嚷着在楼道里穿梭的学生脑袋,什么也没看到。
走到后院最后一排平房前,沈兰才拐了弯,走进槐树阴凉里。她回头来看了一眼,武伯英赶紧回了个怪怪的微笑。沈兰走到一个屋门前,开锁推门走进去,他也跟着进去,进门前回首张望了一下。沈兰住的地方,原是三开间的教室,如今用隔墙砌出三间房子,前门保留,后门堵死,就成了套房。刚进门这间,既做厨房又做饭厅还做杂间,摆着一应家什,第二间的门洞挂着门帘。沈兰到餐桌前倒了杯凉开水,一口喝下,并不理他。
武伯英有点终探谜底的得意:“你住的地方,也不算保密。”
沈兰没有说话,撇嘴嗤之以鼻,打击他的嚣张。
武伯英不知怎么解开这个死扣,温情不行,强硬更不行,什么都不行。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打量着这个家,沈兰没管他,自顾忙着收拾午饭。武伯英撩门帘走进第二间,靠南的窗子摆着一张床和些生活用品,北窗下摆着书桌和些读书用品。房中间是个自然形成的过道,直通向第三间的房门。推开进去,摆设和第二间一样,只是颜色款式有所不同。武伯英参观完了出到外间,想再追问:“昨天才来,你哄不了我,住了一阵子了吧?”
沈兰没回答,继续在瓷盆里和面,用手使劲揉着,把案板磕出声音。这时门外传来男人打招呼的声音,打断了问话,那人音调尖细,虽听不清也传了进来。少时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走了进来,梳着高分头,衬衣扎在长裤内,看着热他却不热,利索清爽的样子。鼻子突出,嘴尖突出,眉心突出,整张脸就像个鹰鹫,却生着一双鸽子的眼睛,文质彬彬带着温情脉脉。
沈兰回头见他进来,边忙活边打招呼道:“放学了。”
男人点点头,打量武伯英,刚才在教室外的走廊里,就看见一个男子跟着沈兰进来。沈兰对武伯英介绍:“他是郝连秀,我的丈夫。”不等插嘴,又对郝连秀说:“他是武伯英,我的前夫。”
两个男人瞠目结舌看着对方,郝连秀先反应了过来,伸手来握。“听沈兰说起过你,经常说。”
武伯英下意识伸手,突然意识不该,立刻抽手回来。也突然意识到,自己被人悄然替代了,被人横刀夺爱了。想说的话就像这伸出收回的手掌,也完全没有了意义,铁青着脸咬了咬嘴唇,闪过郝连秀走了出去。
沈兰在教学楼前的操场一角,终于追到了武伯英,一把将他拉住。武伯英非常虚弱,没有一点应力,被拉得一个趔趄,随即停住脚步。
“知道我不让你来的原因了吧?”
武伯英看着地,没有说话。
“你非要来,来了也好,不是你想的,却是真的。希望你能明白,过去我爱你,也许现在还爱你,但是我不稀罕你了。现在我稀罕郝连秀,不因为别的,我小产了,孩子死了,在我难受得要死的时候,他伸手救了我,我现在给他活着。胡汉良虽然被你逼离了西安,却不死心要和你争斗,暗中派人去找我。为了我的安全,组织派李直安排我去汉中,让我以老师的身份为掩护。我在一所完全学校栖身,郝连秀当校长,是积极分子,被组织安排照顾我。我们熟了,他老婆刚难产死了,属于同病相怜。他对我很好,是你不能理解的好,超越了同志之情,而是亲人之情。他伸出的手,不是为我遮挡了什么,也不是为我提供了什么。而是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伸过来让我咬,咬出牙印,咬出血,他都不吭一声。”
武伯英知道话里的隐喻,偏头看着不远处追逐打闹的学生。
“为了更好隐蔽,我另嫁,他续弦,我们举行了婚礼。你猜对了,我不是昨天回西安的,回来快十天了。你刚当上专员,组织就安排我回来了,但我昨天才知道,你原来是组织的人。我一直以为把我从汉中调回,准备钳制你这大特务,要不是老花再次申请,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见。我的行动属于绝密,不能透露给郝连秀,我只说想回西安,他就辞了校长,过来当教员。在那种小地方,他的地位抵得上县长,可他宁愿舍弃。这一点你肯定比不过他,不要说听从组织安排,就算没有组织介入,当年你也舍不得你那个处长。我们之间的事情,绕不过去,我给他说过很多。我要回西安,他不是不多想,而是即便你在这里,他也不怕。就算我再回到你身边,他也不难过,不是不稀罕我,而是他懂得,虽然最不希望这样的结果,但他可以接受,因为他只想我好好活着。”
武伯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更加凄凉和悲哀。
“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我是一个女人。我和很多女人一样,但和你们男人不一样。以前我也说,改嫁这样的事情,我死也不会做的。但是现在却做了,回身来看,一步步选择都正确。只是这世界,完全不正确,所以才有了我们的阴差阳错。早知道你为党做事,我死活都要等你。但是如今,我们不做夫妻了,早都不做夫妻了,还是可以做同志。也可以做仇人,但是唯一不能做的,就是损害组织。你的缺点和优点,我都心知肚明,组织也非常清楚。所以让我来,化解你自己都难以控制的疯狂,这样你就能真正成为一个战士。实际我不适合来给你做联络员,但是控制你的疯狂,再没有比我合适的了。今天这个方式,很直接也很有效,我会向上报告,你不是真想损害组织。”
武伯英冷笑:“哼,你们是假夫妻,骗不了我。既然是夫妻,却为何要分开睡觉?”
“你别忘了,我们都是老师。为了不打扰对方休息,熬夜备课时就分开睡。你也做过老师,应该清楚这一点。你应该更清楚,你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人肯天不肯,天肯人不肯,算是缘分尽了。我和他,也是缘分,虽然是组织安排,但我信这个缘分。”
“组织,组织!难道你抛弃我,组织纪律就不管吗?”武伯英勃然大怒,瞪眼竖发,一改温和虚弱的常态,咬牙切齿攥起拳头,举到耳边。沈兰咬紧下嘴唇看着他,似乎准备接受惩罚。武伯英恨恨地看了她片刻,硬生生收起拳头,突然转身,突然走了。沈兰被留在操场角落,孤单,悲切,执拗,和几个放学滞留在操场里嬉戏玩闹的半大孩子相比,反差大得有些滑稽,又滑稽得叫人心酸。
蒋宝珍推开办公室门,武伯英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窗子大开着,屋里有股好闻的淡淡烟味。他很正常,和徐亦觉电话里说的完全不一样,并没有心事重重。相反比平常热情,眼睛里闪着高兴,让座倒水。这让她颇为满意,这才是绅士应该的样子,坐下来直爽道:“我上午找过你一次,你不在,我交代徐亦觉,你一回来就告诉我。”
武伯英故意幽默:“又有捐款吗?”
蒋宝珍被逗得“扑哧”笑了:“捐你个大头鬼!”
“前晚的曲子你听到了吗?”武伯英坐近了些,伸头认真问,“专门给你拉的,觉得怎么样?”
蒋宝珍笑着故意不承认:“没听到,你能拉个什么好,和木匠扯锯一样。”
武伯英摇头微笑,此话表明她不但听了而且倾心。
蒋宝珍正色道:“本来我上午就走了,去华清池避暑。见你这几天愁眉不展的,觉着该去散散心。问你想不想去,你又不在,耽搁我到现在,都没出发。”
武伯英点头致谢,她假借埋怨发出邀请,也是直率。“我这几天烦心的,就是查案查出个洪老五,事关重大,却失踪了。把这事交给了侦缉大队的师应山,想着他轻车熟路,能手到擒来,却没有回音。恐怕不能跟你去了,因着洪老五应该去散心,也因着洪老五不能去散心。”
蒋宝珍见他婉拒,索性直率到底,没有强迫也没有作罢,起身到办公桌边,拿起电话要了侦缉大队师应山办公室。师应山听是个女声,语气中带着厌烦,在那边打官腔。
蒋宝珍自报家门:“我是蒋宝珍。”
师应山赶紧收敛:“侄小姐好。”
“武伯英让你查的那个洪老五,有头绪了没有?”
“还没有,他藏起来了,很难找。”
“那就把手头所有案子都停下来,先抓洪老五为要。我再给你三天时间,如果还没结果,那就说明你无能。那你干脆让贤,叫更有能力的人来当大队长,不成就把侦缉队解散重新组建。现在快一点钟了,给你个便宜,按一点钟算。三天后这个时间,再抓不到洪老五,影响了大事,我刚才的话,一定说到办到。”
师应山不知是真答应还是假敷衍,连连称是。
武伯英没办法也没借口,她越俎代庖解决了事情,只好跟着下楼。路过徐亦觉门口,武伯英让他捎话,罗子春回来就去一马路开车。徐亦觉一脸怪笑看着他俩,对这等男女暧昧之事,假意高兴。蒋宝珍一直对徐亦觉没有好感,虽然也接触,全没好态度。她站在门口不进来,更连徐亦觉看都不看一眼。
二人到达华清池,那里的人还正吃午饭,他们不按城里的时点,而按当地农村的规矩。刚好武、蒋也未吃饭,接待官赶紧加菜布饭,伺候他们填饱肚子。华清池唐时是皇家行宫,后来是官家行馆,如今成了招待所,也一直未开放给社会。来避暑游玩的官员很多,今天礼拜一倒是少些,刚好清静。自从蒋介石在五间厅蒙难以来,那里就成了禁区,据说带弹孔的窗玻璃还保存着,但谁也没见过。饭后略微休息,二人决定先登骊山后泡温泉,先泡温泉身体困乏只适合睡觉,所谓侍儿扶起娇无力的便是。秦岭是平原突起雄奇高山,没有过渡没有准备,若论山脚到山顶的绝对高度,主峰太白山在内地可以数一数二,所谓太白积雪六月天。山势伴随整个关中平原,平原没山即没,称为秦岭尤为恰当,奇峰险峻,高山并肩,所谓华岳仙掌入云端。秦岭东西横亘,中部突然伸出一条支脉,深入关中平原,犹如一匹骊马冲破约束,去到渭河畔饮水,所谓骊山晚照光明显。
登山之路,免不得经过虎斑石,后面的石峡正是蒋介石被俘地点。四通八达的山路使其成为开放空间,难以禁绝游人。武伯英去年春天来过,和西北公学的旧好春游,还专意看了蒋介石藏身的岩缝。想不到自己截获吴卫华的一份情报,助燃了西安事变,居然将国家领袖逼得如丧家之犬躲入山缝求生。他看完之后,觉得中毒很值得。蒋宝珍坐在虎斑石歇脚,擦了额头香汗,又把手帕递给他。武伯英接过拿在手里,不好意思使用。蒋宝珍盯着他的侧脸看了片刻,自己先笑了。
武伯英奇怪:“你笑什么?”
“没想到今天,我和一个男人会坐在这里,这个男人居然是你这样的。”
武伯英不知这是夸赞还是奚落,嗤着脸没有答腔。
蒋宝珍突然饶有兴致地问:“总裁藏身的石头缝,是在这附近吧?”
武伯英朝周围看看,神秘地朝右后方努嘴:“就在那边。”
“真的?”蒋宝珍特别兴奋,从石上跳起来,赶紧跑过去瞧新鲜。
隔了一会儿,蒋宝珍脆声笑着,从岩缝那边走了回来。走到正在抽烟的武伯英身后,推推他的肩膀,把手搭在他肩上,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呵呵,我还以为是什么样的石头缝,原来是这样。也难为蒋总裁,那么大年龄还能上得去,嘿嘿,看来真是逼急了。什么总裁蒙难的石峡,简直就是一个屁股缝,从里边出来,重生了一遍,怪不得开始抗日了,哈哈!”
武伯英不觉得可笑,没有应和她取笑领袖之话,想起自己当时经历的凶险,确实没有滑稽的地方。
蒋宝珍有些假怒:“真没劲头,我这样的人,用他总裁那样的人,逗你这样的人,也不知道笑笑,真是不痛快。”
武伯英苦笑:“这世上已经没有痛快的事了。”
蒋宝珍讥笑:“自己不痛快,还说没有痛快的事。”
二人沿着主路,越过数个次级峰峦,再也没歇过,一口气直上到骊山最高峰的烽火台。武伯英特别佩服蒋宝珍,自己都有些吃不消,可她咬牙卖力,鬓角被汗浸透贴在脸上,没有歇息的意思。这个女子有坚强的意志,武伯英竭力迈动不太灵便的腿脚,根本不能提歇息的建议。明艳的太阳,被南来的大片云彩遮盖,云朵越聚越多,颜色逐渐变深。登上烽火台时,四面天空已经被乌云笼罩,夏天是小孩脸,说变就变,突然就从晴好转为雨前。这种变化在山中越发剧烈,已经开始起风,带着潮湿的雨汽,凉飕飕吹拂汗液,冷冰冰的感觉。风里夹着浓重的泥土腥味,应该有冰雹在山中落下融化,不然不能这么冰凉,让人起些鸡皮疙瘩。雨到底会不会降临不得而知,有可能被刮来也有可能被刮走,若有一定就是暴雨。
骊山烽火台遗址,就是褒姒烽火戏诸侯之地,还有残留的城基。两人顶着风头站立,吹得说话都听不太清。蒋宝珍感觉他今日比平素积极了很多,都有些殷勤的意味。却不知他刚遭受了打击,既有补偿蒋宝珍又有报复沈兰的意思。武伯英犯了学究气,总想把所知告诉别人,不管知否亦不管乐否。“这个烽火台,褒姒戏过诸侯,李隆基和杨玉环也登过。明皇在这里还开了贵妃一个玩笑,说汉皇怕风将骨瘦如柴的赵飞燕吹走,造了避风台供她居住。传说赵飞燕,可以在荷花莲蓬间跳舞,真能吹走的。唐明皇说杨贵妃,像爱卿这样身材,任是再大的风,也吹不走的,贵妃很不高兴。”
蒋宝珍把头发解开,任风飘扬:“我很高兴。”
山雨欲来,骊山顶上空无一人,风强之时,就吹风采气,风弱之时,就交谈说话。蒋宝珍对他的过去很感兴趣,带着女孩子对心仪之人的特有好奇,问这问那。武伯英有所不言,也无所不言,都坦诚说出来。蒋宝珍边问边听,边听边问,更了解了他,神情中带着惋惜,也带着不可思议。“我知道你是信孔孟的,吾日三省吾身,能够时常反观。这是好事,也是你的过人之处,但是如果每次反观都成为负担,却是坏事。我为什么要约你出来游玩,就是发现你精神负担很重,需要开解,需要放松。不要说你不需要开解,不需要放松,尽管你的承受能力很强,但是每人承受能力都有个限度,你超过常人,却也不是神人。我只想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