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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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查1938-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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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伯英点头应允:“你们也听说过我弟弟的事情,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不是什么人残忍,不是什么人恶劣,这是两个阶级的斗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互为死敌,不可调和。”

蒋、葛齐齐点头,内忧外患使三人心情沉重,一时无语。

葛寿芝突然问:“如果让你明里反日,暗中反共,你怎么做?”

武伯英撇嘴笑了,脸部肌肉不灵,把整个嘴都抽歪了。“我从宣侠父失踪案就开始,先把八办,查个底朝天。”

蒋鼎文又听见宣侠父的名字,还是极不舒服,脸色不好看。

饭后葛、武到石雕喷泉旁登车,蒋鼎文一直送到车旁,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压低声音,字字清晰。“宣和胡的关系非同一般,黄埔一期就非常要好。民国二十五年他到冀东鲁北防日,就曾聘宣做军事顾问,教练所部军官。都说去年,共产党把宣从香港调到西安,谁又知道不是他邀请的?”

葛寿芝微笑点头,又微笑着摇头,肯定他说的事实,却不肯定他的误导。

蒋鼎文见他态度不明朗,忧心道:“冠山兄,我觉得宣侠父失踪,还是你来调查较好。此事干系重大,伯英太年轻,我不放心,处理不当,既对党国不好也对他不好。”

葛寿芝看看面无表情的武伯英,再看着蒋鼎文道:“我不行,如果我还在联合会报,倒是能行。毕竟现在又回了中统,别人看来,就算再无私也有私心。你要放心伯英,他能担此重任,给各方都有合适的交代。总裁选他,不会错的,你要觉得确实不合适,可以向总裁请示一下。”

蒋鼎文歉意看看武伯英,表示不是针对他个人:“不能请示,我如今正在西安,也和你一样,再无私也有了私心。我们就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既能势如破竹,又能洞若观火。”

武伯英坚定地点点头,先一步上了汽车,葛寿芝冲蒋鼎文拱拱手,然后也转身坐了上去。汽车是蒋鼎文的坐车,司机是蒋鼎文的心腹,两人一路上没有交谈。

黄埔系少壮派领袖、大名鼎鼎的军团长胡宗南,全无大将风姿,身高不及五尺,身体粗壮健硕。眉毛浓密却配着一双笑眼,下巴刀削却长着两个高颧骨,酷似木偶戏里文丑的头颅,总是保持着滑稽的微笑。但他毕竟是黄埔学员中军阶最高,亲信将领里带兵最多,嫡系部队中装备最精,身经百战,浴血多年,行走坐站时带着虎威,言谈举止间透着杀气。蒋委员长嫡系爱将众多,列观新崛起的虎将,战功胡宗南自是不如汤恩伯、宋希濂几人,但却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实力。目前正是和日本拼实力的时候,保有实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保有地位。

胡宗南的十七军团司令部在城外小雁塔,官邸在城内东仓门,紧靠南城墙下的顺城巷,由静思庐和董子祠两处建筑组成。官邸院内有间亭子,楣上匾额草书“静思庐”三字,住着胡宗南和副官、秘书、军需官、勤务兵。董子祠住着卫队的警卫,整个忠效里被完全占据。他没有妻室,经常奔波在外,但公馆里常备齐全,随时回来居住休养,特别僻静精致。三个人坐在亭中谈话,既畅快又凉爽,军需官远远站着伺候。

胡宗南听完葛寿芝的一席话,沉默了良久,不像蒋鼎文情绪激动,低沉着声音,语气充满悲悯。“冠山兄,你说宣尧火,现在还活着没有?”

葛寿芝没有回答,转头看看武伯英,武伯英眼眉间痉挛一跳:“估计已经死了。”

胡宗南把头转向他:“那还查什么?”

“查凶手,查主使。”

“没意义。”胡宗南苦笑,本来一张笑脸,只需摆上苦相,背后隐藏着很多东西,“八办的共产党,发现宣尧火失踪当天,就来拜访过我。和你们一样,先到蒋主任那里,然后来见我。我实话实说,追查责任,没有意义。他们和尧火是同志,我和尧火是同乡兼同窗,不见得交情没他们深厚。当年在杭州,我苦无报国之门,正是他指引我去了黄埔。”

葛寿芝微笑:“你和雨农也是兄弟。”

胡宗南和戴笠关系已久,早在复兴社、力行社、蓝衣社时期,因为蒋介石争权失败下野,黄埔系少壮派效仿德意志法西斯组织形式,组织了法西斯党卫军式的军事特务团体,拥立蒋介石权威,宣誓尽死效忠。主要成员十三人,被时人套用唐末霸主李克用手下虎将叫做“十三太保”,其时蒋系正热衷于效仿纳粹,党羽颇有德国盖世太保意味。胡宗南年龄最长为大太保,又负责发展最为重要的拥蒋军事系,并有“黄埔太子”之称。戴笠排四,负责发展嫡系特务组织,机会式投资成功,收获颇丰。

胡宗南缓缓点头:“宗南乃一介武夫,对政治不在行,也不感兴趣。如果雨农此举,意在西安成立一个不受蒋铭三干涉的机构,尽可以挂在我的司令部,改作破反处。”

“谢谢总指挥,这个专署,本来就不受蒋主任辖制。”

胡宗南纵纵嘴角,颧骨更显突兀,看着武伯英:“战前反间谍,很有必要。仗开打了,反间谍就是浪费精力,没有意义。”

他在挑战武伯英,面似慈祥却比声色俱厉的蒋鼎文更有心计。武伯英原打算不说话,却被矛头对准,不得不反唇相讥:“有人说日军过于强大,抵抗没有意义,是不是汉奸?”

胡宗南没生气,反倒笑了:“这个我感兴趣,但是你又真懂多少军事?”

武伯英觉得该说话之时,就要当仁不让:“我身处后方,也关心前线,虽然不懂兵法,却也思战忧国。”

胡宗南兴致极高:“说说,其余不说,只谈军事。”

武伯英从葛寿芝那里得到了鼓励:“可能因我赋闲在家,可能因我书生之见,倒是总结了中国完败之八条我见。第一,国力积弱——从前清外辱,到军阀混战,中国一直远远落后诸国,而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国力升腾,早已位于列强前茅;第二,准备不足——甲午至今,日本侵华之念四十载,准备四十载,我国仓促应战,岂能不败;第三,装备落后——空军海军几乎为零,陆军枪械陈旧弹药不足,重型武器少之又少,以人肉为工事;第四,木盾挡矛——日军进攻从来都是纵线猛攻,我军却一味横线防守,一点击破,全线溃退;第五,没有纵深——如果败退,整条防线后移,重新立足防守,重新败退;第六,不击侧面——只知正面硬碰,不知避其锋芒放入轻进之敌,然后两侧夹击,使其首尾难顾;第七,不入敌后——只用有限之兵力抗敌,不能发挥无限之民众力量,不敢进入敌后,只因所部近乎民祸不受民爱;第八,兵力分散——不重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之一部,只重击溃,却被敌方屡屡击溃,一溃再溃。”

武伯英话落之后,亭子内寂静良久,不光胡宗南愣住静听,连葛寿芝也是张嘴近痴,都在回味。

“你是个理论家,虽有些管窥片面,却不失真知灼见。”胡宗南目露欣赏,带着惋惜,“你很客气,还有两点,我想你已经得到,不愿当面明说,怕伤我这革命军人颜面。战事败成这样,还有什么颜面,我愿给你凑足十个,且听是否合你所想。首先,战和不定——还对日本怀有幻想,对国际干涉怀有幻想,想打不敢打,敢打不想打,决心难下,错失良机,朝令夕改,贻误战机。其次,指挥不灵——军队成分复杂,没有统一思想,没有坚定信念,相互推诿扯皮,只想保存实力,军令不通,协作不够,上面有方针,下面有对策,败不互救,胜不相助。”

胡宗南说得这样尖锐,二人不敢附和,亭内又是一阵寂静。

胡宗南又问:“那你说,共产党虽然力量弱小,为什么却能仗仗小胜?”

武伯英犹豫道:“恐怕正是,虽没有精兵良器,也没有这十点失误。”

胡宗南长叹一声,站起来踱了两圈,然后转过头来,眼睛里隐隐潮湿。“这正是我接近宣侠父的原因,为了游击战,共产党最擅长的游击战。前年我去冀东防日,因为和共产党打过数十仗,深知游击战术厉害,想用来对付日军。于是把他从冯玉祥军中请来,兵车从天水开到北平,他在列车上就写成了一本游击战术,洋洋十万言。我读后心悦诚服,由衷敬佩,印发所部,遵照施训。”

葛、武心中一震,宣侠父才能非同凡响。胡宗南坐回椅子,端起咖啡慢慢品着,也把悲伤渐渐压了下去。他个子矮,坐在高椅上腿不着地,看起来非常享受。“喝点咖啡,正宗的美国乃斯特勒,非常醇香。”

武伯英摆手致谢:“我从来不喝咖啡。”

“我从来不喝茶。”胡宗南转头喊,“拿些饮料来!”

军需官端来果汁,鲜榨加冰块,一扎柳橙汁,一扎西瓜汁。武伯英和胡宗南要了柳橙,葛寿芝嫌凉不要,胡宗南指挥道:“那杯倒上西瓜,我喝。”

胡宗南加急喝完咖啡,把饮料杯攥在手心,享受清凉。“蒋铭三给你提供了办公室和汽车,我能帮你什么,尽管提出来。”

“叶。”武伯英没客气,“四个。我不想用中统和军统的,也不想用行营的,和地方联系太多。还是部队上的人好,家属和亲友都不在西安,办事有力。”

胡宗南不好收回大话:“我的情报处,人手也不多。”

“我不要军情人员,就要侦察兵,您的师团里都有侦察连,抽四个人应该不难。”

“好,我给你派四个最好的。枪打得好,身体好,会审问,会跟踪。”胡宗南看了看武伯英,“还要高高大大,光光堂堂,配得上武专员。”

语罢三人大笑,夜深人静中传出很远,武伯英很久没有如此开心,把麻木的瘦脸都笑活了。

胡宗南让座车亲送二人,先送葛寿芝回西京招待所,与武宅顺路。胡总指挥座车全城都认得,巡逻军警远远看见,赶忙避站路旁立正敬礼。武伯英有个感觉,蒋鼎文的反应有些失常,是不是他心里有鬼?胡宗南一切反应正常从容,但和戴笠关系十分亲密,是不是提前得知要查宣案,有所准备?宣侠父是个大家伙,密捕或者暗杀他的人,绝对也是大家伙。

葛寿芝不避司机:“伯英,你是内敛性格,强硬在内,软弱在外,这和戴老板有些相似,是情报特工奇才。”

“岂敢,惭愧。”

“你的优点很多,但是有个缺点,戴老板就没有。做这个工作,即使小缺点也能致命。作为你的老师,我不得不指出来,不是批评也不是怀疑你的能力,而是劝进。”

“请校长明示。”

“就是有时喜欢忍让,容易网开一面。试想当时,你要二话不说一枪打死刘鼎。不至于遭毒药暗算,还错失了立大功的机会。”

“校长说得极是。”

“明天一早我就回武汉了,会战需要我,你在西安,好自为之。现在什么事情只要牵扯了共产党,就只能曲办。例如宣侠父的罪行,可以明捕明杀。但是目前局势,只能搞个失踪。我估计幕后之人,也是不得已曲办了此事。那么你查案,就要曲查,这是必须的途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乃圣人之道。你虽是后生却是老儒,一定明白这个道理。但究竟什么是不可为,要怎样为之,却是大学问,也是大关口。”

武伯英默默点头,缓慢而坚定。

武伯英把葛寿芝送到西京招待所大门口,哨兵验看了证件,葛转身伸手,来西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武伯英之手。“那盘棋,我们一定要下完,随时打电话,我用老路子,你想新办法。”

“校长放心,原没有厮杀之心,既然开棋起子,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我最喜欢你这样的人,世事艰难则以退为进,一朝得志就当仁不让,这是棋道也是人道,很好。”葛寿芝说完径直走了进去,没有再回头。这个棋局,到底是那紫檀棋盘中的,还是这青砖城墙内的,都是一语双关。

汽车继续朝北,拐上崇礼路再朝西。民国十八年城东北角整修,新开或拓展的八条东西向街路,适逢蒋中正掌权,为了迎合他所提倡之国民性,自南至北命名为崇孝路、崇悌路、崇忠路、崇学路、崇礼路、崇义路、崇廉路、崇耻路。八条路与中正路相交,形成了八个十字,而与中正路平行之街路,依了他所提倡之国家性,改了尚俭路、尚平路、尚爱路、尚勤路、尚德路、尚朴路。更有忠义巷、仁义巷、德义巷、德仁巷等林林总总,不管是否应景,中正路被它们包围交叉,于是蒋中正就被这些古为今用的德行包围了起来,恰切儒家的中庸之道。

汽车朝西走了小段,司机突然朝南摆头说:“我这车,宣侠父经常坐,他就在那边平民坊住。总指挥不在西安时,就让我把车停在他门口,供他使用。”

武伯英点头笑笑,琢磨话里的意思,既不像见景说人,又不像含有深意。

武伯英登上台阶,手掌还没落下,两扇门兀自开了。王立听见汽车声,就跑来大门口。武伯英没说话,径直朝西厢房走去,王立关好门紧随身后,试探着不知如何开口,憋得难受。已经到了限电时间,王立抢先一步进了西厢房,把煤油灯点燃。武伯英在书桌前坐下来,他忙又把煤油灯端到书桌上。武伯英拿过信纸和自来水笔,铺好纸旋开笔帽,用左手在纸上写字,认真工整,和平日字体不同。

姑父姑母大人,侄陆浩已抵西安,现住新新旅社,急盼来晤。

武伯英写完吹了吹墨迹,又甩了甩纸张,然后将字纸两折成方,又掏了些钞票,递给王立轻声交代:“现在就去,送到《先锋报》。报馆正在排版,现在还有人。找他们管事的主编,夹在寻人的广告里。明天必须见报,路上小心。”

王立轻声答应,知道告诫有特殊含义,接过纸方和钞票却不动身,坐在桌边盯着油灯发愣。武伯英微微一笑,从裤兜里掏出件物事,伸手递给他。王立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那个耀瓷碗底,倔犟的脸面带着委屈:“给你的。轰炸完,碗碴子都被清道夫扫走了。我就跑回城门,把这个又拾了回来。明朝的,失传了,你稀罕。”

武伯英眸子里透着欣慰:“谢谢你,你留着吧,装在裤兜里。压不住火气的时候,手伸进去,摸一摸。然后再决定,眼前的事,该不该发火。”

王立接过碗底,翻看了一遍,有些忐忑:“你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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