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接过碗底,翻看了一遍,有些忐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为什么想这个?”
“他们来找你,你要干事了,我是个累赘。而且他们,都不喜欢我。”
武伯英笑得皱了鼻子,原来他为此不悦,安慰话说得非常实在:“你管他们喜欢不喜欢,我都不管,你管呢。”
王立这才展颜站起来:“你别管他们,都是伪君子。”
“你知道什么是伪君子吗?”武伯英好气又好笑。
“用得着就满脸堆笑,用不着就不管不问。”
“这不是伪君子,这是真小人,你怎么这么笨。”
王立听骂反倒轻松,傻笑道:“你谢我,我担心。你骂我,就不赶我走了。你打我那一巴掌,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武伯英才了解这小家伙的心中症结,有点动情:“我怎么会赶你走?就算你想走,我还不让。你把瓷瓦架在中统局直属科长的脖子上,不打你一巴掌,怎么下得来台。张向东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他要掏枪,我也来不及救你。”
王立笑得更傻:“干大,那个驳骨水,晚上睡觉前,我替你擦擦。”
武伯英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去吧,我等你回来。”
王立狠狠点了下头,把字纸装入左边裤兜,把碗底装入右边裤兜,表情特别庄重,扭身出了房门。
武伯英起身坐到罗汉床上,长舒了一口气,更像叹息。听见王立从外锁大门的声音传来,心底不禁涌上悲哀,那种异常的寂寞,即刻弥漫了屋子。他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孤独,自己却更多几分,最亲的前妻沈兰,就在两百里之外却不能相见,生离甚于死别,这比王立对父母的隔世之思更让人痛苦。
武伯英侧身躺下,头靠着床棱,腿还耷拉在地上。这几年的光阴,确像蜂窝弩的箭矢,根根都扎在心房,快速而干脆,连贯而密集,叫人来不及躲避。心痛不在中箭一瞬,而在疗伤之时,折磨加煎熬,损耗了生命的鲜活。二弟惨死,父亲暴毙,让他回味了三年,也仇恨了三年。接着进入调查处,你死我活,阳奉阴违,和沈兰离婚,毒死吴卫华,又叫人后悔了两年。今日重涉特情领域,又是一支穿心箭,也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消除。他看看墙上那幅山水画,山清木秀,行云流水,隐士骑驴,书童携匣,缓缓行于栈道之上,似乎都能听见“嘚嘚”蹄声。道旁苍松翠柏,溪涧山石乱横,远山势雄奇险峻,近人形简约渺小。葛寿芝带来的破反专员职位,就像这山水画,看似是生活的转机,掀起画纸,下面的墙壁依旧坚硬无比。
西安事变后武伯英在东北军野战医院住了四个月,不停吃药打针,身体逐渐转好,就打算去陕北和沈兰会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国家的形势也因为西安事变冰河解冻,这样的季节,假离婚的夫妻破镜重圆,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相应。张学良送蒋介石回南京后,就再没回来,从此在政治舞台消失,但陕西还在杨虎城控制之中。就在他把奔赴陕北的一切准备妥当之时,杨虎城突然下野,让位于手下虎将孙蔚如。这让他惊讶之余,顿觉肩头一沉,决定暂留时日,看看西安政局变化。接着东北军被分割调防外地,胡宗南入陕,蒋鼎文主政,虽说国共合作已经开始,蒋介石却还保持坚壁清野,将共产党限制在黄土高原之上。
此时武伯英对共产党由同情,已经变为向往,皆因周恩来的影响。他在西安谈判期间,秘密由刘鼎陪同,探望立下汗马功劳的武伯英。那人一进病房,他就知道是谁,特别并唯一,举止温文尔雅,言谈脱俗大气,正是自己一直追求但至今没有达到的境界,所以在心目中几近完美。周恩来长相英俊潇洒,剑眉藏着果敢,秀目带着睿智,让武伯英对个人修养的追求变成了活体。所以先不管共产党的主义,只要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其中,自己就心向往之。周劝他借着住院,不如读些进步文章,以前读过李大钊、陈独秀,现在应该读读毛泽东、刘少奇。这一读就到了如今,那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也是激荡剧烈的,润物细无声,风雷藏其中。他不光是精神的导引,还是生活的温馨,两方面都让武伯英着迷。记得在病房里,听说他脚麻不能踏地走路,周恩来托起脚看了看,然后解下自己的硬皮鞋,脱下他的软布鞋互换。武伯英从命站起来走了几步,脚真就不太麻了,周恩来微笑说,不是把脚放得太松才舒服,适当夹一夹,才能走得利索稳当。
武伯英想着前事,脖子折得有些痛,站起来出了西厢房,睡到堂屋门口的躺椅上。这把躺椅给人的感觉,和濒死前躺着的牙医诊床感觉相似,刘英锁上门离开之后,就像现在一样黑暗。弥留之际脑子里净是沈兰,净是沈兰学生时代的样子,小圆脸,蘑菇头,月白罩衫,阴丹士林裙子。两年来,武伯英就经常睡在躺椅上想沈兰,几乎也成了后遗症之一。假离婚之后,二人约定冬天在陕北会合,却因西安事变猝发,武伯英又中毒近死,这个约定被天意挤碎。住院期间,二人辗转通上消息,又约定春天会合,这个约定也被天意所破坏。天意,有时候就是人祸,张学良在南京被软禁,东北军暂由大将王以哲主持,但孙铭九、应德阗等一干少壮死党,认为王以哲是投降派,致使少帅身陷囹圄,找机会枪杀了他。孙、应等人虽然鲁莽,但毕竟是事变功臣,周恩来交代刘鼎将几个人带到延安避祸。刘鼎前来告别,转达了周恩来的三点意思:其一,不要找组织,等组织来找你;其二,不要找同志,等同志来找你;其三,不要找事做,等事找你做。
武伯英完全明白周恩来的意思,刘鼎们已经浮出水面,曝光后就不能再从事秘密工作。自己没有暴露,在西安共产党还要倚重,但一定要做大事才会被起用。刘鼎那次还带来一句话,沈兰同志经过党的考察和考验,已经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刘鼎走后,原本急切催促武伯英赴陕北的沈兰,再也不要求会合了,估计党已经做了工作。他知道自己的静默期到了,就算没有暴露,也要用一大段时间来漂白,所以更不能和沈兰联系。实际自己不管不顾,硬要去陕北夫妻团聚,共产党也是无奈,但是此时自己也起了变化。一来对共产党逐渐从同情变为相信,虽未到信仰,却也自愿。二来实在不甘心,为和沈兰离婚不甘心,为二弟惨死不甘心,为自己中毒不甘心,也为张学良和杨虎城不甘心,不留下来再做些大事,实在划不来。杨虎城不知正是武伯英送来的蒋介石手谕,激发了张学良兵变的决心,拿他当做党调处特务头子严加看管,吩咐卫队长王梅玟重点照顾。同时也拿他当做故人世交,吩咐医生竭力治疗,关于送手谕之事,张学良没说,周恩来没说,自己也就不说。
但武伯英真不甘心,暗中托付与政治无关的朋友打探消息,初夏快到沈兰预产之期,消息终于传来,沈家将女儿与亲家老太从保安接回耀县照顾。武伯英午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沈兰生了一个粉白肉乎的孩子,竭力想看清男女却怎么也看不清,为此他打了一斤白烧酒,喝到半死笑了一晚上。再次喝醉是仲夏时节,两个不好的消息同时传来,一个已经俩月,是沈兰临盆前,说是在娘家生孩子不吉突然失踪,从此再无消息,不知是否党的安排。一个就在旬余,武老太太犯了疯癫,偷跑出去寻找媳妇孙子,被毒日头晒了一天,回来后一声不吭,拉条麦口袋躺在沈家大门后阴凉里,没半个时辰就无疾而终。亲人在时各种因素阻止相会,可以相会时亲人却都不在了。武家媳妇没将孩子生在沈家,武家老人却殁在了沈家,他又打了一斤白烧酒,喝个半死流泪一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从来都是这样。
武伯英更不甘心,为夫妻生离,为祖孙死别。有时候也想,一定要给共产党再干一件大事,才能配得上做共产党员武仲明的兄长,才能配得上做共产党员沈兰的丈夫,才能配得上陆浩这个秘密化名。而且组织也是这样希望和布置的,虽不是硬性要求,可自己心甘情愿,同时也无所羁绊。明知自己无异于饮鸩止渴,但心中那些痛苦在头脑里积淀后,和孤独混合达到了极致,如结石般难以化解,唯有继续冒险,才能减轻病痛。今天葛寿芝重新找自己做大事,也就意味着为共产党做大事的时机到了。所以他按照原来约定的隐语,写了虚无的寻人启事,应该能被《先锋报》那些明为记者的地下党人发现,他们潜伏日久都敏锐异常。既然今天大事来寻,周恩来的三条禁令全被打破,就该找事做、找同志、找组织了,变被动为主动。但自己披着国民党员的蓝皮,配给武仲明、沈兰、周恩来这些共产党员做红色同志吗,自己算是他们组织里的吗?不动即动,两个年头的静默,终于等到了行动的时刻。只要做事,就有可能和他们站在一个阵营里,排在一个队伍中,从而被重启事业,从而被开启人生。
经过两年休养,武伯英顽固的头疼老病不再犯了,不影响入眠,但心事却更多。常常睡不着,只好通宵看书,转移意念。但今天他很快就困了,睡意涌了上来,完全睡着之前他闪过一念:也许头还在疼,可能是毒药影响了神经,感觉不到了。
四
八月六号早上把武伯英吵醒的,不是义子而是汽车笛声。醒来自己还在躺椅上,身上多了件薄薄的驼毛毯子,应是王立半夜覆盖。毯子是美国军品,没有花纹,颜色灰中带褐,是吴卫华的遗物。日本女间谍菊剑吴卫华,死于武伯英之手,她在仁爱巷六号的物品,被东北军封存。后来物品被移交给省党部,吴卫华没有亲属,武伯英倒成了唯一故旧,接受了移交。除了张学良配给仁爱巷六号的物品,吴卫华的遗物统统装箱封存,两个木箱贴着封条,一件都未被私藏贪污。转到省党部,封条没有一点破损,原原本本转交给了调查处前任处长武伯英。吴卫华随身物品不多,除了一些梳子、手帕,最大的是这件驼毛军毯,最贵的就是那只镶五宝的纯金手镯。
王立坐在青石莲花呈露上,专候他醒来,见睁眼忙过来搀扶。武伯英患了肌肉僵直,向来起床困难,今天却不等帮忙,“腾”地站了起来。
“办成了?”
“办成了,主编当时在,加班。我亲手交给了他,来去路上都安全,没人跟踪。”
武伯英还是眼含疑问。
“可是《先锋报》今天没登,我早上去买菜,买了一份。”王立回身从呈露上取下报纸,递过来,“收礼不待客,没见过。”
武伯英听见没登,反倒放下心来,朝大门走去。“不看了,你都看了。当时他们可能把今天的版都排好了,挪到明天登。”
王立一直跟着:“那把加急的钱要退了。”
武伯英回身道:“那你上午去找主编,把加急的钱退了,路上小心。”
王立突然意识到话里的隐意,认真点点头。
汽车是蒋鼎文派来的,八成新美国通用公司的巴克汽车,只比他自己的座驾低一等。司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身穿没有徽章标志的军装,见武伯英出来,连忙拉开车门。王立这才想起,忙大声提醒:“不吃早饭了,我都做好了?”
武伯英回头:“不吃了,早起没胃口。”
看他低头钻进汽车后座,王立失望地摇摇头,反身回院关上大门,低声嘟囔:“早上起来,都没胃口。”
司机关好车门坐进驾驶位,一脚油门车屁股冒烟,一阵风朝东开去。开了一小段,他突然侧头问:“武专员,去哪里?”
武伯英沉吟问:“我的办公室在哪里?”
“新城大院,黄楼二楼,在四科旁边。”
“去办公室。”
破反专署两个办公室,一大一小,都是四科腾出来的,大的原来是会议室。武伯英由司机带着,上楼梯沿着走廊朝东,走到东拐角。专员办公室的门四敞八开,西安行营第四科科长徐亦觉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手里夹着纸烟。张毅在西安时一身三职,军统西北区区长兼陕西站站长兼行营第四科科长。武汉会议后军统局落实编制,他被选调到局里任主任秘书,推荐了中校主任科员徐亦觉暂代科长职权,区长、站长的位子还空着。徐亦觉认为不管上面派谁来,就是一次两个,有区长、站长两块挡箭牌,科长这个位子十拿九稳。戴局长曾委派李果湛前来担任西北区区长,李是共党自新分子,高职既是奖励也是利用。李却迟迟不敢来,因为西安离延安太近,共产党的暗势力强大,怕殒了性命。戴笠认为他延行抗命,恼怒地撤销任命,降职到临澧特务训练班当教官。这对徐亦觉甚好,区长、站长虚位以待,实际给李果湛夸大西安凶险的正是他。徐亦觉七月下旬如愿当了科长,据说是蒋鼎文直接命令,嫌戴笠迟迟不肯落实四科科长正式人选,也属于行营编制序列,干脆委任了徐亦觉。这又是徐亦觉的手段,军统局虽然是陕西站的领导,但四科还在西安行营治下,戴笠也就默认了地方行政长官的命令。
徐亦觉能力出众长相平庸,穿着打扮却力求不平庸。粗俗的扫帚眉,鲁莽的连鬓胡根,胡子刮得非常干净,脸腮都成了淡青色。三角眼,肿眼泡,大嘴巴,厚嘴唇,为了遮盖眼泡,戴了一副眼镜,却没有一丝斯文之气,反倒更显狡诈。真丝衬衣真丝裤子,秃噜噜罩在身上,知道自己唇厚,总是收拢紧抿,整个脸都绷紧了。他进入特务行日久,脸上自然带着暴虐之气,心情沉重起来五官都透着杀机,盯着报纸的样子,好像看到了扒灰乱伦毒夫食子等该挨天杀的新闻。
徐亦觉听见脚步声,抬眼一看见是武伯英,连忙站起来。“老武,欢迎,早都盼着和你共事呢!”
他说完扔掉报纸,把烟叼在嘴里,不管真话假话,异常热情地伸出双手。
“老徐,我也是。”武伯英僵硬地笑笑,伸出一手和他握了握。“真不知该称你区长、站长还是科长?”
“叫老徐就挺好。”徐亦觉拿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他,“啥都不是。”
徐亦觉对武伯英的感觉复杂却不矛盾,皆是不愿他来行营任职。首先想破脑袋也料不到他会来,而且一来就是上校专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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