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事,徐亦觉把人撇给我,说是蒋主任的意思。我又不能不接,到底咋办我问他,他让我问你。我就来请你,再审啥还要靠你,好有个交代。”
武伯英心中有鬼,赶紧答应着下车,钻进了他的汽车。刘天章话里的别样意思,他听了出来,上车后却继续保持正常。“现在讲国共合作,可要做好保密,当做一等秘密来搞。不然被共产党知道了,和宣侠父一样,又是个粘牙的柿子饼。你看宣侠父这个事,把弄的人还没咋的,把查的人粘得不轻,得罪了一圈人。”
武伯英的正常是真的正常,抗日时局如果不点滴同情共产党,一味发表反共言论,八成要惹人生疑。刘天章见他滴水不漏,看着车外道:“你说得对,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武伯英恨不得立刻见到郝连秀,提起来却是不屑一顾。“让我给你审人,亏你也想得出来。”
刘天章摊牌:“听徐亦觉说,郝连秀是你的货,整趸零卖还要你说。就是这个审,比较麻烦,徐亦觉已经把甘蔗咂干了,还咋吸出水。都说你是审讯专家,帮我忙也是帮自己,早完事早了结。你是前辈,名声很大,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小的们,跟你学学。审问是门学问,没水平还真不好弄,杀人简单,审人麻烦。听徐亦觉说,你给了他个偏方,就把支部书记这个口实,撬了出来。”
武伯英不言语,他用话把自己逼到了墙角。
刘天章醉翁之意不在酒:“况且你和他,还有那层关系,很特殊的关系。”
武伯英酒之意不在醉翁:“你来请我,是不是也有私心,觉得和我有点关系?”
刘天章苦笑了一下:“你不说,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觉得他是共产党支书,和你也没啥牵扯。”
武伯英轻蔑一笑不愿多提,不是光彩事,也够丢人。“如果是为我,那就不去了,避个嫌,你该咋整就咋整。”
刘天章反被逼到墙角,讪笑说:“正因为如此,才请你去。”
武伯英明显生气了:“你请我去,那我就去。”
武伯英于刘天章安排下,吃完晚饭,前去羁押室。刘天章咬着牙签走在前面,边把腰间的手枪摆弄好,更加贴合胯骨。武伯英表面坦荡,内心复杂难受,郝连秀真成了叛徒怎么处理,如果他并未吐露重要机密,又怎么营救,没有好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看出刘天章要用郝连秀的特殊来做文章,似乎是商量好了要为难自己,最后交到他手中就是提前安排的。如果今天栽在他手里真是冤枉,出师未捷身先死,明暗两种使命都没完成。真要到这一步,宣案组织就别想查清了,对方轻易就可抹平这个疤痕。
刘天章转过头来说:“徐亦觉审出来的那个结果,我感觉是屈打成招,共产党的支部书记,哪能这么轻易招认?”
武伯英怕是圈套:“我认为他的确是共产党潜伏分子。”
刘天章轻叹:“职责所在,不能推脱。如今是国共合作,我还在密捕共产党的名声,我陷害好人的名声,呼地就起来了。”
“那你要改,也不合适。”
刘天章吐掉牙签,语气凶狠:“是呀,他是他不是,都不能放他。”
武伯英看着他点点头,眼中也露出凶光:“这事,还是早了早好。”
十八
武伯英跟着刘天章踏进监区,站岗的小喽啰连忙迎上来前导。审讯室有普通监房两个大小,摆着审讯桌,各式刑具靠墙摆放或悬挂,很有阴森感觉。审讯桌前一把审讯椅,用料厚重,人腿粗的方木椅腿埋入地下,不能挪动。郝连秀双手被铁箍卡在扶手上,小腿被铁箍卡在椅腿上,大腿被铁箍卡在椅面上,脖子被铁箍卡在椅背上,动弹不得。两个审讯员没打也没骂,抽纸烟看着审讯对象,弥漫着呛人的霉变气味,飘浮着淡淡的烟雾。郝连秀浑身不能动弹,一双鸽眼被火柴棍撑开老大,眼珠鼓了出来,强光台灯正对着脸照射。郝连秀头发蓬乱,汗水横流,憔悴如鬼,如同刚被从地狱捞回来。
审讯员见刘天章带人进来,连忙招呼起身,让了座位。刘天章把台灯头转开,接过属下递来的烟卷,就着伸过来的火柴火苗点燃。他看看也在点烟的武伯英,再看看郝连秀。“我是谁,你认得不?”
郝连秀不能动作,只好开口:“不认得。”
“那这是谁你认得不?”
郝连秀转动血红的眼珠,不太适应变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武伯英:“不。”
刘天章狞笑着语气非常缓和:“我俩是他们的领导。”
郝连秀眼中充满哀求,似乎看到了希望:“领导,可怜可怜我,让我睡一觉,睡一觉,然后我把啥都说了。”
“不行,先招认,再睡觉。”
“还招认啥吗?能说的都说了!”
“那你睡一觉起来,能招认啥?”
郝连秀看看武伯英,眼中似有深意:“梦见啥就招认啥。”
刘天章发怒前,武伯英先扑哧笑了,郝连秀虽然已经吐口,但应该没有涉及绝对秘密。笑声让刘天章的怒气多涨了几分,强压不住,抄起桌上的电棍,打开按钮扑了过去,“啪吱吱”闪着电火花,一下杵到郝连秀额头。“妈的,没见过这么嘴硬的货!”
郝连秀身体立刻僵直,两三秒钟后刘天章拿开电棍,他的身体即刻瘫软,睁眼昏死过去。一个审讯员顺手操起马勺,从铁皮桶舀出一瓢凉水,兜头泼在他脸上,连眼窝里都是水花。武伯英心下一痛,那一瞬看见了眼珠被冲击塌陷然后复原的过程。也看到了郝连秀眼底的一丝希望,那是绝望中的希望,不是生的渴望,而是死的渴望。武伯英明白,他假装晕了过去,更明白那渴望正对着自己。他想尽快结束痛苦,不然为何要看这一眼,难道他真想解脱,难道是自己的恶念,臆造了他的眼神,武伯英不能确定。
武伯英的心痛只是一刹那,没人发觉。刘天章坐回桌边,用力抽了两口烟卷,把火头吸成了艳红色。他看看武伯英,才气哼哼骂了句,把电棍重重放回审讯桌。“夹瓤核桃,非叫人砸着吃不行。”
郝连秀十几分钟后才苏醒过来,武伯英等他重新看向自己,开口就问:“你不认识他们,难道连我都不认识?”
“不认识。”
“沈兰是我的前妻,我是武伯英。”
“没有。”
“你是不是想故意害人?”
“就是没有。”
“你不怕死?”
“不怕,进来了,就没想活。”
“你是不怕死呢,还是算准了,不敢弄死你?”
“都一样。”
郝连秀不知他的真正意图,转眼去看刘天章,又看那根电棍,带着挑衅意味。武伯英站起身来,从后腰眼掏出银色柯尔特手枪,打开保险。他提枪走近郝连秀,抬枪口顶着额角。“哼!我看你是在试验胆量。”
郝连秀还是看着刘天章,尽管浑身被禁锢死了,还是一挣一挣,却不敢回眼来看枪身和武伯英。“你打,你打,你打准些!”
武伯英饭前去厕所,就已给手枪上膛,用来对付未卜的危机。现在只需一抠扳机,就要了郝连秀的性命,会死得很纯粹很扎实。子弹顶住太阳穴打进去,一瞬间就把脑仁搅成糊汤,没有痛苦,也没有回魂的机会。刘天章愣愣地看着武伯英,以为是极端恐吓的审问手段。他却没想到,武伯英会真开枪射杀囚犯。
“嘭”一声巨响,柯尔特的威力尽显无余,惊得刘天章和两个审讯员,都下意识举手后趔。
“试验出来了吧?”武伯英冲被开了大洞的脑袋问了句,看看枪口,距离太近,粘了些血肉头发。他把枪口在尸体衣服上蹭了蹭,关上保险,从容收回腰间。刘天章三个这才放下手,看着武伯英和尸首,哑口无言。郝连秀尸体被禁锢在审讯椅上,保持着正坐姿势。
刘天章一直追着武伯英出来,却不敢苛责,避开了手下,口气里含着不满。“老处长,你咋把他杀了?”
“你啥意思,说他是共产党,嫌我把他杀了?”
“我知道你和共产党有仇,但是也太轻率了,万一他再招认,不就屈杀了吗?”
“那你啥意思,最后还要给他个职位,安排在你们中统?”
武伯英以问反问,刘天章只好苦笑无语。
“再审,已经没有意义,还不如一枪了结。审问无非两个结果,他是共产党,你密捕了,不得不密杀。他不是共产党,你密捕了,够丢人的,不得不密杀。我只是把你最后处理的办法,提前进行,干净利落。我知道这种事撕扯迁延,越拖越难办,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倒怪我。”
刘天章没料到釜底抽薪这一手,原想就算武伯英不是共产党,有郝连秀和沈兰牵扯,也能要挟他。如今郝连秀一死,不要说要挟,就连提都不能提了,再提就是栽赃陷害。都说自己手段狠毒,今天才领教了更狠毒的手段,怪不得能爬上党调处长高位。这两年貌似闲散了,宝刀虽老光芒在,用最不可能的招数化解了自己的攻击。不得不佩服,也不得不郁闷,失算了一招。
武伯英走到院子里,回身站住道:“今天之事,给谁都不能说,要不然,对我没好处,对你也没好处。”
“这个我清楚,你放心。”刘天章说完,紧抿嘴唇,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多言。本来就积聚在脸下部的五官,更加纠结,大额头被透过来的电灯光照亮,颜色铁青。他被看穿了心思,竭力装作不在意,想掩盖成不是故意。为了转移话题,他指指武伯英腰间,来了兴致:“这枪我知道,上次见你用过,没好意思开眼界,这回给我好好瞧瞧。”
武伯英知道是指抓捕洪老五那次,心中更加不快,见他伸手来要,只好把银色柯尔特掏出来递过去。刘天章一手接过,翻转把玩,掂分量,看准距,读铭文,犹如古董行家鉴宝。“这是工艺枪,漂亮,却不实用。毕竟材料没有原枪好,尽管可以射击,但是不够可靠。如果对付没枪的人,是件利器,如果枪战,有可能会出故障,连开数枪,估计就要卡壳儿。”
武伯英冷冷反击这半扬半抑的评价。“只要枪法好,一枪也就够用了。”
刘天章笑得五官更加拥挤,把枪柄转过去递给武伯英。“我对柯尔特情有独钟,收藏了几十把,独缺银枪。这是定做的元首礼品,没办法搞到,如果武专员能割爱,就来个君子成人之美。我不白要,拿柯尔特来换,三把五把都行,你随便挑。性能绝对比这把好,这个我用来收藏,怎么样?”
武伯英没接枪,笑中含着讥讽:“你说君子成人之美,君子还有不夺人之爱,这是胡总指挥赠给我的,不宜再转赠给你。”
刘天章对手枪的癖好很深,见他有些动摇,忙不舍地把枪再收回来:“他送你枪时,咋说的,枪咋来的?”
“美国艾森豪威尔准将送的。”
“不是,他说假话,不好意思实说。我对柯尔特熟,对国内这几把工艺枪,也都知道来历。戴局长把胡介绍给孔大小姐,想促成他们联姻,他以为能攀上,就高价定做了这把枪。手枪能显示自己的军人身份,钻石能趁上孔家的财富,谁料想孔大小姐根本不喜欢他,想嫁的是奶油小生,拒绝了这个礼物。蛮珍贵的,估计胡就珍藏了起来,现在送给你的,实际是当时的彩礼。”
“你想要,就编了个故事。”面对赤裸裸的敲诈,武伯英也不好一口拒绝,毕竟现在授人以柄,不敢闹僵,“那这样,你把你那把给我,回头胡总指挥问这把,我就说借给你把玩了。”
刘天章异常兴奋,忙拔出自己的褐色柯尔特,交给武伯英。然后熟练地把银色柯尔特装回枪套,快捷迅速,犹如高强剑客收剑入鞘。
武伯英辗转反侧了一夜,没有睡着,总是被问题困扰。郝连秀真的暗示自己杀他吗,抑或自己理解错了,或者真是自己为了避祸而臆测。有时坦然了,却突然又自责,自责之后又寻找理由给自己开脱,就这样斗争到黎明。一直失眠到天麻麻亮,才模模糊糊睡着,突然又被噩梦惊醒。郝连秀盯着自己,眼睛里全是水,汩汩流着。不知怎的那水就淹没了屋子,一直漫到房顶,自己手脚丝毫不能动弹,在水中漂浮。武伯英知道自己做梦,还安慰自己这是梦境,但那水中的水草如同人发,飘摇纠缠。突然郝连秀的脸从水草中露了出来,贴过来眼对眼,还是死死盯着自己。武伯英大叫一声惊醒了过来,满身大汗,如同真的去过那个水潭,浑身冰凉湿润。罗子春已经醒了,扑了过来,摇了他一把。武伯英终于摆脱了梦魇,疲倦地给他笑笑,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罗子春操心了一夜,得到这个笑容也很满足,主子把心坎,算是跨了过去。
二十三日的天气继续晴好,今天上班除了李兴邦在家值守,武伯英把四个手下都带在身边。罗子春开车,武伯英坐车,吉普车跟在后面。罗子春汇报,已经把打听张向东的事,透露给了刘天章。武伯英听着,没有发表见解,扭头看着窗外,整理纷乱的思绪。时间已快九点,初升的骄阳照得潮湿的马路面上热气腾腾,让新城黄楼看在眼中,线条抖动,就像藏在瀑布后一般。百姓躲秋老虎,路上少行人,巴克车速度很快,直朝新城大院前门驶去。接近大门时武伯英突然开口,命令罗子春停车,他看见了沈兰,躲在门房窄檐生成的尺宽阴影里,表情无奈中夹着焦急。因为哨兵呵斥,她不敢离门楼太近,又不敢太远,害怕错过了武伯英的汽车。沈兰一大早就来了,昨晚听四中校长说,逮捕郝连秀的是军统,她立刻就想到了武伯英。听说他和徐亦觉是朋友,他又早知道郝连秀是地下党,他还是党的秘密潜伏者,于情他不会救郝连秀,于理却只有他能帮忙。前夫不知因何原因耽搁,门卫不让进去,营救郝连秀又耽搁不成,多一小时他多受一份罪多一分危险,万万拖延不得,只有在新城大门死等。
沈兰被招呼上车时,已经有些中暑,眼前发黑,反应迟钝。看清是武伯英后,她才欢欣鼓舞跑过来,抓住了救命稻草。沈兰在车上急急把来意讲了,害怕武伯英生气,偷偷观察他,发现倒也平和这才放心。武伯英带她上完楼梯,经过徐亦觉的办公室,见他在里面坐着,就直接进去了。徐亦觉是四科长,也管着门口警卫,刚上班就有卫兵报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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