缰绳,让骡子在沙石路上打滚儿,解了疲乏。然后拴在路边树上,缰绳放至最长,自由吃草。河岸陡峭怕崴了骡蹄,他拿两人的白塑料凉帽,下河舀水上来饮牲口。武伯英也随他下了河岸,脱了鞋袜,挽起裤腿,赤脚站在临岸的潭水中。
人虽没有行走,但一路骑骡子,腿脚血液循环不畅,已经非常肿胀困乏,插入冰凉的河水中,就像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浑身畅快舒坦。武伯英在岸边石头上坐下来,看着罗子春把凉帽当桶,提着防风带跑上跑下提水。他将脚放在石头缝隙里,用通道变窄而加速的水流按摩,非常惬意。突然脚面一痒,被什么触碰了一下,不是水中沙砾,有袭击有退缩,带着温柔的力道。接着触碰越来越多,试探性地一触即收,脚面和小腿都遭遇了挑逗。他低头透过水纹细看,终于看清是一群冷水野鱼,在啄食肌肤。鱼的颜色和水色接近,在漩涡和波纹里游动,很难分辨。鱼大多一指来长,细长轻巧,机敏灵动,每次触碰都让人痒到也舒服到了心窝子里。
武伯英喊罗子春来看,他也非常稀奇,赶紧脱鞋伸脚,感受天然按摩。野鱼越聚越多,肌肤就像雨打沙滩,被鱼吻掐得舒服异常,不由舒坦地大呼小叫。也有几条半尺长的大鱼游过来,力道比小鱼超出很多,每下触碰都似乎啃走了一片污垢,更加过瘾。武伯英突然心有所思,自己调查宣案也如同这小鱼儿,出其不意触碰一下,让人酥麻难当,然后迅疾收手。而看不清的对手也像这大鱼,每次反击都很猛烈,却见好就收,不敢太过分。这次如果抓住侯文选,就不是触碰那么简单,首先自己就要结束互相逗弄然后分定输赢,却不知对方会用怎样手段回应,会用何种方式报复?
突然罗子春尖叫一声,沿着潭边朝下游追赶,随手放在岸边的凉帽,杂草终于支撑不住重量,缓慢弯曲倒伏,逐渐滑落后一下子掉进了水里。塑料质轻,沿水流朝下游漂去,罗子春就像一只青蛙,叫嚷着双脚大跳,在浅水边奔跑。他追出去二三十丈,终于一把抓住了凉帽檐,抄了起来,浑身除了衣领基本湿透。
武伯英看着他滑稽的样子,高声大笑。笑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最后越来越弱只剩嗡嗡声。他冲天放开喉咙,痛快地大叫:“啊!——啊——啊——”
二十三
黑龙口到麻街三十里路程,比原计划晚了一点,在傍晚六点钟内到达。二人吃了晚饭,为了弥补时间损失,没单另休息就又上路。麻街朝南最后二十五里,人困牲口乏,走起来比前面慢了很多,几乎在咬牙硬磨。罗子春有个小毛病,骑着骡子拿着根细树梢,沿途抽打路边草尖,乐此不疲,就像要给高草斩首。天黑已经看不清草尖,他就拿细竹棍胡乱抽打路边草丛和岩壁藤蔓,发出破空的尖锐气声,如小孩样淘气,解除寂寞。仙娥溪位于山谷三岔口,形成了一个低洼地,蓄水而成了湖泊,武伯英知此处已离商州城不远。正因为有仙娥湖,四处山溪汇集于此,水量骤增,流出去就叫了丹江。果不其然,沿着仙娥溪右岸出了山口,一大片川地呈在眼前。
借着星光,商州城就躺在脚下,被山岭和丹江相夹,如同呼吸均匀的巨兽沉沉睡去。官路绕过城垣,继续沿着河岸,从二龙山南北双塔之间朝东南去了。双塔是商州城的标志,建于东南塬上,如同两只龙角。相传明朝万历年间,州官把土墙换为砖墙,在六十里外的龙驹寨烧砖运往城中,修城用砖数量已够,派人传令窑口停运,等传令兵从商州城到龙驹寨,又有五十万多块砖运过来,于是就修建了南北二塔。城门有门洞无门扇,二人骑着骡子走入西关,武伯英点了根烟抽,就着火光看表,时间已近十点。
罗子春四处搜寻,找旅店投宿,却连一个亮灯的路店牌子都不见。商县此处川道最为宽阔,天黑之后根本看不到四周山峰,就像走入了平原的一个镇点。民风淳朴,百姓已趁着雨后秋凉歇息,不长的几条街道,就像几条巨蟒死在城内。有支巡逻小队,在正街上缓慢转悠,带队的在黑暗中打量来人,看没有异样,都懒得搭理。武伯英知道商县由保安预备第一师驻守,应该是师长谢富三的兵丁,主动迎上去问询。他声称是从西安来的古董商人,认识谢师长,打听可以落脚的旅店。带队排长连话都不想答,指了指右街东头,现在打师长牌子的人太多,没几个真是故旧。二人拉着骡子来到街东,一家家寻过去,果然找见一个旅店牌子,五个歪扭的墨字——太平大车店。战乱年代太平成了最大的奢望,是家招呼拉脚车夫的旅社,能经管牲口。
罗子春上前敲门,屋里很快有了回声:“弄啥?”
“住店。”
“哪里来的?”
“西安。”
“几个人?”
“两个,还有两个头牯。”
店家带着浓郁的商县口音,最后一个字带着明显的卷舌音。十里乡俗不同,这里尽管离关中比川鄂近,但是口音染了重庆、武汉腔,把陕西话变得不伦不类。店门上的观察口的挡板被抽开,看不到店家脸面,马灯光线射出来,照了一遍旅人和牲口。
“等一哈。”房中点亮油灯,窗板缝隙透出几条昏黄的光线。接着前房后门响动,隔了片刻偏门打开,店家提着马灯出来,招呼旅客过去。二人拉着骡子,跟他进了门道,店家在后面关上木门,又赶到前面照路,把人引到院中。“咋这么晚的?”
“路不好走。”武伯英解释。
店家提高马灯又把他们照了照,反倒先照清的是自己的长相。是个五十出头的老汉,长相普通,眼睛贼亮,有旅店主阅人无数的气质,似乎一眼就能看出客人的身份。“咋不在麻街歇?西安来的走一天,赶不到这里,都在黑龙口落脚。最快的到麻街,在山里走夜路少见,险着哩。”
武伯英见他生疑,又解释道:“我们是收玩货的,早上从水陆庵过来,明天想在商县走动,连夜赶了过来。”
店家这才解除怀疑,接过缰绳收敛骡子。后面有人听见响动,点灯披衣出来,是个老妇人和个男青年。店家介绍自己就是店主,妇人是老妻,青年是儿子。一家人程式化忙碌,老妻拨火烧水,下面条做夜宵,儿子收拾客房,拌草料喂骡子,店主帮着客人取行李。武伯英的行李简单,骡子后胯搭着个褡裢,前脖挂着个布兜。他发现店主看似帮忙,实际手在不经意间摸索,想探知投宿人的秘密。店主觉得怪异,二人细皮嫩肉不像经风历雨的游方商人,眉宇间也无市侩气,更像是公家人。
店家朝下卸布兜时,抓手有个硬物。武伯英吓了一跳,摸到的正是手枪。他看着店主已经洞悉的表情,干脆直说:“带着财帛,防身的。”
店主见怪不怪:“那你就该投大店,不该住我这破地方。”
“如今这年头,钱难挣得如登天,能省一个就省一个,省下的就是赚下的,出门在外,不能讲究。”
“那你可收好,这比钱还重要。”
刚下过山雨,车店没有别的客人,武伯英用老板身份的讲究,和罗子春各住一个单间,紧挨在一起。儿子烧火娘下面,爹和客人说话,少时端来两老碗待客面。武伯英闻见喷香,就着油灯看是杂烩面,山里珍宝都下了进去,木耳香菇,黄花椽菜。两人也是饿极,顾不得烫嘴边吹边吸,三下五除二就下了肚,出了一身透汗。所有毛孔都被汗水冲开,别有一番爽快,武伯英忍住不再饭二,罗子春又盛了一碗。儿子蹲在檐台下听招呼,店主坐在旁边吸旱烟,看着他们吃饭。武伯英掏出纸烟谦让,他嫌没劲扬扬手里的烟锅。武伯英于是收回,顺手就着灯焰点着,饭后神仙烟。
店主在鞋底上磕了烟灰:“客家歇几天?”
武伯英答:“就看办事的情况。”
“估计收不下个啥,这里地偏人穷,没那些玩货。”
“地偏才没被人扫过,有些东西主人不知好处,兴许就捡个落儿,干这行就讲究这。”武伯英掏出十块钱,知道这是关键,“先住三天,够不?”
店主接过钱搓了搓,收入内袋里:“够,饭单算钱,这下车面也算。”
“算嘛。”
店主兴奋了起来:“刚才下面,项锅多烧了些水,二位洗个澡吧。热水去油除汗,洗了就痛快了。”
“算钱不?”
“不算,哪能啥都要钱呢!”店家笑得满脸皱纹,带着歉意说,“就是水少,委屈你两个一起洗,澡盆大,能坐下。”
门外蹲着的儿子听见话语,一声不吭进来在门后取了木桶,到灶房提水给澡房大木盆倾倒。武伯英同意了店主的意思,只等罗子春把第二碗吃完,一起好进澡房。
闲坐无话,武伯英主动打问道:“商县保警队在哪里?”
“北街西头儿。”
“我明天上午,去拜访队长汪增治。来之前有人介绍,拜个码头,将来方便。”
武、罗洗得很爽快,热冷适宜的洗澡水,褪尽了满身的疲倦。面对面坐在大木盆中,任凭温水熨透浑身酸麻,互相搓了背部垢甲。武伯英透过水花声音,突然听见一点微小声响,从澡房外的换衣凳传来,悄声问罗子春,他却一点没有听见。自己再仔细听,满耳都是虫鸣风声,也觉得有些多心。但是躺回床上,武伯英越来越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但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却难以找见,想了想实在困乏,就不知不觉中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武伯英突然感到憋气,嘴张不开,只能用鼻子呼吸,竭力张开嘴巴,却随即被勒上了一条粗布,舌头蜷得几乎堵住嗓子。他终于睁开眼睛,就在那一瞬间,似乎看到房中有几个人影,立刻就被蒙了个严实。勒嘴的布条和套头的口袋,绑扎得很紧,血液都要被勒了出来,脑中闪念这是家黑店。张嘴想叫,却已发不出大声,只能用鼻子哼哼。想活动四肢,却已不听使唤,没感觉绳索捆绑,却怎么也挪不了脚手。接着两三个人七手八脚,给他脖颈套了绳索,再翻转身子,把上身捆得结结实实,只剩两条腿能动弹却不能动弹。面罩下沿被揭开,一个物事被递到鼻下,武伯英正在猛烈吸气,吸入了满鼻腔怪味,辛辣刺激浑身都是一颤,知觉恢复了不少。刚能指挥四肢,武伯英就挣扎翻腾,双脚乱蹬。
一个硬东西顶在太阳穴,一个低沉声音发狠告诫道:“再踢腾,打死你!”
武伯英知道顶头的是枪口,那不容置疑的口气,听似说到做到,只好安静了下来,任凭摆布。他被连拉带推弄出房门,耳中听到了罗子春的挣扎声,知道亦被俘虏,觉得蒙汗药就下在面里或者水里。他心中恨起店主,一定是他捣鬼,又悔起自己大意,虽然想到了却没防备。武伯英感觉被从后门推出院子,推测是土匪,立即又否定。自己突然在西安城消失,一定引起了对手恐慌,首先就想到了藏身商县的侯文选。骑骡子毕竟没有电波快,只要一个电报或者电话,商县就会被密切防备起来。想起进城问路,想起打听保警队,肠子都悔青了,太平大车店不太平,人家正在防备,自己钻入牢笼。
走了一段路,布套不露一丝光线,应该天还未亮。拐了几个弯,武伯英就失去了方向感,被人牵引着,跌跌撞撞朝前走去。又走了一段,耳中虫鸣蛙叫更加响亮,鼻中也能闻见田野特有的气味。看来劫掠者出了城,武伯英有些糊涂,难道要去处决,这个念头让人恐惧。又走了一段,他听见轰鸣的水声,除了丹江再也没有这么大的激流,脚下感到略微震颤时,故意放重了脚步,地面发出空洞的共振,正在经过一座石桥。一定是要将自己二人,带到远离城区的丹江右岸打死,想到此处突然释怀,能长眠山清水秀之地,比起尘世间的煎熬,着实如隐士般安逸。这个推测立刻被推翻,过江后居然被一直牵引着上了坡,路也越来越难走。感觉在上山,脚下不时跌绊,几次都撞上了旁边的山岩。又走了一段,武伯英的头套被摘下,终于可以看看周围。天还没亮,却有了一点微光,他朝队伍前后看看,隔着两个人,前面押着罗子春。山谷黑暗,领路的在最前面看不清,应有三四个,后面也跟着三四个。山路狭窄,十几个人只好拉成一线。他趁机再看看周围,除了山还是山,右后侧的矮山上,两座高塔被灰色的天空映衬成了剪影。那是二龙山双塔,看来被押着过了丹江,直朝南山而去。
“看啥呢,老实点!”
武伯英被后面的枪口捅了一下,偏头去看,却是店主儿子。刚才在房内用枪顶头告诫自己的,正是这个声音,看不出这一声不吭的青年,貌似老实却是土匪同伙。他已认定土匪,太平大车店就像水泊梁山的道口酒店,店主正是旱地忽律朱贵。尽管恢复了视力,能看清点山路,双手被缚不能掌握平衡,二人还是轮流跌跤。被前后看管的人拽起,受几句斥责和几把推搡。一队人马缓缓登上第一座山峰,坐在山尖的草地上歇息,东方天空发出了一丝光亮照在峰顶。山谷里的商州城还是一片黑暗,区别明显。九月一号的太阳,对武伯英来说非常不同,仅仅一夜之隔,从抓人的就变成了人抓的。
武伯英这才有机会和罗子春用眼神交流,他心中也满是忧虑,不知被何人暗害。武伯英打量散坐在周围的人,更坚定了土匪的推断,他们没有统一服装,穿得不伦不类,却也追逐新潮。居然有一个中年男人,戴着顶女人的洋凉帽,看似打抢得来的战利。有几个穿着军裤,各种样式,脏兮兮的全是汗渍。只有店主儿子穿得正经些,一身山民打扮,一脸凶狠却比其他人都恶上三分。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换言之土匪爱山河贼爱水,优越的地利之便,能周旋躲避官府的缉拿清剿。土匪间也有简单交谈,目的地是个司令部,店主儿子是个连长,也议论手中囚徒,拿猪代替称谓,且有大猪小猪之分。二人口舌被禁,不能分辩一句,想想愚蠢大意、任人宰割,确实有猪的意味。
土匪们休息结束又要上路,武伯英却不愿起来,拉拽都不顶用。被称作连长的店主儿子,上来又骂了几句,武伯英坚持不起,把头仰起示意解去嘴里的破布条子。连长无奈,看看周围荒山野岭,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