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伯英接过看是那张存单,又递回去:“你拿着。”
“存单没用,趁早还你,这两天我身上乱,不敢失迹了。现金先从礼桌上支应,完全能够周转。等事完了,一起给杭局长交账,全部从警察局支出。礼钱和存款,一分不动还是你的。”
武伯英立刻否认:“不行,不能花杭局长的钱。”
师应山叹口气:“我不和你争,你不花,他心不安。”
武伯英也叹了口气,不再争执。
师应山商量道:“该行礼的不该行礼的,都行了个差不多,明天就不设礼桌了。所以先把礼单给你,再有纳礼行情的,我让直接交给你。武专员,我没想到能收这么多,咱原定的不待客的调调,要不要改改?不待街坊可以,不待亲朋,这就失礼了。”
武伯英想了下,把礼札捺在一起,扔在桌上:“还是不待,这些送来的,我会原封不动,再给送回去。做满月,过生日,娶媳妇,埋老人,寻个事就还情。”
师应山笑笑:“你看着办,你说了算。我也没想到,会有这多人。”
武伯英苦笑,掏出个信封扔在桌上。“这是蒋主任和徐科长的。”
师应山拿过去抽出一沓钞票,连带着一张白纸写的礼单,蒋鼎文五百,徐亦觉一百,丁一等人都是五十。他实话实说:“过事行礼不一定记好,不行礼就怕记仇。”
“你说,我这人叫人怕吗?”
师应山带着认真戏说:“是够叫人怕的,蒋鼎文和胡宗南都怕了,下面谁不怕?不光怕你现在,都还怕你后面。我们这帮陕籍官员,凑在一起还说,你是本地干部里的厉害角色。既然你说透了,我也开诚布公,说不定还是冒犯。如今形势是浙人治陕,但毕竟不长久,将来还要回到陕人治陕的路子上。不管要多久,不管抗战何时结束,将来一定是陕人治陕局面。你原来当过处长,如今又被重用,将来必能腾达。而且你干的事业,最能立功成事,很多例子在那摆着。”
武伯英听完摇头,既谦虚又否认。
师应山拿蒲扇挥挥蚊子,转了话题:“我让风水先生看了,给王立选了一块独立墓地。他是横死,公墓不收。义冢埋的都是乱尸,委屈了他。咱花得起这钱,就给他买了三分地,一个墓带一条路。”
“你做主吧。”
“司仪先生提出,这孩子青年身死,没有结婚。他给找了一个新死的黄花闺女,举行个仪式,配个阴婚。不合葬,那姑娘已经埋了,就是个名义。明天姑娘父母以安埋女婿的礼节来,你以做公公的礼节来,给个彩礼钱。不贵,就二百块钱,我想你对王立那么上心,就让司仪先办着。也是他想多吃两个,积极着落这事,你要不同意我就让他停了,现在也不太讲究这个。”
“办吧,好着呢。”
“王立的父母,死在了战火中,没法拜高堂。你是他干爸,这个好说,就是干妈,听小罗说,你原先的婆姨改嫁了,不好办。小罗还说,明天蒋小姐要来,你俩关系已经成了这样。我就想,蒋小姐能不能充个干妈的角子。过阴婚,有岳父母没公婆,不对等,蒋小姐能充,就浑全了。你要不好说,明天她来了,我给她说,她也是个通情达理人,临时充任,又不是真的。”
“这个就算了,千万不要说,要不然这阴婚就不过了。”
师应山咧嘴一笑:“不说不说,就是想更圆满,就算没长辈,阴婚也能过。”
二人又说了很多具体事务,细碎的事情也都考虑到了,讨论后定了阕儿。都是官场人,不免又谈起了眼下纷乱的西安。师应山的话,有些都让他吃惊,第一次听说。
“徐亦觉和刘天章,都是弄家子,不简单。在你面前那是趁着火候,不太敢显露。我和他们打交道一年多了,脑子里的道道,不比你少。马志贤落架远走,在陕军统组织和警察局分离了,杭局长上任,不愿在军统兼职。他说要是兼了职,真不知自己是军统兼警察,还是警察兼军统。”
“杭局长口碑还不错。”
“但是警察局和保安师,军统就没停过拉拢渗透,总想恢复混为一体的状态。张毅总想亲近杭局长,但我们局长从不买账。军统和警察分离之后,中统就有了机会,也想插一杠子。他俩在警察局内部,各自攻克了多少人,我不清楚。但我身边的侯文选,就被徐亦觉拉拢了,成了军统秘密小组长。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实际我早都清楚,他们反倒不知道我知道。”
“我还真小觑了他这人。”
“任何人都不可小看,中统如今在全国落了下风,刘天章不信命,非要竭力表现,众所周知在西安,正是靠他压过了军统。他找我套近乎,已经不是三五次了,我却不能为之所动,杭局长对我有知遇之恩,不能偏了向。侯文选被徐亦觉发展去,主要任务就是我,我要被刘天章发展了,首要任务就是杭局长。我这里不行,刘天章不会停,我感觉王汉杰副局长已经被攻克了。”
武伯英点头,更觉他是个真人。“那你说,宣案由谁组织策划的呢?你是侦缉能手,应该知道点蛛丝马迹,应该感到些风吹草动。”
师应山笑笑,没说实话:“烂腿老五洪富娃啊,你不是明知故问嘛!他绑了宣侠父,他杀了何金玉,又杀了王立。”
武伯英点他麻痒穴:“亏你还是侦缉大队大队长,你见过洪老五不为钱财,干掉脑袋的事吗?”
师应山立刻回到真诚:“你遇到高手了,不止一个,而是一群。咱俩现在,两个蚂蚱拴在一根马尾上。目前我真确定不了,你也是,根本没有下数。但是洪老五这个人,虽然贪财,却还要命。能把他拉进来做挡箭牌,绑人杀人,接二连三,一定不简单。这次事件,跟我以前见过的听过的,都不一样。”
武伯英点头道:“是,当务之急必须抓住洪老五,也许就能迎刃而解。”
两人一见如故,交谈推心置腹,却都有些假的感觉,戒备之心并未消除。谁知师应山是否还有秘密身份,如今的人都很复杂,他又是警察局骨干,他不会也不敢太过信任。师应山也一样,看着说了很多,实际真正要紧的几乎没有,无伤大雅,也无伤小雅。师应山又要回去操持,并坚决不让他去劳形伤神。“我给你说过,杭局长一直想表心意,一再交代我要把话带到。你不肯警察局出钱,把我夹在中间不好办,要不来个折中。王立睡的楠木材,算在杭局长的情上,连大漆金粉,一共四百多。刚好比蒋主任和胡司令的少了一点,没冒过他俩,回头你写在礼单上。”
十四
十八日清晨,武伯英起得很早,带着罗子春回到宅子。灵堂最底层的白布幛子上,写着大大的“奠”字,后面就是王立的楠木棺材。武伯英烧纸上香时,悲痛从心底浮上来,生活点滴也随着浮了上来,痛苦不堪。他竭力控制,脸上的肌肉更加僵硬,身体微微颤抖。罗子春知道入土之期,阴阳两别最后一刻最难过,生怕他昏倒,紧跟身后操心扶持。上香时武伯英居然要以长辈身份下跪,罗子春提醒不可违礼,三鞠躬作罢。
武伯英低声交代:“你去省立四中,找见沈兰报个丧。王立和我的关系,你最清楚,尽可以告诉她。她不来就好,她要来,你就说我,不要她来。”
罗子春有些糊涂:“她又不知道这消息,也不认识王立,应该不会来。你不要她来,她又不愿来,我跑这趟完全没意义。”
武伯英有些生气:“叫你去,你就去。”
罗子春出门去开车,未婚妻玲子赶过来,追上给他胸口别了朵小白纸花。纸花是玲子亲手做的,感激武伯英仗义疏财成全了自己两个,听说葬礼需要小花,召集闺中玩伴连夜做了一大柳条簸箩,给每个执事的都戴了一朵。罗子春走后,玲子反回身来,给武伯英的黑色短袖衬衣左胸前,也缀了一朵白花。武伯英还想和义子亲近,撩开幛子钻入后面,在麦秸地上坐下来,头靠着棺木闭目回忆,流下了两行眼泪。
师应山坐在最显眼位置,冷眼看着执事们忙活,也看着武伯英的行动举止,等他从灵后出来,大声吆喝了一声:“开饭!”
众人拾掇吃早饭,吃到一半罗子春回来,在武伯英耳边说了沈兰拒绝前来之事。他听后长出一口气,既像解脱又像遗憾,看似不是叹息,实际就是叹息。吃完早饭,武伯英说了几句感激话,按照程序布置的各项事宜同时开始,院子喧闹了起来。葬礼没有花圈纸斗,没有涕泪宾客,没有灯棚筵席,棺材却是上好的楠木红漆,墓地是宝地美穴。僧人超度,道士安魂,法师攘绛,分作三班,敲打着法器念经,嗡嗡锵锵。
武伯英安排罗子春和玲子,打扫东厢房,开窗通风,准备给虚弱的蒋宝珍歇息。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既然说来就一定会来。东厢房自从沈兰离家,武伯英就紧闭门窗再没有打开过,保留前妻的印记和味道。今天重启表明他已经死心,不再自珍她的痕迹,也打开心扉接纳了蒋宝珍。门窗严关也禁绝了灰尘,玲子手脚麻利,很快就把东厢房打扫齐整。武伯英进到起居室,坐在八仙桌边,有股淡淡的霉气土腥。小情侣搭配劳动,免不了打情骂俏,因为武伯英在桌边坐着,尽量顾着悲伤气氛,低声斗嘴取笑。武伯英根本就没在意,坐在桌旁入定,又想起房中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直到刘天章和徐亦觉一前一后到来,武伯英才迎了出去,来宾说安慰话,主家说感谢话。没想到来得这么早,更没想到刘天章会来,王立这半年去中统代领薪水,他倒是认识。徐、刘还带着些手下,武家安埋义子的丧事,就成了破反专署、陕西军统、西安中统和侦缉大队的公事,西安的警察特务们济济一堂。所有礼仪按司仪安排进行,繁杂而缛冗,主角都是武伯英,每进行一项就觉得弥补了王立一点。王立横死宜在午前入土,阴阳先生定了时辰,急急开始阴婚赶凑时点。蒋宝珍来时,武伯英正与平添的一对亲家坐在灵前,接受干儿王立和儿媳的魂灵叩拜。两个小警察各自抱着金童玉女,阴阳先生施了法术,把魂魄附在了纸人上,行拜高堂之礼。蒋宝珍由女佣陪着,脸色微微苍白,大病初愈的样子,站在旁边看了片刻,被玲子引去东厢房休息。再没有宾客前来,也有街坊从大门朝里偷看,看起来很热闹,实际很冷清。
圆满举行完阴婚仪式,武伯英给完亲家夫妻礼封,赶紧到东厢房去看蒋宝珍。玲子给卧床换了新被褥,蒋宝珍坐在床边,头靠墙皱着眉,对嘈杂声有些厌烦。虽然没请吹鼓班子,僧人、道士和法师却都有乐器,敲打着很是纷乱。道士的法棚就在东厢房南,小锣声尖锐刺激,就像小虫啃咬脑子。
蒋宝珍见他进来,吩咐女佣和玲子道:“你俩出去,看有什么能搭手的,我不用你们陪,和武专员说说话。”
两个女子听言出去,武伯英在床前的高椅上坐下,看了看她略带感激道:“我说你不要来了,身体要紧,来了反倒叫我担心。”
蒋宝珍温婉一笑,用手拂拂床单上的褶皱。“我来不是礼数,而是要和你说话。”
武伯英听出话中有话,看了一眼半开的房门。“什么话?”
“托付我的事情,已经给你做了。不管你对我叔叔,是真解脱还是假解脱。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就替你做。我昨天打完针,推说住不惯医院,就回了公馆。等到后半夜,偷偷去了趟书房,找到了他正在用的日记本。翻到七月三十一日那天,果然记了和宣侠父有关的东西。”
武伯英非常兴奋,掏出钢笔和礼札,翻过背面准备记录:“你说。”
“有这么严重吗?”
“有,必须记准,才能佐证,为蒋主任解除嫌疑。你冒着严重的高烧,看的严重东西,加深了严重的病情,哪有不严重的。”
蒋宝珍觉得沈兰改嫁,对他真是个不小的解脱,都会肉麻了。“那好,你记吧。我知道很重要,就多看了几遍。生怕多一个字,或者少一个字。实际内容不多,就几个词,全默背了下来。‘与宣谈事’,这四个字后打了个大问号,然后一行两三个词。‘家中,晚饭。和平剧场,看戏。抱朴茶庄,喝茶。批阅,困极,睡。’”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武伯英捏着草记分析说:“够了,你看。晚饭时,你见过宣侠父,说明他俩在一起。到和平去看戏,如果宣侠父没去,就和蒋主任无关了。就算一起看戏,到抱朴喝茶,如果宣侠父未去,也就无关了。就算这些活动宣侠父都参加了,也不能说明是你叔父密裁他,而是有人借机嫁祸。假如你叔父要密裁宣侠父,就不会带着他招摇过市,又是看戏又是喝茶,这恰恰说明,不是你叔父。”
蒋宝珍非常欣慰:“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了,什么结果,也就随你了。”
武伯英把礼单装回裤袋,将钢笔插回衣袋,微微摇头道:“所以要去调查,看在这看戏、喝茶之中,有没有人在秘密监视。据我所知,宣侠父裁判完篮球比赛,就去和你叔父谈话。如今又知道了,在蒋府吃晚饭,然后看戏,然后喝茶,中间没有空闲,绑架只能发生在之后。必定有人一直关注他的行踪,要不然不会计算得这么精巧,一离开就发生绑架。太关注就会有忽略,也就会留下大线索。”
蒋宝珍总要把话题扯到私情上:“我不是幸运,就是不幸。但我愿意冒险,来测试上天安排我遇见你的真意。我看你是沈兰没了希望,拿我来做填补。我可不是你的填补,你也没资格,用我当填补。”
武伯英看似躲避实则诱引:“不是填补,没结束一段,另一段就难开始。不论别的男人是怎样的,我是这样的,他们可以逢场作戏,我却不能。”
“我相信你和沈兰原来很幸福,所以就担心你还旧情不忘。现在好了,百足之虫死而僵,最好不过。”
“幸福?世道不好,一切都会被影响。不知你想过没有,你家里,你叔父,他们反对的话呢?”
“我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要认准了,就算别人反对,也无济于事。我叔父,我也知道他,官越大,胆越小。他还不是想用我联姻高官,把根基盘大盘牢,要不然怎么会如同己出。古时候和亲,嫁出去的公主,实际都是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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