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坐过监狱?”
我点点头。
“没事儿,我不嫌弃你。”胖姑娘同情地看着我。
我低下头用手抱住脑袋,心想这位倒是心直口快,你也不问问我嫌不嫌弃你。
“因为什么?”胖姑娘问。
“把人打了。”我抱着脑袋说。
“你还会打人呢?那你将来打不打老婆啊?”胖姑娘说。
“应该不打。”我觉得自己的汗已经下来了。
“没事儿。”胖姑娘笑眯眯地说,“你就是打,也还不一定打得过我呢。”
那天我们基本上就聊到这个程度。这里需要隆重说明一下,这个胖姑娘后来就是我媳妇,大号叶红,小名胖丫,本地人,小时候在市体校练过柔道,由于天赋太差,都快被摔成肉饼子了也没参加过正式比赛,所以只好退役了(我一开始不知道她这段经历,见过她爹妈以后就觉得挺奇怪,为啥她爹妈都是茄子脸,她倒长了个饼子脸,后来知道她在柔道队干过我就明白了,这脸形十有八九是摔出来的)。退役以后又去上普通中学,字没认几个倒弄了个大近视眼,小学基础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混得毕了业。毕业后到锅炉厂当工人,后来又到团委当了宣传干事,她爹是锅炉厂劳资科的科长,她妈是锅炉厂财务科的会计,家里还有一个妹妹等等。这部分是后来李老太太告诉我的。
听说叶红在被介绍给我之前,也是谈过两个男朋友的,但是因为她脾气不好都吹了,尤其是第二个,听说也是一个什么科长的儿子,跟她可谓门当户对,瘦瘦小小的挺斯文的一个小伙子,本来谈得好好的,差不多都要谈婚论嫁了。有一天晚上俩人一起在街上散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就戗起来了,这叶红,就众目睽睽之下,在大马路上给人家来了个抱摔,差点把人家小伙子的蛋黄给摔出来,还用什么关节技啊之类的柔道技巧把人家摁在马路上不松手,听说小伙子趴在地上当场就哭了,死命挣出来,一路小跑回家,从此打死也不见叶红的面。这部分是叶红后来自己跟我讲的。
据说打那以后就没有男的正眼看过叶红了,她爹妈瞅见她就犯愁,近处的男的都不敢找了,就托人往远处找,也不知道怎么就托到李老太太那儿了,老太太立即就觉得我挺合适,一来正好没有女朋友,二来膀大腰圆看上去挺禁摔的样子,就这么着就给领到我家来了。
其实我俩对对方的第一印象都不是太好,我觉得她趾高气昂狗眼看人低,她觉得我呆头呆脑像个弱智,但是李老太太一直从中斡旋,先跟叶红说赵超美这孩子挺好的,虽然劳改过,但绝对不是坏人,而且一米八的大个子,又能干活又抗摔,领出去也体面,多好啊。又跟我说叶红这孩子挺好的,人没有坏心眼,就是脾气有点大,不过没关系,你这么大的个子还治不住她吗?再说了,人家爹妈都是锅炉厂的领导干部,你跟她谈上对象,到时候把你弄到锅炉厂上班去多好。
说实话,打动叶红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打动我的就是这最后两句话,跟媳妇相比,我更需要一份工作,只要有工作,别说是让我娶叶红,就算是让我娶李老太太,我都没意见。后来赵跃进说我这是为五斗米折腰,没骨气。这话我只当他是放屁,我是个两劳释放兼待业人员,年龄三十岁,个人资产三十块,别说五斗米了,您给一斗米,让我折哪我折哪,什么饿死不食嗟来之食,别的不说,先饿两天试试吧。
经过李老太太的成功斡旋,我和叶红又见了几次面,也就发现彼此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讨厌,都还在一个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其实人这辈子就是这样,二十岁的时候,就觉得一定得有爱情,得找一个自己爱也爱自己的才行;等到三十岁的时候,爱不爱情的就不太重要了,找个互相看着不讨厌的就行了;到四十岁的时候,讨不讨厌都没关系了,找个没病没灾的就行了;再等到五六十岁的时候,能有个活的就不错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顺理成章了,我和叶红就算确定了所谓的恋爱关系,互相见过了家长,得到了“好好处,不许打架”的指示,就开始讨论结婚的事儿了。从认识到讨论结婚,大概也就是三个月左右吧。当然了,这个事按照现在的标准,算不上快,但是在那个时候,这个速度也算是“闪婚”了。之所以这么快,其中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那就是锅炉厂要分房子了。
提起中国的福利分房制度,有点年纪的人都知道。那时候要分房子的单位都有分房小组,小组成员多是单位领导,先设立分房标准,把有资格的选出来,标准很多,比如多少年工龄啊,家里多少口人啊,人均住房面积啊,是不是要结婚啊等等。选出来以后让这些人先申请,然后再筛选,什么评分啦抓阄啦等等等等,要筛好几轮,就跟现在选超女差不多。那时候一听说分房子,这单位可就热闹了,晚上有人拎着大包小包把单位领导的家团团包围,白天有人杀鸡抹脖喝药投河。什么朋友翻脸兄弟反目,多了去了,闹得是鸡飞狗跳人上吊,中国人的激情与活力尽显于此。相比之下,现在可就没劲多了,就剩钱的事儿了,只要有钱,您想住多大的房子都行,要是没钱,不好意思,立交桥下面很凉快,您请便吧。
本来呢,按照人家的分房标准,叶红不管是工龄还是家里人均住房面积都不够格,如果想要分到房子,就只好占要结婚这一条,她爹在锅炉厂也算是实权人物,只要差不多够条件,自然有本事给姑娘搞到一套房子。
所以我们这个恋爱谈的吧,不像谈恋爱,倒像谈生意——你们家给我安排工作,我跟你们家姑娘结婚以满足分房条件。妈的,卖身不卖艺,弄得我跟个老婊子似的。
我未来岳父的能力不小,工作的事很快就给我安排好了,我被安排到锅炉厂膜式壁车间,经过培训后,当上了焊工,月工资一百三十八块九毛,从一个烧锅炉的变成了造锅炉的。
说实话,当时对我来说,有一份工作远比娶一个媳妇重要,因为只有工作才能证明我可以养活自己,我不比别人差,我一样能得到社会的认可。一想到这我就欣喜万分,恨不得冲到大街上随便拽住个人,揪住脖领子大喊一声:“大爷的,老子是焊工!”
结婚的事也很快定了下来,我和叶红开了介绍信,领了结婚证,婚礼定在了1989年11月19号。我给赵跃进和赵援朝都发了电报,让他们领着家里人都回来。我还把我住的那间小屋收拾了一下,暂作新房,等房子分下来再搬。我妈从老五给的三万块钱里拿出来两万,一万作了彩礼,一万置办酒席和一些家具电器,这就算万事俱备了。
我结婚的那天,那场面,那叫相当壮观,赵跃进和小黛农回来了,赵援朝和我姐夫带着他们的儿子也回来了,还有我们的介绍人李老太太,锅炉厂的同事,都是叶红的姐姐妹妹,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我和叶红都不认识,自然是冲着我的岳父叶科长的金面来的。就连久违不见的赵红兵也不知道从哪蹦出来了,赵红兵竟然留了一脑袋长头发,弄得还挺飘逸的,一开始我都没认出来,以为也是叶红的姐们呢,心里还说这女的咋长这么难看?结果人家远远地就管我叫六哥,我这才认出来是我们家老八,赶紧从兜里摸出一个红包塞给他。
那天大家都挺高兴,尤其是我妈,儿子姑娘儿媳妇都到齐了,还有个大外孙子,把老太太乐得跟包子似的,满脸都是褶子——她差不多有二十年都没这么开心过了。
哥哥、嫂子、姐姐、姐夫、老妈、弟弟全齐了,旁边还有个作小鸟依人状的媳妇。一切似乎都很美好,我在心里偷偷地想,这个是不是表示我就要过上幸福美满的新生活了?
然而很可惜,事情并非如我所愿,当天晚上我和叶红就干了一仗。
那天晚上闹洞房的家伙们折腾到半夜,走之前又给我灌了有半斤酒。俗话说酒乃色之媒,这半斤酒就弄得我有点发春,想想看,自打我进监狱到现在差不多六年,这六年我只能跟自己的右手较劲,如今一个大活媳妇就躺在床上,身上就只有一些很简易的包装,场面如此香艳,自然是急得我抓肝挠肺。于是我借着酒劲坐在叶红旁边,动手动脚地想来个洞房花烛夜,结果这叶大小姐奓着两只手高击低挡,就像武林高手切磋武功一样,跟我见招拆招,死活都不让动,嘴里还嚷嚷说:“你乱捅什么你?”我还以为人家害臊,心说又不是要杀你,捅你是合法的,政府都给发了证了,你乱叫什么?于是加倍努力,准备先把裤子给她扯下来。结果我这一扯裤子不要紧,叶红突然发飙,一阵佛山无影脚,通通蹬在了我脑袋上,把我蹬得直接坐在了地上,我当时就急了,跳起来就骂:“妈的干什么你?才他妈结婚就想守寡啊?”
叶红拽着裤子板着脸说:“咋的,就不让你动。”
“怎么个意思啊?”我莫名其妙。
“我问你,白天长头发那个男的是谁?”叶红问。
“我弟弟啊,我们家老八啊。”我说。
“你给他什么了?”叶红说。
“红包啊,我给了他一红包。”我说。
“那些红包应该是给我们娘家人准备的,你怎么给你弟弟了?”叶红说。
“我给我弟弟个红包怎么了?那是我弟弟啊,再说了,你们娘家人该给的也都给了啊,没少给谁啊。”我说。
“那……那你给个小的就行了呗,干啥给个大的?”叶红嘟嘟囔囔说。我心说你他妈的眼神够好的,站那么远都分得清红包是大的还是小的。
“我弟弟老在外面,难得还记得回来参加我的婚礼,给个大的不算过分吧?”我敷衍着说,心里已经憋起一股火。
“那你也得先问问我啊。”叶红仍然不依不饶地说。
“不至于吧?”我干笑一声说,“不就一百块钱吗?就这么点事儿我都做不了主吗?还得请示你?”
“笑话。”叶红冷笑一声说,“一百块钱不是钱啊?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工作是我爸给找的,还跑到我面前来装阔?你也不嫌害臊。”
这句话相当刺心,顶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紧咬着牙,脸涨得通红,很想立即发作。可是一想人家说得没错,你工作是人家爸爸给找的,又想算了,可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这么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场面相当尴尬。
叶红大概也觉得后面这句话说得有点重,就小声说:“我不是心疼那点钱,我的意思是咱俩这都结婚了,你什么事得跟我商量一下不是?”说着伸出手来拉我。
我一把挡开叶红的手,心说去你妈的吧,翻身躺下就睡。
那天晚上他妈的什么也没干成。
我原以为这不过是叶红心疼钱耍耍小性子,甚至还告诉自己这样的媳妇挺好,节俭持家是好事,可是后来就发现不对了。她这个节俭是分人的,对别人很节俭,对自己很大方,为了臭美什么都舍得,今天买件蝙蝠衫,明天烫一爆炸头。尤其是那爆炸头,花了好几十块,烫完了以后那脑袋有锅炉那么大,还跑到车间来找我显摆,全车间的工人都吓一跳,以为我们家煤气罐炸了呢。
如果说争吵是婚姻的一部分,这一点我不能同意,因为争吵基本上是我婚姻的全部。婚后的叶红表现出了超强的控制欲,不光是钱的事儿,大到分下来的新房子怎么布置,小到牙刷是头朝上放还是头朝下放,一切都要她说了算。说出来不怕丢人,就连干那事她都想控制,弄得每次我们俩做事都像柔道比赛——总是试图把对方压在身下。
不可否认我多少有点大男子主义,因此对她的这种控制欲我很反感,总觉得不能惯她这毛病,因此经常据理力争毫不相让。而每次吵到最后,叶红必然搬出她爸爸给我找工作这件事,那意思就是说,既然我连工作都是她爸爸给找的,我怎么还能好意思开口跟她吵?她就是我们家的衣食父母,我唯一应该做的就是把她像菩萨一样供起来,否则我就是对不起她,对不起给了我工作的她爸爸,更对不起给了我女儿的她妈妈,总之就是对不起她全家,理应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这事儿算是我的一条软肋,她只要一提这个,我就暴跳如雷摔门而出,次次如此无一例外。
除了超强的控制欲,叶红的另一个问题就是较真儿,丝毫没有幽默感。我记得有一年冬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牢了,竟然想起来给我织帽子,用的是她织毛衣剩下的毛线,织好了我一看,好家伙,墨绿色,我就笑了,说你怎么整个绿的,这玩意戴出去能见人吗?你这是提醒我要出事啊,还是通知我已经出事了?本来这是句玩笑话,结果人家一下就怒了,说我不知好歹,往她头上泼脏水,侮辱了她的清白,结果又大吵一架。
但是有一点比较好,即使我们俩打架打出脑浆子来,叶红也从不回娘家诉苦,她向来是一个人战斗,从来不需要帮手,单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很坚强。有一次我问她,说你觉得天天这么吵有意思吗?她斗志昂扬地说:“有!”我又问,说万一哪天咱俩死一个呢?她又毫不犹豫地回答:“改嫁!”你听听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凭什么死的那个就一定是我?
对于这个媳妇,我妈倒是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和克制。我们俩吵架的事我妈是知道的,但是她从来都不说,没说过我,更没说过叶红。但是我知道她其实不喜欢我们俩这个样子,我们搬到新房子去住以后,我妈一次都没来过我们家。我一叫她来,她就说她爬楼头晕,其实我心里明白,她是看见我们俩头晕。
相对于婚姻的昏天黑地,我的工作倒是一帆风顺。那些年我除了吵架和上班,剩下的时间都用在提高自己业务能力上了。我知道自己文化不高,底子薄,又是走后门进来的,所以更怕别人的闲言碎语,为了证明我不比别人差,我到处找焊接方面的专业书籍来看,又四处请教老师傅们。三个月时间就出师,大概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我就成了锅炉厂数一数二的焊接技师,不但双手可以左右开弓,还可以通过加装镜片,改装焊枪等等手法完成许多高难位置的施焊。大到几米高的炉件,小到头发丝粗细的线圈我都能焊。带我的师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