩进了血里,眼睛被热雾蒸熨了,李邈的人影像畸形的灯光般,忽而飘左,忽而飘右。他在脏腑里用尽力气呼吸着,把自己疯狂内缩的身体一点点撑开。
“哦,你退下吧。”他很淡地说,而后抬起手饮下那一爵冰冷的酒。
没有想到刘备竟然如此平静,既不动怒,也不争辩,李邈有种精彩表演无人赏识的沮丧感。他当众挑衅就是故意给刘备出难题,他便要摸摸刘备的肚量到底有多大,倘若惹急了刘备,致使脑袋搬家,也无所谓。他不怕死,如果因为说实话而血溅于市,彰显了暴君的昏庸,却为自己博得万古长存的美名。博名是他们这类文人的至高梦想,因而不惜哗众取宠,不惜数黑论黄,不惜颠倒是非,不惜信口雌黄,外表装裱得精美高贵,蒙了无知者前赴后继,里边揭开了,只是市侩的黑面,却还不如卖浆老妇实在。
可惜刘备不吃他这套,他没有见识过刘备的忍耐力量。五十四岁的刘备有近三十年的时间在隐忍,他无数次敲烂自己的骨头,和着自己的血肉一并咽下,明明心里苦比黄连,脸上还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地与仇人推杯换盏。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众人喝着闷酒,却闪烁着心思,他们其实很想看刘备发作,奈何好戏没看着。李邈头一个冲出来发难,刘备恁不接招,菩萨似的宽纵着世人无知的谩骂羞辱,到底有些沮丧。
本来淹没在众中的李严却站出来了,满脸含笑地说:“诸君,当共举此爵,以贺益州得明主所照!”
他这是要显出他和新君非同一般的关系,其在刘备心目中的地位可与法正比肩,更想缓和此时的僵局。他毕竟是益州旧臣,这种纠纷局面正是显出他平息矛盾能力的绝佳时候。
底下却有人在冷笑,仿佛沙粒在开水里翻滚,还捞不出来。李严便是聋子,也听出来了,他扭过头去,别人没看见,偏偏看见黄权。
那声冷笑也许不是黄权所发,可李严对黄权有芥蒂,先入为主地以为是黄权和他作对,他对着黄权吊起了恶狠狠的笑。
黄权却不看他,他忽然站起来,像从盐井里喷出来一股斗牛之气,大声道:“左将军,权有一言,权衡多日,望左将军宽怀纳之!”
这是第二波冲击!
刘备听说过黄权曾劝刘璋阻刘备入川,双方交战以来,诸郡县望风影附,唯有黄权一直拒守广汉,闭城坚守,直到刘璋稽服,传书诸城弃杖归降,才开城谒降,这番刚烈风骨让蜀中人士大为赞赏。
刘备瞧着黄权那斗牛似的冲劲,说不得是该生气还是该佩服,他平静地说:“公衡有话但说无妨!”
黄权没有李邈虚伪的作态,明明存了刁难的恶毒心思,还要装出彬彬有礼的君子风度,他开门见山地说:“听闻左将军近日大开成都府库以飨士卒,东西南北四库藏帑抢劫一空。左将军执掌益州时,曾说与我益州秋毫无犯,而今旬月未到,便已使天府富庶荡然,左将军欲造福于民,便是留给我益州百姓四座空库吗?”
这质疑不仅大胆,而且切中要害,座中诸人都在心里拍起了巴掌:好一个有胆识的黄公衡,刚一出言便掐住了死穴,瞧你刘备怎么回答,又如何弥补这自作孽造成的祸害。
刘备一点儿波澜也不显,语调沉稳地说:“公衡所言,孤已知矣。”他说得很轻浅,虽然是回答,却像白开水似的,没有什么内涵。
“左将军,我益州府库有亿兆之多,一朝横夺,何日能补足!”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请将军颁下军令,让士兵归还藏帑!”
“益州百姓翘首以盼左将军仁风,如今贸然分财士卒,令人寒心。”
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多,这一下连黄权也始料不及。他左右看了看,也不知是谁在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