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紧张,作为封疆大吏完全有权处置,而且地位不会动摇,就算名誉受损也不甚打紧,毕竟总裁信任有加。就算他只是在保护徐亦觉和刘天章,但根本不值得花这么大气力,也落不了大好,大不了问罪换人就是。至于徐亦觉和刘天章,问题多如牛毛,突然有种感觉,各种线索正在慢慢拧成一股麻绳,原本不合的人都被拧在了一起,原本没有利害关系的人也被卷了进来。有些能抗压不能抗拉,有些能抗拉不能抗压,拧在一起既抗压又抗拉,让案子愈发不好查办。
蒋鼎文独独等他,在沙发上干坐着,见进来就示意副官出去,然后起身坐回办公桌。“宣案你还有兴趣继续办下去吗?”
武伯英揣摩背后的意思,思索着坐下来,没有回答。
蒋鼎文是西安集权的一把手,问进展也属正常,逼视着他直到把目光引过来。“给我讲讲。”
武伯英点了一下头,只据表面之实报告,不说新线索,只谈旧问题。“洪老五一死,线索全断,要想有所进展,只能等待新的线索。去找新线索不可能了,撞磕太大,决定不找了。如果葛寿芝追问,只好糊弄过去,就说洪老五抢劫杀人。”
蒋鼎文知道他所谓的撞磕,毫不忌讳道:“是呀,无趣的事,就不要继续了。我也知道,宣侠父失踪的水很深。你调查徐亦觉和刘天章,只能得罪人,调查不出来结果。要说本来就没个结果,现在武汉激战正酣,总裁早都顾不上了。只是共产党交涉催促,才拨动了拨动,事情过去了,也就淡忘了。非要有个结果的话,就算作是我们暗杀,也未尝不可。共党在报纸上发点文章,谴责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不算到具体人头上,也就行了。你看你一开始,气势汹汹,好像我们都是作奸犯科的人。实际真正的坏人,通过调查你也明白了,就是他宣侠父。暗杀一两个这样的人,有什么打紧。”
武伯英略微思考,点头认可。
蒋鼎文又道:“你不用顾虑葛寿芝,我上午给他打了电话,也同意我的看法。他已经到了重庆,说要调你去局里工作,我替你挡了。我说我看中了你,要留在身边,他也同意。去总部不见得好,能人太多,反倒显不出,你又没靠山。你要认葛寿芝是靠山就错了,他自己连靠山都没有。你留在西安,熟土熟人,又有我支持,反倒能干些成绩出来。既然你也认为宣案就只能到这个程度,就该考虑下一步的打算。原来陕西军统和行营四科,一个机构两块牌子。现在徐亦觉独立出去,形成了力量真空。我有心让你来填补,肩负起四科的职责。破反专署的名字、职能不变,我只想多赋予你一些权力。再给你配备些人手,足可与军统、中统在西安鼎足而立。这样我觉得最好,你呢?”
蒋鼎文许诺了未来,给予了实惠,实在难以一言回答。一片好心,一些好处,不答应不知好歹,答应了心有不甘。武伯英低头犹豫,没个明朗答案。蒋鼎文有些不耐烦,给了这么好的前程,还叫花子嫌馍黑,面露不悦。好在电话铃解除了尴尬,蒋鼎文不再直视他要答案,拿起电话接听。
武伯英听不出打电话的是谁,但能听出来谈论的都是国计民生的大事,这才好意思抬头看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非常犹豫尴尬。蒋鼎文一边说着电话,一边压手示意他留下,看来交代还未完结。蒋鼎文挂上电话后,带着嗤之以鼻的表情:“我干什么事,都是光光明明,干干脆脆,不像你们这些搞特情的,遮遮掩掩,阴阴暗暗。”
武伯英笑笑:“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在主任面前,我怎么敢玩阴的。不过我对肩负四科权责,也要明说,真的需要考虑一下,才能给你答复。”
“好的,我只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你要不愿意,我就任命别人。可不要后悔,说我没给你机会。”蒋鼎文屈起食指点点他,然后一声轻叹,“小武,你是读书人,我向来看不起读书人,认为只是书呆子。可是你改变了我对读书人的看法,但是没有全部改掉,因为你还残留着书呆子的臭毛病。你能看清人也能看清事,却总是看不透,如果看清能加上看透,你的前途将不可限量,不过这对你也许是个难以逾越的屏障。”
武伯英谦虚点头:“主任批评得极是,我把密查这件事,算看清了。如果查下去,恶名在我,骂名在总裁。如果不查下去,骂名在我,恶名在总裁。我是无名小辈,骂名和恶名都不怕,却看不清总裁,到底要骂名还是恶名?”
“当然,骂名和恶名,总裁都不要,这还用想?!”蒋鼎文听他抬出了宗神,一下子被卡住喉咙,挥手叫他先走,不要讨论犯忌之事。
武伯英刚走回专署楼道,就听自己办公电话铃响,一声急过一声,赶紧快走几步开门接听。接线员说是重庆葛主任打来的,刚才打了两遍没人接,现在他让保留着不转接。武伯英让接过来,招呼一声赶忙解释:“我刚才被蒋主任叫去了,面聆教诲,他公务太忙,半天完不了。”
葛寿芝阴笑了一声:“是不是让你放弃调查?”
“就是。”
“上午他给我打电话,也说了这事。他想釜底抽薪,让我从源头上劝解你。他说案子发生在他治下,不管真相是什么,他都不愿意看到。”
“那你的意思呢?”
“我不好一口回绝,只好把话说软,但是你要把事做硬。不要听他的,正因为和他有关,他才说这话,你才更要查。调查是总裁的意思,也是戴老板和徐老板的意思,给共产党满意答复,只是表面上的意思。我估计老头子的隐意,要用此事削夺他的权力。而戴老板的隐意,要用此事协助胡宗南扩权。”
武伯英知此大意沉默了片刻,对面一直等着反应。葛寿芝刚发起句的气声,话还没说出来,却被这边插了嘴。“我明白,您来西安时,就嫌我手软,没有一枪打死刘鼎,给自己留下无穷后患。我知道,您是嫌我给刘鼎留下退路,却断了自己退路。目前形势,给别人再留退路,你和我就都没有了退路,只能背水一战。最关键的,如果我们不破釜沉舟,就把总裁的退路也给断了。既然有总裁在后面,我们不给自己留退路,不给对手留退路,总裁就会有退路。总裁有退路,我们置之于死地而后生,也就有了退路。半途而废是死路一条,彻查到底是死路一条,那还不如彻查到底,反倒能看见尽头,到底是不是死路。”
葛寿芝听言满意,刚想认同赞赏,又被武伯英打断:“我听蒋主任说,你已经到重庆了。等全安顿好了,给我再打个电话。我好知道地方,打电话继续汇报。”
“好的,我会再给你打电话,别忘了,咱们还有一盘棋没下完。”
“相约不如偶遇,您那步棋,想好了没有?”
葛寿芝稍微犹豫,不想示弱:“想好了,兵五进一。”
“好棋!”武伯英赞了一声,嘴角泛起笑容,老校长喜欢显摆,拱了红棋当头兵,于是应了招上次就已设计好的第三步。“卒四平五。”
妙棋!黑棋后卒现在左摆一步欺车,原来可欺车时未欺车,而是倒士逼红兵遮当头,知道葛寿芝的个性不走回头路,果然前拱一步架在象心之上。红棋前车被自己当头兵所挡不能照将,武伯英这才欺车,上一步不是不欺而是没到最佳时机。葛寿芝倒吸一口凉气,如果武伯英进卒,自己能在五步之后胜定,但他偏偏没有,走了原来看似废棋的欺车。如今这步棋非但不是废棋,而且隐隐有总攻号角之音,自己前车不能照将不能杀卒只能躲避。躲一步黑卒进一步,自己浪费步数成就黑卒前进,他干脆朝上躲了一步,彻底摆脱纠缠。“车四进一。”
“后卒进一。”武伯英还是朝下拱了一步黑棋后卒。
葛寿芝至此陷入被动,整个棋势起了大局变化,蚯蚓从制龙有了降龙之意。红兵不能再进,再进必被象掉,因为武伯英用将照卒叫杀到了士位,红棋在右方已无错杆伡危险,象可以分身吃掉胆敢犯界之兵。两个大车依然受制,能走的光有红兵一枚棋子,总不能不动。葛寿芝不愿示弱,朝右摆兵又回到黑棋左肋,绕了一圈多走了两步,架在士的左羊角。“兵五平四。”
“后卒进一。”武伯英抓住要害毫不松手,执着地把当头两卒前后挨住。
葛寿芝实际还有寻平的机会,一直都有,只要舍车换卒,随时都能逼平。但他不愿用大好形势主动乞和,更不愿向学生承认打平,实际只要走一步闲棋,将双车任一颗不离所守杆位挪动一下,静等对方之变即可,在最后还是可以保平。但他没有,而是冒险再拱兵一步到黑士口中,想要拼死破士从而险中求胜。“兵四进一!”
听着他发狠的声音,武伯英知道胜负分定,就算不胜也无输棋之虞。果然是求胜之人反求败,幸亏自己冷静,没有贸然攻击。这时他反而停棋不愿再走,软语道:“校长这步棋,逼我换子,厉害厉害,我要好好考虑一下。这盘棋,我原以为还要走几十步才能分出胜负,没想到你此招一出,看来十步内就能见分晓。只是不知你赢还是我赢,只要我用士换卒,就肯定不是和棋了。”
葛寿芝一声冷笑:“那你倒试试看。”
二十八号又是个星期天,再上半天班就休假半天,武伯英到达办公室后,不由冥想了一会儿。想这如水流逝的时光,想那一去不返的往事,间或还想起了这间办公室的老主人徐亦觉。原定每个星期天上午,都有的莲湖茶会,也随着人事变动泡汤。他坐了一会儿,就去拜见了蒋鼎文,表明自己愿意肩负四科的工作,但不愿兼任四科长。蒋鼎文以为他还想着去中统局任职,不想被羁绊,但见未完全违背自己的意图,多少有些欣慰。他要出去参加活动,吩咐副官通知,叫原来四科几个非军统业务的股长,到破反专署开会,宣布四科新负责人的任命。这几个股长原由徐亦觉领导,负责大院、蒋公馆、省党部、保安司令部的卫勤事务,兼着这几个地方的卫队长。现在暂时群龙无首,虽不并入破反专署,却由武伯英兼领。这几个股和军统业务无关,各在其所,足足一小时,才召集到一起。副官主持会议,传达了决定,大家都有些释然,去除了领导四科的奢望,毕竟和蒋主任未来的侄女婿相比,自己还差着一成,这一成也就是十成。
武伯英推辞了就职讲话,既不想也没有,让散了各回岗位理事。下得楼来,他给师应山打了个电话,询问侯文选这两天的反应,得到的回音大吃一惊。师应山说派去监视的亲信,一大早就报告侯文选失踪了,今天上午没来,也没请假。假装无意给蒋宝珍露的底牌,果然打草惊蛇起了作用,窜走了一条蜥蜴。武伯英挂上电话,急火火喊罗子春开车,亲自去侦缉大队看个究竟。
师应山知道武伯英来要问侯文选的去向,先把手下筛问了一遍,留下了两个有用的,叮咛知情的都不可对外传扬,有人要问就说侯副大队长出差了。如若不然,走漏了消息,就要按罪论处,决不手软。手下们从未见过素来宽忍的大队长如此凶狠,不清楚上层因何矛盾以至于剑拔弩张,却都知道事态严重以至于一触即发,皆坚决表示死也不泄露半点消息。
武伯英问的第一个人,就是师应山安插监视侯文选的亲信:“你啥时发现的?”
“今天早上。”
“你凭什么说他失踪?”
“我没说,是师大队长说的。大队长让我注意他,我就和他套近乎。本来我们就关系好,每天吃早饭,都是我给他买了送到家里。天天变花样,还要搭配好。糊辣汤配锅盔,丸子汤配牛肉饼,豆腐脑配油条。今天去,他老婆说昨天晚上,收拾行李走了,要出一趟远门。我问是谁让出差,说是师大队长,我当时信以为真。到队里早点到,值日官念他名字,我才觉得不对。如果派他出差,点名就不点他了,于是我给大队长汇报。是大队长说他失踪了,我没说。”
“那他和丁一吵架的事,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差点打起来了,要不是我们几个拉,都要动枪动刀子。警局内部分奖金不公,有时候也有这事,但是和军统的人因为分不公闹仗,倒是没有过。不会因为害怕丁一,他就躲了出去,赌场上说酒话,没有这么严重吧?”
武伯英问的第二个人,就是侯文选最后见的一个小队长:“他走时给你说啥了?”
“别的啥也没说,半夜三更敲门,我开了。他把几条狼狗拉来了,说是有公事要出去一趟,托我照看几天。他的狗是纯吃肉的,怕不在他老婆舍不得喂,委屈了这几个宝贝。爱狗的人,别人不理解,狗就是命根子,我也是的,比婆娘娃还亲。他给我留下些钱,让我给狗买肉吃,吃肉长大的狗太凶,别人靠不近,只有我熟些,还能帮他经管。”
“你俩咋这么好?”
“不好,一般,就是都爱耍狗,才肯在一起钻。我们侦缉大队的警犬,大队长交我平时经管,对狗性熟。就是这个,其他的我再也不知道了,不对,还给我留了个话。大队长在,让我啥都给你说,我就都说了。他说他这次回来,可能就提正队长了,只要我把他这几个宝贝蛋蛋招呼好,亏待不了我。我想他要提大队长,大队长一定要提副局长,要不然,他也提不了。”
“他给你这狐朋狗友就只说了这么点话?”
“刚才大队长问完,到你来之前,我又想了下,还有些不重要的闲话。他还说这次回来,准备带个真狼做种,公狼配母狼狗,生些真正的狼狗娃。现在手里这些狼狗,种不纯了,野性不足,再养没养头。他老家在秦岭山里,有打猎的从狼窝里抱的碎狼娃儿,养大了配狗,他以前也给我说过。”
“他老家在哪里?”
“商县。”
侯文选的狗友走后,武和师对视良久,都是聪明人,都知道对方想什么。师应山丹凤眼竖得更立:“你真准备去商县抓他?”
武伯英鼓起腮帮子吹了口气:“我不去谁去?你去?你有比我更充足的理由抓他?”
“就怕不在那里,躲到其他地方去了。”
“倦鸟归巢,商县可能性最大。我以前抓蛇光想掐头,发现不成,还差点被咬。我现在决定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