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疙瘩,一雨便成秋,暴雨不会再下,天也不会再热。武伯英开玩笑说,昨天买的华达呢西服,这下子就要发市了。
八月三十日星期二,武伯英似乎过足了玩瘾,本分地到办公室上班,安静地坐了一上午,处理各类事务。如今新城大院警卫员、门卫兵碰见难题,都是向他汇报请示,其中最多的是告状人,以司法不公、经济不平喊冤求见蒋鼎文。快到午饭时刻,武伯英也没料到,有个想要强行进入的女人,居然就是前妻沈兰。大门口当值警卫排长在电话里非常谦逊,带着谄媚:“武专员,有个叫沈兰的女人,自称是你过去的老婆,闹着要见你。我看样子,来者不善,估计要找你闹事,让不让进,你见不见?”
武伯英很不高兴,自己和蒋宝珍不同寻常的关系,新城大院上下都知道,自己和前妻离婚的事,却没几个人知道。听这口气,似乎自己当了陈世美,攀附公主得了富贵,秦香莲到衙门闹事来了。“让进来,你亲自带到我办公室来。”
警卫排长连声答应挂了电话,片刻后把沈兰引到办公室。沈兰脸色阴沉,满肚子怨气,抽鼻瞪眼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警卫排长觉得没巴结够:“长官,她以后再来,直接放进?”
武伯英带着点气恼:“不放,按规定办。”
警卫排长拍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唯唯诺诺出去带上房门。几乎就在门缝合严那一瞬,沈兰爆发了,带着怨气问:“你怎么不找我?”
“你想把我害死是不是?”武伯英看看门扇,咬牙切齿压低声音,“要不是徐亦觉独立出去了,我兼了四科,你今天这举动,就能要了我的命。”
沈兰知道冒失,只好把怨气再压了压,看他过去反锁了房门。
武伯英反身看看幽怨的前妻,觉得于心不忍,但还是颇为不满。“你原来说的,不让我找你,我找你干啥?”
“那我现在找你来了。”
“你找我干啥?”
“看你忙些啥。”
“我在忙工作。”
“你别忘了,你也在为我们工作。”
“我们不是一事吗?”
“不是,我们是革命的中坚,你是革命的边缘。”
武伯英知道她要讨伐自己,听到这个说法更不愉快,敏感且愤懑,不觉抬高了声音:“我要不为他们工作,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就是我!”
沈兰原本是来问罪的,被武伯英一抢白,反倒觉得理亏,不由怨气减了几分,只好含点醋意问:“那你和蒋宝珍,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怎么不是?我和你之间都是工作的一部分,为什么和她不是?”
沈兰不自觉露了嫉妒,短处被拿住,更被他抓准了性子,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柔和了不少。“郝连秀叛变,被你处决。今天刘天章才公布,昨晚畏罪自杀了。可师孟被当做陆浩捕杀,你怎么解释?除少数几个,没人知道陆浩这个化名,更不知道是你。”
除了王立,最让武伯英伤心的就是师孟,站起来轻轻用指尖敲敲桌子。“又是你自己想的,还是组织的猜测?难道我走在边缘,你们就可以这样?周副主席给我定了性,谁都别想推翻。师孟早都被监视了,抓他根本和我无关。你知道他怎么被抓的吗?他都坐上了去宝鸡的长途车,特务一包围汽车,他不想伤及无辜自己站了起来。他冒认自己都不知是谁的陆浩,也是想以身挡罪。难道要我给刘天章说,你们抓错了,实际我是陆浩?”
沈兰的问责气焰被打得一点不剩,又沉默很久才说:“师孟一死,陆浩也死了。”
武伯英得理不饶人:“武仲明一死,武伯英也死了。”
“不,武伯英一死,武仲明也死了。”沈兰不想争执,用冷冰冰的面孔提醒着现实变化的残酷,看看他继续道,“尽管你不向我通消息,但是我知道,你的调查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不管揪出谁来,徐亦觉、刘天章,都太渺小。就算把蒋鼎文揪出来,也不过是余震,要给宣侠父同志报仇,必须揪出更大的幕后主使。一定要找到震中,这也是我提出的,上级已经同意,算是给你的新任务。”
武伯英长叹一声,明白她所谓更大主使,最大也不过就是蒋介石。“我也这么想的,但是难度太大,需要好好筹谋。不过请组织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达到这个目的。”
下午上班不久,胡宗南的副官打来电话,说总指挥已从信阳返回西安,想见一见武伯英。这从侧面说明,武汉会战快要结束,中方已经做出了撤退的最后决定,现在恶战不过是放弃前的挣扎。武伯英答应明早就去司令部拜见,叙旧报新。挂上电话,武伯英去蒋鼎文办公室报告,明早要去拜见胡宗南。蒋鼎文有些惊讶,自己一介总镇居然不知,错愕中准了假。
快下班时师应山打来电话,邀请武伯英吃晚饭。他知道电话已被监听,就含糊问是否确定了地方,实际在问他是否确定了侯文选逃亡的地方。师应山也是聪明人,先说确定了地方,然后才说在陕北会馆。武伯英很兴奋,开车只身赴约,师应山已在陕北会馆备好了晚餐。武伯英一看几样菜品,商芝扣肉,橡子凉粉,干炒八丝,洋芋糍粑,坐下来笑问:“都是商州菜,这是要给我送行?”
“你最好还是不要亲自去,我有些担心你的安全。”
武伯英知他真情,苦笑道:“我不去谁去,别人办不好,如果不把稳,连根猴毛都别想捞到。”
“你这样急切,看来这案破了之后,真能立一件大功。为了上调中统局,跑这一趟,还是划得来。”
武伯英不置可否,问道:“那边是什么情况?”
师应山给武伯英斟了一杯酒:“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敢着实打问。侯文选回了老家,这个消息千真万确错不了,是商县保警队长汪增治说的。他原来也在警察局听差,今年初才放了外任,和我是过命朋友。本来我提大队长,准备选汪当副手,侯文选活动得紧,张毅那时候还在陕西,保举他当副大队长。张毅力挺,我就明白他已经被秘密发展了。为了平衡我这边,把侯原来拟任的商县保警队长,叫我来推荐人选。侯文选是商县人,当时定他回原籍工作,也是杭局长的意思。既然叫我选,那肯定就是汪增治,总算给他升了职。”
武伯英笑着点头,师在官场上比较圆滑。师应山捉起筷子催促吃菜,自己却又放了下来。“我给汪增治打电话,根本没提侯文选,倒是他先说的。侯把他位置占了,虽说去商县升了官,毕竟和在西安不同,要说他心里没有点嫉恨不可能。侯文选回商县老家休假避暑,找他安顿,看在我面子上,给照顾了下。我没动声色,顺着他的话说话,让他不要计较以前,该顾的面子还是要顾住。”
武伯英拿起筷子没有动菜,听完也放下:“好得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师应山还想劝阻:“实际不必你跑一趟,我有办法把他钓回西安。你放心,我有的是手段。只要他一回来,你就抓了,我假装不知道。”
武伯英拒绝了好意:“现在这件案子,牵扯面太大,就算把他抓住,在西安还是难免要出差错。实际侯文选逃出西安,是我最希望的,要不然也不必处心积虑把他逼走。他藏得我寻不见,主使人也肯定联系不上,就通不了消息。在商县把他一抓,没人求情没人灭口,是突破的好机会。”
师应山是办案高手,也同意:“确实比在西安好。”
武伯英心急,站起来就要走:“那这样,送行饭不吃了,回来庆功酒,我请你。”
师应山一把将他拽住:“那不行,回来还不知是个啥情况。你甭忘了,我托你的事。效贤的冤魂,还要靠你超度。”
武伯英听言坐下来,有些动情:“行,我吃,光吃饭菜不喝酒,酒回来喝。学圣,这事不用你一再嘱咐,效贤也是我的小兄弟,刘天章他该还的账,赖不了。光他和侯文选搭把把,暗通消息把洪老五灭了口,就逃不了,肯定要把他咬死。”
回到家中,武伯英就让罗子春送玲子回家居住,理由是一起要出差几天。罗子春虽不知出何差到何地,却意识到要去办大事,立刻照办。武伯英又去了趟赵庸他们盘踞的旅店,得知军统逃生洞一直没有异相,更坚定了去商县追捕侯文选的决心。虽然侯文选是整个环节的最后一环,但毕竟在异地躲藏,不是自己势力所能到达,山高皇帝远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如果发现徐亦觉真将宣侠父尸体运出城外,自己的推断得到落实,那么就可以直接拿下徐亦觉。从而抓住链条中段,提起来对折上查下查,自然就会使案情真相大白,也逃不了他侯文选。但监视结果让人失望,人赃不能并获就不能给他定性,独独就只剩侯文选这一条线索。如不紧急行动,侯文选听到风声觉得老家不把稳,再继续南下躲藏,再要挖出来就是大海捞针般困难。那么这条最后的线索也就断了,给任何人都不能定性,不说给沈兰、伍云甫、周恩来乃至组织交代不了,给葛寿芝、戴笠、徐恩曾乃至蒋总裁都交不了差。那么自己前一段在西安几近疯狂的行为,将会招来肆无忌惮的报复,也许不小心遗留的破绽,就会被无情地抓住并加以扩大。只有抓住侯文选直至破获整个链条,才能继续隐蔽、生存乃至为组织出力,不然没有好下场。
武伯英再回到后宰门家中,罗子春已经先一步返回,不停询问出差的地点和目的。武伯英只说明天要去水陆庵放生,安排他去采购香蜡纸表。罗子春对这个解释带有极大怀疑,却也不好再追根问底,到香蜡店买回了老处长安排的祭祀物品。武伯英凌晨三点多就推罗子春,他还睡得迷迷糊糊,被拧了两把才完全清醒。二人简单收拾,武伯英换上一身旧夏衣,罗子春身形较小,换上了武父留下的衣裳。武伯英还把父亲早年间走乡串村收购古董的一套行头,褡裢、铜铃等物,一股脑装进了汽车。带足了盘缠,锁好了门户,罗子春驾车,没开灯悄悄向南门而来。把守南门的军兵是胡宗南部队,武伯英声称公干,趁连长验看证件之机,给了他两个信封。一个没有封口,里面是一沓钞票,让他替自己请辛苦的弟兄们喝茶。一个封口严密并打了火漆,嘱咐转交总指挥副官,事关机密要务必须亲手传递。误了大事长官怪罪下来,轻饶不了要吃军法,连长满口答应一定办好。
汽车出城沿沣峪官道朝南开了一段,然后东拐开到蓝关官道上,才打开了车灯。沿着官路朝蓝田县城方向疾驰,一路指向东南,开到浐河边。过桥时武伯英突然叫停,取出香蜡纸表下车,站在桥上朝着下游看了片刻。然后选了一片地方,点蜡焚香,烧纸化表,非常虔诚。最后接连点燃三根香烟,吸一口后扔进水里,让它们顺流而下。罗子春看着怪异举动不知所以,离着水陆庵还有几十里,先把奉神物品全都用尽了。狐疑套着狐疑,觉得放生之说是假话,自己还相信了,到骡马市精心挑选骡子也选卖主,花钱送至水陆庵。罗子春不知,武伯英在祭奠尸体不知漂到何处的师孟,给自己一个安慰。
车过蓝田县城时,天色刚泛了一点灰气,阳历八月三十一日清晨不觉间驾临,街上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有些发情的夜猫,被马达声惊吓,纵高越低,攀房登脊,迅速逃离。快到水陆庵天才泛起明光,东方天空染上了鱼肚白。水陆庵东就是悟真西寺,罗子春顺利打听到寄养骡子的农家,把汽车停在院中。又给了点钱,二人换骑吃饱喝足的骡子,进入秦岭山口。蓝峪官道古时就有,近可通商州、安康,远可至南阳、武汉。山道向来沿河,上善若水会选平,灞水即由此出。走了一段就遇见第一个过水点,山洪暴发冲毁了路面,汽车根本不能通过。罗子春才明白不开汽车的周到考虑,越发佩服:“老处长,你真是能掐会算。”
武伯英笑笑,不是自己未卜先知,一切都在计算之中。师应山打探情况,自己注意天气,一同考虑各种准备工作。早在侯文选不辞而别那天,就决定如果去商县追踪,只能骑牲口。“还是骑你兄弟灵便,虽然慢些,却最保险。”
罗子春外号骡子,兄弟自然指胯下这两头,他大笑一声抽着骡子,一溜烟跑在了前面。“啥我兄弟?没有公母,都是二尾子!”
秦岭全是高山,没有矮峰,摩肩接踵,携手而立。山虽高却不单薄瘦弱,座座都显雄浑之气,岿然稳固。山虽大却不荒芜,植被茂盛,座座都被绿色完全覆盖,偶尔露出石壁,也被灌木藤条掩饰。骑着骡子走在其中,让人有种错觉,似乎走着走着就飘了起来,如仙御风。蓝关官路走的是商洛川道,一直没有翻山越岭,顺河绕山,在山谷里前行。川道宽处几里,窄处几丈,特别宽的地方就有集镇,为了赶时间没有歇息,早饭在骡背上吃干粮,下骡子喝山泉了事。武伯英这才说了此行缘起和目的,罗子春感到老处长的信任大打折扣,事先感到有大事要办,却得不到一点讯息。直到进了这渺无人烟的山中他才露底,那次无心泄密,真是害人害己,不知何时才能完全消除影响。
中午赶到了牧护关,人打尖骡子吃草料。水陆庵到牧护关整整五十里路,按计划时间走完,到商县全程一百四十里左右,如今过了三分之一。就在路边饭馆多歇息了一会儿,武伯英新买的手表派上用场,频频抬腕观看。按计划掐表,休息够一个小时,又开始上路。牧护关到黑龙口三十三里,在黑龙口小休息半个小时,其他时间就都在骡背上颠簸。从黑龙口镇出来,河水已经向南流淌,从黄河流域跨入了长江流域。下午四点多光景,二人走进了一段峡谷,路变在了人左河右,前面有个急弯,对岸山峰突进了山谷,如绿色屏风完全遮住前路。河水有个锐角急拐弯,因为右山完全伸到左山脚下,在河道形成一道坎坝,抬高水位冲击出一个很大的深潭。水汪流清,石潭隐在山影之中,阳光照射不到,水色墨绿更显得幽深。武伯英决定休息片刻,罗子春拽着两根缰绳,让骡子在沙石路上打滚儿,解了疲乏。然后拴在路边树上,缰绳放至最长,自由吃草。河岸陡峭怕崴了骡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