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处,还做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要把为难留给总裁。”
“党国现在,有野心的人多,有良心的人少。”武伯英听言心中闪过几人,任一个制造了宣案,都可以合理解释。似乎有些了解蒋总裁的深意,自己肩负的密查职责,重点不在真相,而在于逼人承担责任,替领袖分担忧扰。
三
汽车引擎声从大门一直来到书房门外,葛、武起身迎至门口,蒋鼎文已经下车。他中等身高,身体壮实,把军便短袖撑得鼓了起来,很有威势。脸盘大,双腮鼓,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眼有神,不怒自威,就像一个拥有巨大咬合力的猛兽。蒋鼎文看了他们一眼没有招呼,径直向书房走来,两个随身马弁停在台阶之下,分站甬道两侧。副官紧随上了台阶,停于书房门外,静立候命。蒋鼎文毫不停滞走进书房,葛、武连忙让开,跟至待客桌椅之间。
蒋鼎文转身落座,张手让座才开口:“冠山兄,请坐。”
“铭三兄,客气。”冠山是葛寿芝的表字,听言移步坐于客座,示意武伯英也坐下,“这是武伯英。”
蒋鼎文地位显赫,自然而然有咄咄逼人之气,看了一眼武伯英。“听说过,也是兵变的受害者。我也经历过,差点成了牺牲品。听说你中了刘鼎暗毒,我真想替你,但是话说回来,可能已经死了。”
蒋的关切中夹着无礼,武伯英被这玩笑刺痛,边在陪座上落身,边依其道还语:“如果换作是您,刘鼎一定会加大毒药的剂量。”
三人哄堂大笑了一场,蒋鼎文收住笑容直奔主题:“关于成立破反专署的事情,我已经布置了下去。你要车,给车。你要地方,给地方。你要人,给人。全力支持,不过冠山兄,看来你已经找了个好帮手。”
葛寿芝也开门见山:“因为不确定,不知小武会不会答应,所以戴老板打电话时,可能没有向你说明,就任派陕破反专员的不是我,而是他。”
蒋鼎文有些意外,看看武伯英:“你们搞特情的,总是神秘兮兮,这个破反专员,究竟是中统派的,还是军统派的?”
葛寿芝轻笑认歉:“军委派的,也可以说是两统共同派的。我们秘密单位,如果没有秘密可言,就走到了撤编边缘。破反专员的第一个秘密使命,也抱歉没说明,我们选武伯英,就是让他来调查宣侠父失踪一案。”
蒋鼎文吃惊地盯着他的眼睛问:“不是都说日本人搞的吗?”
葛寿芝坦然受之:“正是基于这个考虑,我们才选武伯英来查,因为他原来对付日本间谍,很有一套,名声在外。就算真是日本人搞的,也要查,什么事情都要查实了再说。宣侠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调查过程就出了调查结果,日本人秘密绑架这个说法,恐怕连蒋主任也不相信。”
“你们这些胆小鬼!”蒋鼎文眼睛里突迸怒火,骤然发作,“你们两统还怕舆论吗?别装绵羊,我知道你们想借机起事!”
葛寿芝知他愤恨所在,正是小蒋向共产党首先提供的日谍绑架这个幼稚答复,害得老蒋没有回旋余地,肯定没少挨训。他语气平缓,字词却充满力量:“戴老板和徐老板说过,如果查出来不是日本人干的,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愿意承担责任。戴局长更向总裁承诺,只要是内部干的,尽可以推到军统身上。军统就是干这个的,既然敢暗杀唐绍仪、吴佩孚等人,也就不怕搞个宣侠父。两统从来就没有胆小的人,就怕有人干了,却连私下承认都不肯。”
“我蒋某人也不是吃素的!”蒋鼎文怒气不减,露出了当年中原大战时飞将军的风采,声音又提高了一度,“派我坐镇西安,就是从上到下,对我最大的信任。正因为立场坚定,不会被赤化,才在这里和共产党打交道。试问军界还有谁,能把防共限共和联共助共,拿捏得如此恰当。如果核心内部,光说我给八路提供物资,不说我扣压八路物资,那就是别有用心!”
葛寿芝不急不躁:“可扣压的物资,去了哪里,还是有人诟病。”
蒋鼎文反倒放下心来,贪污比起通共罪名,轻了百千万倍。“哼哼,去了哪里,不是你们两统有权过问的。自然是去了更该去的地方,装配了更该装配的部队,蒋某人没有私留一分一毫,也看不上做这苟且之事。谁要告黑状,尽管去告,自己也要先掂量掂量,我在校长那里,比他重十倍!如果想动我,先想想别伤着自己!”
“是,在黄埔你是戴老板的队长,当我面说过,他是你带出来的。”
蒋鼎文听言有些受用,稍微降低了怒气。“知道这些就好,还算有些良心。我原来是说过,宣侠父非常厌烦,利用诸暨同乡关系,不停纠缠我,但不至于要密裁他。就算反过来,说我和他走得很近,但在西安还有比我走得更近之人。这个人在黄埔,也是我的学兵,却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你们说我带出来这些兵,怎么都是他妈的忘恩负义,不知反哺,只知反啮!”
二人知他所指胡宗南、戴笠等军政新贵,于是均不应和。武伯英没想到他会突然恼怒,初见只不过是气度傲慢,现在却真的大为光火,从内到外被怒气沁透,情绪激动得身体微微震颤。难道两统真是别有目的,难道蒋鼎文觉察到了危机?就算两统想动蒋鼎文,也非一日之功。就算两统要动蒋鼎文,他身经百战见多识广,不至于在两个下级面前暴跳如雷。武伯英善于察言观色,觉得他这么发火,不止愤恨,还有愤懑。表情细微差别,原因完全不同,一个因为受辱,一个因为受屈,难道这其中还有更大的秘密?
武伯英觉得有必要说话,缓解场面:“有人把宣侠父比做前年之刘鼎,把主任和总指挥比做前年之张、杨,可这流言等同于刻舟求剑,不顾时过境迁。西安这个地方没变,但人变了,形势变了。二位和张、杨不同,他们是旧军阀,你们是新军人,我想别人再夸大共党统战威力,总裁也不信西安会再发生一次兵变。”
蒋鼎文看看他,盛怒之下觉得任何话都刺耳,又觉他公道之中隐含威胁之意。“就算事变,也是把八办的全抓起来。”
武伯英知道蒋鼎文不多,但记忆最深有两件事,也是全国闻名的两件事。今日一见,虽和想象不同,却与印象相合。一件是中原大战之时,蒋鼎文和顾祝同、上官云相会师郑州,一夜豪赌,竟然把自己二军的三个月军饷输个精光,发不出饷向蒋介石求助。蒋介石命顾祝同归还所赢,顾借口已经犒赏了官兵,蒋介石既生气又无奈,只好批准增拨五万银元给蒋鼎文。二件是西安事变之时,张学良独放蒋鼎文一人回南京,转达自己的政治主张,然后他又只身重返龙潭虎穴,继续接受关押。此二事,足见总裁对他的宠信,也足见他对总裁的忠心,不愧是嫡系中的嫡系。他是一个简单又复杂的人,简单的时候不计后果什么事都能做出,复杂的时候转动手腕什么事都能应付。在中央军中属嫡系,五虎上将和八大金刚都绕不过个他。
葛寿芝表达了目的,蒋鼎文发完了脾气,三人又回到了客气得略带虚假的气氛。说了说即将开始的武汉战事,说了说基本完成的重庆迁都,说了说源远独特的西安风情,不觉接近下午六点。葛寿芝拱手告辞,说已经和胡宗南约好,去胡官邸边吃边谈。
蒋鼎文竭力挽留:“怎么,和我谈了,还有必要和他谈?”
“不是,不是。”
“怎么,能和胡总指挥共进晚餐,就不能和蒋某人同吃晚饭?”
“误会,误会。”
“在我这里吃了,再去和他谈,我的车送你们。”
“失约不妥,改日一定。”
蒋鼎文见挽留不住,随即拿起电话要了胡公馆,等胡宗南甫一接话他就道:“寿山,葛主任和武专员,我留下吃饭了。”
蒋鼎文口气毋庸置疑,说完就挂了电话,尽显陕霸气度。自从前月孙蔚如出师中条山,卸下军外兼职,蒋鼎文这个西安行营主任,就兼了省政府主席兼了省党部主委兼了省保安司令,大权独揽。武伯英的身份从一个病人加半个废人,半天时间就转化为大员座上宾的专员,若说是命运的神奇,莫如说是两统的神奇。
穿过短短花径,从书房走到餐房,管家已经备好了饭菜。这是蒋鼎文独自用餐的地方,家属亲眷都在后院吃饭,今天加了三把椅子,成了一桌小宴。他深知自己目前掌握大后方北区财权,适逢国难,不愿留下贪腐恶名,穿着和饭菜向来简单平实。武伯英知道这是表面文章,记得他去冬刚上任时,带来一群亲朋好友,个个时髦奢靡,男的统一身着昂贵的欧式翻领大皮氅,在西安看见如此打扮的绅士,八成就是蒋家的亲属。
一进餐房就有凉意亲抚肌肤,叫人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蒋鼎文这样中年发福的人最怕夏日进餐,于是给房子四角各摆一只乌木冰箱,内胆里的冰块透过雕花镂空盖子,散发着透心冰凉。如今国难民乏,原来的巨贾高官,现时能摆上一只,也是奢望。
三个人在桌边坐定,还余了把椅子,蒋鼎文面露不悦问:“宝珍怎么还没过来?”
管家当着客人不好明说:“因为要见客,可能还在打扮。”
“你去叫。”
管家忙不迭走了,隔了片刻带来一个女子,正是先前在书房撞见的那个。她换了一身粉色洋裙,显得更加脱俗迷人,那双特别的猫眼越发娇媚,确实不含娇媚,只是外人所加。她很不情愿堂叔安排自己陪人,不打招呼就坐了下来,眼睛看着别处。
“宝珍,我的侄女,她祖父和我父亲,是亲兄弟。”蒋鼎文接着介绍了两位客人。
蒋宝珍牵强地点头致意,别人看着是矜持,武伯英却能感觉到她心底的不屑。开始吃饭,她不动筷子,把自己右耳畔的发束捏在右手里,无聊地扫着左手指尖。武伯英感觉她在不停观察自己,偶尔用目光去碰触,她总能迅捷地躲开,似乎在故意较量。
蒋鼎文不免又说起了政治,对特工情报行也很精通。“破坏策反就是反间谍,权力大,地位高。既有一般情报组织的职权,又大大超出了一般职权,是对付特工的特工。破反专署我想是一个特殊混合体,可以凌驾在陕西军统和西安中统之上,甚至可以对我保密和绕行。这对破反专员非常有利,因为极端绝密,可以凭借反谍报的理由,不向非谍报官员和一般谍报官员透露情况,而且在整个军事行政系统和特工情报系统,具有免受批评的权利。”
武伯英只是谦虚地点头。
葛寿芝点头附和:“老牌特工,向来把搜集情报当做第一要务,反对破坏和暗杀。现在不同了,全民抗战要使用非常规、更全面之手段,所以工作范围和激烈程度急剧上升。归根结底,特工情报机构最关键在于秘密,而反间谍机构的关键,在于插手和过问包括情报特工机构在内的全部秘密。”
“所以反间谍的一定要选对人,最重要。如今不像北伐时期,只要愿意扛枪,就能进革命军。只要稍微审查,就能被吸收进特情组织。你们选武伯英当派陕破反专员,一定经过深思熟虑。”蒋鼎文展了笑颜,一开即收,非常严肃,“西安的日本间谍还是很多的,你要发挥你的特殊才智,给他们致命的打击。上次轰炸,日本飞机夜间来的,西安城里就有间谍用手电筒导航,十几个光柱。居然我这东墙边的巷子里,也升起了一个光柱,用红布蒙住,射的是红光。这明摆着,要导引炸弹炸我。”
武伯英神情震惊,他够得上专门轰炸摧毁的目标。“全面开战后,日本间谍组织有个新倾向,由派遣改为策反,这也是军委逐步设立破反专署的原因。派遣的间谍不好潜伏,被抓住后损失很大,训练培养一个非常不易。特别是好间谍,非常耗精力和时间,这是战事发展所不允许的。所以日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看看报纸,现在抓住的日谍,绝大多数是被策反的,而不是派遣的。策反一个对方的人,特别是谍报组织的人,永远比派来十个更有效。而且一旦暴露,对方捕杀自己人,里外里的损失。”
葛寿芝点头默赞,蒋鼎文也甚是欣慰:“你选武伯英,是选对了人,抓住了关键。我从办公室回来前,已经给徐亦觉交代了,让他把专署办公室收拾好。行营全力支持破反专署,要什么给什么,我饭后再给他打个电话,就说专员人选换成了你。”
武伯英目露感激看着他,橡皮脸上却没有表情。
蒋宝珍硬忍着味同嚼蜡坐在一边,好不容易等到告一段落,如被开释般舒了口气,将发束朝后一甩站了起来。“叔叔,我不舒服。葛主任,您慢用。武专员,你要先把照手电的那个间谍抓住。这些事情,我不宜听,有我在,你们也讲得不痛快。”
蒋鼎文还沉浸在武伯英的理论之中,虽颇尴尬,却也默许了。蒋宝珍说完径直出去,临走又看了一眼武伯英。这次二人目光不期而遇,躲都躲不过,硬碰硬还反弹了一下。都觉得对方眼睛里有特别的东西,却又平平常常,空空荡荡。
蒋鼎文借着被拉开的门扇,挥手让在门外候命的管家和副官也离开,二人致礼遵命,一人一扇反手关上门。蒋鼎文放低嗓音:“我家在诸暨,家大人多。因为她是长孙,所以惯得不轻。没有养成贤淑温良,接受了很多不驯的新思想。门当户对的嫌她女人气少,以至于婚姻耽搁至今。家兄把她送到西安让我管教,他都管教不了,我却怎么管教。只能放任她。但愿我的身份,能招来金龟婿,解决她的终身大事。”
葛寿芝知他说几句家事,想拉近距离。
蒋鼎文声音压得更低:“共产党的间谍,比日本的厉害多了,西安日谍有,共谍更多。以前要破,现在更要破,他们利用国共重新合作,这个特殊时期潜伏得更多。现在合作,今后呢,将来呢?现在不反,恐怕将来想反都反不起。所以破坏敌方策反专署,一定要把共产党间谍也列入敌方范围。”
武伯英点头应允:“你们也听说过我弟弟的事情,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不是什么人残忍,不是什么人恶劣,这是两个阶级的斗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互为死敌,不可调和。”
蒋、葛齐齐点头,内忧外患使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