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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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 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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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沣!”慈禧皱了一下眉头,说,“你要记住汉人的一句古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是一句至理名言,我一向很服膺。对付袁世凯,不是罢官就可以了却的。你执政之初,便要寻一个借口,将他杀掉,为你们父子,也为我们整个满洲去掉这个隐患。”

  “喳!”载沣惊得合不上口,他没有想到垂死的老伯母还有这种大丈夫式的魄力。

  “你赶快回府去,把溥仪抱进宫来。”慈禧又一次无力地扬了扬右手,补了一句,“要记住我的话。”

  “奴才记住了!”似乎顿添了无穷勇气,年轻的摄政王刷地站起来,迈开有力的步伐,一步一步地退出了养心殿后阁。

  一个时辰后,中国末代皇帝溥仪被一顶大轿抬着,躺在奶娘的怀里,含着乳头,半睡半醒地离开醇王府,在十六盏大红宫灯的导引下,通过大清门进入紫禁城后宫。 


三 徐世昌来到袁府,为把兄弟画策渡难关
 
 


  第二天早朝时,世续向阖朝文武大臣宣读召溥仪进宫、授载沣为摄政王的圣旨。一股浓重的阴影罩在大家的心头:皇上一定是生命垂危了!

  清朝从康熙晚年开始传下一道规矩:不预立太子。当皇帝处于弥留之际,从皇帝身上掏出遗嘱,并开启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的金匮,将金匮所贮藏的继位人名与遗嘱一起对照,无误后当众宣布。光绪皇帝无子,现在将溥仪接进宫,又授其父为摄政王,无疑溥仪就是大阿哥,无疑皇上也到了弥留之际。

  大家都心头沉重,有一个人除沉重外,比众人还多一番恐慌,他就是袁世凯。听了这两道圣旨后,他第一个意念就是:怎么能和大家同一个时刻听到?事前怎么能不知一点内情?袁世凯当然知道,自从雍正朝设立军机处后,军机处就成了国事的最高决策机构,军机大臣就是国家的当政者。国家大事,没有一件不是和军机大臣商量的。立大阿哥这样的头等大事,他,一个军机大臣,居然事先一无所闻,事后与普通大臣一样,由宣召而得知,岂非咄咄怪事!眼下朝廷的权力将移交到载沣的手里,联系到社会上广为流传的戊戌年告密案,这不明摆着是载沣在有意排斥吗?老佛爷还没有死,他们便动手了;老佛爷一旦山陵崩,那刀不就会架到脖子上了吗?袁世凯想到这里,不觉周身凉透了。他呆呆地坐在书房里,望着墙壁上悬挂的那副“清也吾所望,贫者士之常”的联语出神。这是生父袁保中特为他而书写的。大富大贵、红得发紫的袁世凯,此刻似乎从这副联语中领悟到了平时不曾想到的深远含义。

  “爹。”不知什么时候,袁克定进来了,对父亲说,“梁士诒昨夜告诉我一件事。”

  “啥事?”袁世凯警觉地问。

  “城里这两天都在说,爹要拥立振大爷继位。”

  “混蛋!”袁世凯重重地拍了一下案桌。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没有参与立嗣的大事,一定是这个谣传刺激了老佛爷。他气得嚷道:“这些烂嘴烂舌的家伙,非千刀万剐不可!”

  “爹,听说召醇王府的溥仪进宫了,那未来的皇上不就是他吗?”袁克定悄悄地问。他知道,今早发生的事,与昨夜听到的流传,对父亲一是多么不利。他特为来向父亲献一条解救之计。见父亲黑着脸不做声,他小心翼翼地说,“儿子刚刚路过什刹海,见醇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冠盖如云,贺喜的人填满了王府门前的几条胡同。儿子想,爹和摄政王同为军机大臣,是不是也去一趟醇王府呢?”

  去醇王府,借道贺为名,与载沣好好地畅谈一番,向他解释清楚,当年置皇上于很不利的政变案,根本不是自己向老佛爷告的密。对他说明白,自从杨翠喜事件发生后,自己对载振的看法大变,载振根本不是做大梁的料子,这两天京师里的谣传纯属无稽之谈。说得投机时,再给载沣塞张百万两银票。不要说儿子即将当皇帝,老子就不愁没银子了,老佛爷富有四海,但她的开支仍由内务府安排,她也常常愁银子不够开销,指望臣工们给她送礼,何况还没掌实权的年纪轻轻的醇王爷!对,一贯相信钱能通神而且将此道运用得十分圆熟的袁世凯,决定接受儿子的意见去试一试。

  “好,你去准备下,我过会儿就去。”

  “是。”袁克定见自己的主意被父亲采纳,心中得意,他转身出门。

  儿子刚出门,袁世凯转念又想,万一载沣那小子新恶旧怨交织一起,加之今日的无上权势,摆起臭款来拒不相见,那岂不太失面子了,不如让克定先去试探下。他把儿子叫进来吩咐道:“你先去醇王府递个片子,见到摄政王后当面告诉他我晚上去拜会。”

  “也好。”袁克定十分机灵,他立时明白了父亲的用心。

  袁克定带上一个书童,兴冲冲地赶到醇王府。这里仍然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比起半个时辰前来似乎还要热闹了。袁大公子亲自来到王府门前,在门房头目的手里塞了一张百两银票,请他快点进去通报。

  门房头目见袁大公子出手如此阔绰,早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忙给他倒茶递烟。安排好后,自己亲自进府察告。

  袁克定跷起二郎腿坐在门房里,见那些郎中、员外郎等中级以下的官员们都被拒之门外,尚书、侍郎等高级官员也只是进去之后不过几分钟光景便出来了。拦在门外的人面孔沮丧,参谒出来的人则趾高气扬。袁克定看着这一幅趋炎附势图,心里骂道:“哪一天,我也要叫你们这些奴才们到我袁府门口来表演表演!”

  袁克定正在得意时,不料门房脸色尴尬地对他说:“袁大公子,实在对不起得很,王爷他太累了,传令说免了。”

  袁克定没想到,载沣居然不见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农工商右丞,位在侍郎之下郎中之上,处在今天这样的时候,原在可见可不见之间。但是他,军机大臣袁世凯的大公子,载沣不见,显然是拒绝了袁世凯的讨好。

  “袁大公子,这会子王爷的确忙得不得了,赶明儿个人少一点再来吧。那时王爷再忙,也不能怠慢了袁大公子您呀!”接了袁克定一百两银子,门房头谦卑地哈着腰,编了几句话来安慰着。

  袁克定只得怏怏起身,回家后向父亲说明。醇王府的拒绝,使袁世凯心中更添三分不安。就在他苦无对策的时候,天崩地裂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来得异常突然,异常离奇。

  第二天傍晚掌灯的时候,从宫内传出噩耗:在位三十四年、年仅三十八岁的光绪皇帝驾崩瀛台涵元殿。所有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一律缟素戚容,跪在乾清门外,恭听慈禧太后懿旨:“前因穆宗毅皇帝未有储贰,曾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大行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祧穆宗毅皇帝为嗣。现在大行皇帝龙驭上宾,亦未有储贰,不得已以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着入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并兼承大行皇帝之祧。现承时事多艰,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专心典学,着摄政王为监国,所有军国政事,悉案承予之训示,裁度施行,侯嗣皇帝年岁渐长,学业有成,再由嗣皇帝亲裁政事。”

  文武大臣们跪在萧瑟秋风中聆听圣旨,心中莫不满腹哀思。都说皇帝至高无上,主宰一切,而这位光绪爷载湉,却是一个令人怜悯的帝王。

  他四岁进宫,便在所谓的亲爸爸慈禧太后的严厉管束下,在大内后宫那一块窄狭的天地里请安、读书、吃饭、睡觉,既无父母的亲情疼爱,又无兄弟姐妹的手足嬉乐,那一种刻板、单调、冷漠、乏趣的环境养成他内向、孤僻、抑郁、懦弱的性格。长大成人后,又迫于慈禧的淫威,立一个他并不爱的女子为皇后,自己喜爱的妃子却不能亲近,到头来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慈禧推下井去淹死。亲政没有几年,又逢戊戌政变。从此便囚禁瀛台,失去自由达十年之久。他自叹不如汉献帝。其实这样的帝王,人生的乐趣,简直不如一个乡野的牧童,一个云游四方的流浪汉。许多大臣们想到这一点,莫不为他们的大行皇帝流下真情的泪水,怜恤他短暂的悲惨的一生。更有年老的王公们,想起从咸丰十一年来,四十七年里,亲眼看见了三个冲龄登基的天子,两个无儿无女寿不及中人的大行皇帝,他们从心里哀叹大清国运的多灾多难。然而,他们万没料到,还不到一个对时,近半个世纪来一直支撑着朝政、七十四岁高龄的慈禧太后崩于仪莺殿。

  两天内连丧两宫,不仅清朝立国二百六十年来绝无仅有,在整个中国封建帝王史上也鲜有先例。一时间紫禁城里白雪铺地哀乐震天,一切国事几乎停办。上自军机处,下到国子监,京中各衙门的大小官员都投入了空前未有的国丧之中。京师街头巷尾、酒肆茶楼,各种说法都在私下里流传。大家都对这件事感到奇怪:年轻的皇上前脚刚走,年迈的太后便后脚跟上,阎王爷怎么安排得这样巧?有一种传得比较广的说法,说是慈禧病重,袁世凯害怕慈禧死后光绪帝掌权,于己不利,于是向太后进谗言:皇上知太后病重有喜色,并对身边的太监说出头之日到了。太后听到后大怒,说我不能先他而死。二十一日这天,慈禧自知死期已至,命太监给光绪皇帝进毒药。光绪帝吃了毒药后立即死去,当天晚上托噩梦向太后索命。慈禧惊吓,第二天就死了。

  这个传说通过袁克定传入袁世凯耳中,真令他有口难辩。他十分清楚,这无疑是在他的背上又捅了一刀子,前途对于他来说,真个是险之又险!

  内宫里摆着两具梓宫。乾清宫里摆的是光绪帝的,皇极殿里摆的是慈禧太后的。从二品以上的大员们轮流日夜在两处守灵。

  这些天里,袁世凯每一见到载沣时便有些害怕。载沣阴沉着脸,两只眼睛冷冷的,似乎含着凶恶的杀气。他知道大祸不远了。但是他,一个从小便不安本分敢于闯荡江湖的将门之后,一个青年时代便出生入死立功异域的骁将,一个这些年来训练北洋六镇并有意在其间培植亲信安插死党藏有远图的枭雄,怎肯束手就戮,眼睁睁地看着死之来临?他要与监国摄政王做一番较量。

  他苦苦地思索着,烦恼、焦躁夹杂着几分恐惧,使他终日心神不宁,连平日最有兴趣的事都废弃了。这些日子里,他夜里独处卧室,九房妻妾,一个都不召幸。袁世凯的反常,给袁府上下带来一片惊疑。妻妾儿女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惟有大公子袁克定知道父亲的心事有多重。他也在挖空心思想主意,要为老头子分优解愁。

  他背着父亲找过民政部侍郎赵秉钧、学部侍郎严修、陆军部侍郎荫昌、农工商部侍郎杨士琦及其兄直隶总督杨士骧。这些人都是他父亲的心腹,或蒙其拔擢,或受其恩惠,素日里与袁克定的关系也很亲密。但这些人既不知溥仪登基、载沣监国的内幕,表面上局面也还稳定,大家除叹息当此外患内优之际两宫同崩,少主践位,今后诸事更加难办外,也都说不到点子上来。袁家大公子又不好自己把底揭开,只能搓手干着急。

  这天,袁世凯接到东北总督徐世昌从奉天发来的信,说他即日动身回京吊谒梓宫,到时会到府上来,与老友把酒畅谈时局。袁世凯看完信后心里一亮,徐世昌是生死之交,他今天的地位可以说完全是自己送给他的,何不向他兜兜底,听听他的口气。

  五天后的一个傍晚,徐世昌出现在袁府大门口。当了一年多总督的徐世昌明显地发胖了。他本来身材修长,皮肤白哲,现在更显得气度雍容,不同凡俗。因为是国丧期间,他身着黑色布袍布履,脑后的长辫子上系着一根白布条。当门房传出“徐大人来访”的话后,袁世凯忙丢下手中的雪茄,快步走出书房,亲自来到大门外。

  “菊人兄,一年多不见,你越发富态了。”袁世凯十分亲热地拉着徐世昌的手,满脸都是笑容。

  “都说我发胖了,发胖不是好事,还是瘦一点的好。”徐世昌也很高兴,诡谲地望了老朋友一眼,轻轻地笑着说,“老弟,听说你又给我娶了一房弟媳妇,还是个苏州美人哩!你真艳福不浅呀!”

  袁世凯倒是毫不顾忌,爽朗地一笑:“过会儿就叫她来拜见你这个老大哥!”

  “好哇,我正带回一张上等貂皮,就送给九弟妹做件坎肩吧!”

  “哎呀,劳你费心了。”

  两人说说笑笑走进小客厅。袁克定亲自张罗茶水,他恭恭敬敬向徐世昌递上一杯茶,知道他们有要事商谈,说了声“徐老伯请用茶”后便轻轻地退出了。

  “克定这孩子很懂事!”望着袁克定的背影,徐世昌感叹地说。

  “哪里,比起你的那几位世兄来差远了。”

  袁世凯嘴里谦虚着,心里面对这个长子是满意的。正因为此,他始终保持着对于氏夫人的礼遇。还真是靠了这个结发妻子,给他生了个在众多兄弟中很有威望的嫡长子,这是今后维系这个大家庭的重要因素。

  “唉,我那几个孽子要是赶得上克定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徐世昌从心里发出叹息,他的确对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不满意。

  “说来说去,我家里也就一个克定强点,其他都不行,尤其是克文,至今不成器,伤透我的心了。”袁世凯捧起墨玉杯喝了一口,那杯子里照例泡的是人参汤。

  “克文那孩子聪明过人,我看他今后会成为一个大名人的。”

  “什么大名人,顶多不过是一个会做几句歪诗的风流浪子罢了。成天跟女人、戏子们混在一起,有哪点出息!”袁世凯说得嘴顺,他根本没有想到,克文的好女色,完全是老子的一脉相传。

  中年好友相聚,儿子们的读书成才一类的事,常是他们的重要话题。这两位国家重臣,遭此大变之际,谈起话来仍不能免去这个俗情。

  正说得兴起,按着父亲的吩咐,克定带着两个仆人推门进来。一个仆人在茶几上布下两只酒杯,两双玉筷,一壶伏牛山老窖酒。另一个仆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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