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独也是一种毒,毒伤的是身,独伤的是心。沈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坐在车上朝城墙方向看着,直到拐弯被建筑物挡住目光。实际她什么都没听到,不知为什么只是想看看。武伯英把那枚铜板从口袋深处掏出来,在鼻子底下嗅着,上面似乎带着沈兰的微微幽香。革命公园接头之后,临走时他将两枚铜板悄悄掉包,沈兰没有发现,随身携带,就像前妻一直伴随似的。
武伯英也没撒谎,从城墙下来就去了陕北会馆。烂腿老五的下落,是如今密查宣案的死扣,估计解开这个结点,一切都会顺畅。师应山当然也明白,洪老五之于一系列问题的重要性,不过也是一筹莫展。他给侯文选家里打了个电话,要他过来一起商议抓捕洪老五的事宜。武伯英没想到,他目前查找洪老五的依靠,居然是侯副大队长。侯文选接完电话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陕北会馆。武伯英前两日所见是个赌徒,今日所见是个办案油子,差别之大自己都觉得有些认人的幼稚。师应山介绍,侦缉大队负责线人的一揽子事务,归侯文选所管,也就是和地痞、流氓、黑道、帮会打交道搞平衡的人。军统秘密发展他当小组长,必有可取之处,实际是一只长得像土狗的狼狗。
侯文选用右手掌背敲着左手掌心,对催促有些小激动:“好我的武专员呢,甭再叫你那些人四处找洪老五了,这样根本找不出来。刘天章为了报仇也凑热闹,弄了一帮子草包,四处打探。洪老五现在恨不得有个窟窿钻进去,你们这是提着桄桄叫狗,只能越叫越远。你们让我一个来,还有找见的希望,熏烟灌水一定把他挖出来。我的办法和你们不同,你们也不会,你们只能让他越钻越深。你们要觉得你们能,会掏窟窿挖眼眼,那我就不管了。”
师应山打圆场说:“我给刘天章打过电话了,他同意不再派人找洪老五,武专员,你看你的人?”
武伯英有点不太信任:“那你可要保证,一定能找见他。”
侯文选更激动:“我对他娃来说,就是天网,恢恢不失,吐唾沫砸坑,死活都要交给你。”
“好,只要你有办法,我就放弃暗访。”武伯英点头答应,还不太放心,“这烂人,如今是个金娃娃,比啥都重要,死的不要,只要活的。”
侯文选笑得谄媚:“你放心,这话大队长一天,都能给我交代十遍。”
侯文选走后,师应山神色突然凝重,犹豫了片刻。“武专员,前几天忙王立的丧事,也没细想,只是当时有两个目击者,证明王立之死,是洪老五干的。这倒是真的,老实百姓,不敢哄我,刚好碰见从你家出来。你还记得我给你说的死狗抢劫案的事不,死狗只是个幌子,洪老五这条死狗,却还能呜咛扑起来咬死活人。”
武伯英皱着眉头:“你不要顾虑,该说就明说。”
“但是,你记得不,咱俩第一次见面,是几号?”
“十三号,上午。”
“你是几号去的临潼?”
“十五号下午。”
“晚上王立就被洪老五杀了,目前看来,他去你家要杀的是你,误杀了王立。不是杀王立给你警告,而是要直接杀你,刚好你不在。”
武伯英早都明白,但还是目露佩服沉重点头。
“你们在平民坊带尚朴路查案,只能引起何金玉的死,但是洪老五敢想着铤而走险找你灭口,必然是知道你已经确定了他。当时咱们要抓洪老五,只有你知,我知,杭局长知。也许是我的职业病,然后我的人和你的人,分头密访洪老五下落,你不会给外说,我不会,杭局长更不会,那四个瓜排长也不会。但是有一个人,我不敢保证,就是十五号晚上,刚好不在家的另一个人。”
“罗子春?”武伯英早都怀疑他也早都排除了他,还装出气血上涌又竭力冷静下来的样子,“为啥杭局长不会,你光怀疑我的人。”
“杭局长是什么人,当然不会。原本我也没怀疑他,就是给王立办丧事才知道,他原来是你的司机,后给刘天章开车,再又给你开车。原本也没在意,但刘天章丧事那天,突然说洪老五害死了他的弟兄,居然这么巧合,都和中统有关,我就有点怀疑。也许是我的职业病,一般案情变化走在案情发展前面时,往往就是内部有人泄密。”
武伯英眉头皱得更紧,冷着脸思考了一会儿。“那也不一定是他。”
“我原本也忘了,十五号下午,他跟着我查访洪老五时,到半下午就走了。说是有人约他吃饭,年轻人好吃好喝,我也就没有细问,相好对路的集个饭局罢了。但第二天发生王立那事,他是发现尸首的第一人,我首先问了他的二十四小时行踪。才知道他前一夜和人喝酒,中统的青年们贺喜他订婚,喝多了根本就没回你家。”
武伯英的眉头挤在了一起,回忆后点头道:“我这就回去问他。”
“他毕竟是你的老部下,也许只是无心漏嘴,其他各方面,对你还是忠心耿耿的。不像我这个侯文选,看似对我忠心,实则无一日不想取而代之。我知道,王立和你情同父子,但也不要把罗子春扼得太扎,毕竟杀人的是洪老五。如果他真是无心透露,就批评一番,前车之鉴以观后效,还是要宽容一点,我对侯文选就用宽忍的办法笼络着。”
“你觉得我不是宽容的人吗?”
“不是,最近不顺心的事太多,怕你太激动。”
开车回家路上,武伯英心情复杂,王立死后唯一可信的就是罗子春。从本质看小伙子基本可靠,已经排除了他有意留空害死王立的嫌疑。但师应山再一怀疑,却有了新的疑点,虽没故意害死王立,却有暗通刘天章的可能,不再可靠。这个世界太疯狂,蒋鼎文、胡宗南、戴笠、徐恩曾,都有可能是密裁宣侠父的幕后主使,却还要自己来查这个案子。杭毅、徐亦觉、刘天章都有可能是密裁宣侠父的执行人,却还要天天打交道。赵、李、梁、彭四人是胡宗南明帮暗扯派的,罗子春有可能是刘天章的安插。洪富娃罪大恶极却云遮雾罩,侯文选貌似无能却别有洞天,师应山看似交好谁又能说不是老谋深算。伍云甫亲密为同志却疏远如对立,沈兰变心就像翻书,蒋宝珍看似单纯,谁又能说不是用来遏制自己的一个推手,或是一个拉手。人人的欲望都那么繁多,人人的心思都那么难以揣摩,以为揣摩到了,却原来只是冰山一角。
一到家中,武伯英就把罗子春一个叫到西厢房,关上房门坐下来先平静片刻,闭目大口呼吸。罗子春一跟进来,就觉得不对头,不知所为何事等着问话。在陕北会馆曾被他踹倒质问,已经表明了心迹,似乎又要重提,实在让人不堪。罗子春老实承认,十五号晚上中统的一帮小弟兄摆酒,庆贺他订婚,大家都是真心高兴。反禁婚政策的聚会,自然瞒着刘天章,有人问何时完婚再喝喜酒时,自己随口答很快。见有人不信,喝了些酒加之激动,虽然还记着保密,却说目前查案已经锁定了洪富娃。单等把元凶抓住,借着武专员的帮携就能娶亲,很让满桌艳羡。
武伯英带着杀气插嘴:“正是你这无心之话,把王立害死了!”
罗子春比挨了巴掌还难受,硬挺着回答:“他一死,我就想到了。我也只有死,才能偿还王立。可是我有小玲,所以不敢给你说。但是要说给刘天章当探子,就是立刻被你打死,我也不服气。”
武伯英长出了一口气,坐了下来:“我相信你不是刘天章的探子,但是今后怎么做,你要好好想想。”
罗子春还是硬挺着:“我会好好想的。”
武伯英满意老部下的回答,如果他立刻给出保证,自己会毫不犹豫地赶走他,好在他没有。“你知道不知道,中统局有个科长叫张向东?”
罗子春点头道:“认识。”
“用你最隐蔽的办法,最不引人注意,到你那些小兄弟中去打听。最近一个月来,谁在西安见过张向东,在哪里,自己和谁,他和谁,都谁谁?”
二十日吃完早饭,罗子春再去中统打探,梁世兴留下保护玲子。另三个手下继续秘密查找洪富娃,虽然答应侯文选不再插手找洪富娃,要为王立报仇,反倒更不能放开。武伯英又独自去上班,开车过新城大院南门时没有减速,把通行证取出,用右手高高按在挡风玻璃上,哨兵远远看见就给了放行手势,四个人齐刷刷敬礼。
武伯英刚上楼,徐亦觉看见迎出来道:“老武,中统的幕僚长葛寿芝,昨天八遍电话找你。打你电话没人接,就打我的,又没办法联系你,赶紧给他回一个。”
武伯英意味深长看看他,开门进了办公室,徐亦觉追到门口继续道:“我知道,就是他秉老头子指令,到西安请你出山。”
武伯英没回应他的自作聪明,坐下来拿电话,让总机接转了武汉中统局的葛主任。徐亦觉在门口站了片刻,觉着听电话不合适,悻悻走了。葛寿芝无别事,就是问查案进展。武伯英没避讳,说了洪富娃没抓到。葛寿芝说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到重庆去,给中统局整体搬迁打前站了,可把电话打到重庆中统局分部。自己喜欢读书,办公室放了几百册常读的,要分门别类捆扎,先一步运过去。上班太忙找的人多,书是最重要的东西,反锁了门专意整理,除了接电话之外不见人。
武伯英立刻反应了过来:“是不是准备放弃武汉?”
葛寿芝矢口否认:“不是,不管武汉能否保住,中统总部都要搬到重庆去。”
武伯英感觉武汉快崩溃了,话筒里传来的背景声音,隐隐有隆隆炮声。看来战事离城区已经非常接近,原是火烧屁股,现是火烧眉毛。葛寿芝忙于躲战事,却突然来了闲情雅致。“想出新招了没有,走几步?”
“好吧,走走看。”棋局一直放在武伯英的脑内,推倒重来想了十几种走法,还没选定最佳。
“你想赢吗?”
“想。”
“那就不要怕输。”
“怕。”
“我也想赢。”
两个想赢怕输的高手,相遇就是矛盾。当然有第三种结果,就是和局。棋才到中局,不尝试赢棋就保平,却是高手最不愿的。武伯英明白,残局本身在追求平局,如果想赢,反倒是输。葛寿芝是老手,肯定明白残局真谛,说赢不过是幌子,想激他斗志,出昏招讨输。而武伯英说赢也是幌子,也等他犯错。武伯英本来对下一步招数犹豫,此时反倒选定了最佳走法:“士五退六。”
葛寿芝心中暗赞一声,武伯英的七星卒已经到了自己左肋杆,因为红棋前车不敢离,可以摆一步当头欺车。当然车可以躲开,只要不离肋杆,但是前面有红兵挡路,只能后退,后退只有两处可去,黑卒都可进步再欺。这样一来,红车被逼走了冤枉路,而黑卒借机前进。但武伯英却没有这样做,下了一招黑棋表面叫杀实则走冤枉路的棋,看来他还是想赢。葛寿芝没有选择余地,前车不能照将也不能杀士,只好用兵摆到当头遮黑将,救此杀招:“兵四平五。”
武伯英知道,看似黑卒能够一再欺车,逼它上下挪动走闲步。实则七星卒拱到宫心卒后只能停住,反走了闲步,而红车腿长善奔,一步即可补回。而卒一次一步,杀伤力有限难以弥补,反倒是多走了一步。但是黑卒就算不欺车直进,也跑不过红兵,因对方已无士相,反是自己的卒挡卒。而红兵只要三步就可破黑士,反倒易子让红兵早一步到达,双车又成绞杀局面。武伯英嘴上说想赢,手中没犯错:“士四进五。”
葛寿芝见他没动卒,而把士倒腾了一遍,恢复了一上一下,左开口变成右开口。看似这个走法无太大意义,亮将叫杀再藏将,实则不在一步一招的得失,而是把双士关在将左,防住红棋两个大车在右侧绞杀。武伯英在通过谋一隅而谋全局,葛寿芝注意到了,这次轮他思考,犹豫了片刻道:“上次你走了两步,说这次要走三步,估计已经有了。我却不能满足你,要想一想,才能对招。这样,我想好了就给你打电话,你再出第三招。那你的第三招,究竟想好了没有?”
武伯英笑笑,没有明答。
徐亦觉心中有事坐不住,隔了一会儿就又过来了。见武伯英通过电话下棋,先在沙发上坐等。武伯英放下电话,把台历直接翻到今天,徐亦觉看看他,揣测思想,没揣测来,就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关于武汉战事,关于西安天气。他最后终于回到正题:“老武,葛寿芝是不是逼你,急着要结果?”
武伯英长叹一声:“是呀,蒋总裁问戴老板、徐老板要,两个老板问葛主任要,我问谁去要?”
徐亦觉转目一想,神秘道:“你想要,我可以给你一个。当然是个假结果,但肯定能蒙混过关。宣侠父之事刚发生时,蒋主任怕无法交代,吩咐我做个假案。于是我派丁一,去演了一出戏。戏排完了还没演,上面就委派你出来彻查。弄得我们都糊涂了,也不敢公演出来。”
武伯英拧眉问:“还有这回事,怪不得丁一前段时间不在科里,唱啥戏?”
徐亦觉得意一笑:“实在无人承担,我是准备出头的,给蒋主任解除烦忧。我派丁一带着四个人,其中一个化装成宣侠父,沿蓝田古道押往武汉。走到商州,宣侠父挣脱看押,趁机逃脱。如果共产党纠缠,就说他们把宣侠父藏了起来,无理取闹。”
武伯英不禁大笑:“你呀你,光想嫁祸于人,却未考虑欲盖弥彰。”
徐亦觉极不好意思:“是呀,现在想想真是愚蠢。但蒋主任对我有知遇之恩,就算拼了前程也能行。话说回来实在不行,这个结果你倒可以用。只要你硬这样说,认定这个结果,共产党也没办法。”
武伯英撇嘴道:“我不用。”
徐亦觉深沉道:“这个破反专员有啥当头,就算葛寿芝把你调到中统局,又有啥干头。撤职之后,恰有更好的机会,就任另一高职。”
武伯英冷笑问:“又是这话,你准备给我封个什么官职?”
徐亦觉讪笑道:“我哪能封你哟,你比我级别都高。”
武伯英听完取出一支烟点上,没给他发烟。“你喜欢说大话,不要忘了,说大话虽不摊本,却要负赔。”
徐亦觉遭受抢白不免冷脸问:“武伯英,你啥意思?”
武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