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伯英歪头看着墙壁:“我从小,接受的是儒家教育,从私塾启蒙到西北公学,全是经史子集。儒学不光是被灌进了脑子,也被输入了心脏,甚至注满血液。我一直以来,总觉得共产党是在反传统,鲜明激烈,对于一切封建都要打碎扫尽。我又是个传统的人,属于要被革命的对象。而国民党又在尊孔,宣扬传统,弘扬儒学。所以我一直犹豫,虽然心向往之,却不敢奢望。”
伍云甫冷笑了一声:“你看国民党官员,个个道貌岸然,张嘴闭嘴礼义廉耻,实际倒行逆施,贪污腐败,真应了人面兽心那个词。再看看民众的生活,‘水深火热’这个词语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国家呢,和腐烂的木头一样,被日寇摧枯拉朽般,一下子就打到了腹地。”
武伯英点头:“我也是被这些景象,弄得非常矛盾,今日听你说‘人面兽心’这四个字,感觉就是当头棒喝。”
“入党,是个人追求,我们不强求,所以一直在等你提出来,必须要你主动才行。而且也知道,你有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不可急于求成。”
“量变质变,我读过,犹如佛家所说之渐悟顿悟,今日犹如顿悟。但是我又想,你们现时的主义和策略,是在救国救民。可是将来呢,真要实现共产主义吗,怎么实行呢?”
“我知道你想得比别人多。”伍云甫笑了,回看他的眼睛,“要说饱读诗书,我虽不如你,也勉强算得一个。儒家对于个人修养,最终目标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对于国家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呢?”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这是和共产主义的主旨相合,还仅是两千年前的理想社会,和今天理想社会的差别?”
武伯英思索了一会儿,指着条桌上的粉彩八仙葫芦瓶,释怀道:“我如今就像这个瓶子,下面大的,装着老传统,上面小的,装着新见识。虽上下连通,却总难统一,被葫芦腰箍住了思想。”说着顺手拿起旁边的钧釉胆瓶,左手攥住瓶口,右手作势朝下一捋,“得了你的话,终于捋顺了疙瘩,不是恭维你,而是这个疙瘩,自从结了,不可言,无人说。”
伍云甫面带同情:“这两年,你受的苦很多,不光肉体上,主要在精神。不过也好,委屈给伸张积蓄了力量,你的密信一来,我们的时机就都到了。”
武伯英苦笑了一下,一切厄难都化在无所谓之中。“我终于明白,正大光明的目标,就可以不择手段。所以我的行为,也就有了最终的解释,一个让我心安的解释。拿国民党的薪水而暗中反对它,不算吃里扒外;出卖一起工作的同仁,就不算卖友求荣;原来信奉儒家宗义,后来改信三民主义,现在又对共产主义痴迷,就不算背信弃义。”
“你是领悟了不少,但还是很有偏差。人的追求,首先温饱,接着文化,接着哲学,接着宗教,最终是信仰。你没达到信仰的程度,只是热衷共产主义学说,还不够狂热。不成魔,难成佛,所以你就有很多杂念。”
武伯英听言沉默了很久,然后捏起自己的铜板,装进口袋,饮尽杯中之茶,做出要走的样子。“我明白,这也许是我还不能入党的真正原因,不光我自己忐忑,你们也有很大顾虑。”
伍云甫想不到他这么心急,盯着问:“这么着忙?”
“今天只是想和你见一面,知道组织没忘了我也就够了。等宣的案子有了进展,咱们再谈。”
“那你先走,早来早走,咱俩岔开。”伍云甫点点头,知道他也是厉害人物,不愿再追问。“下次会面,我会想办法,通知你时间地点。尔雅茶社,只能用这一次。”
武伯英笑笑,知道他需要请示延安,凑头过来故意吓唬。“也许等不到你通知,我就去办事处找你了。”
他说完已经起身,朝门口走去。伍云甫愣了一下,觉得此话看似玩笑又不似玩笑。“共产主义能否实现这个问题,要靠我们求证答案,何不一起见证?”
武伯英走到门边,听言略微犹豫,抽开划子,拉开门扇,轻轻走了出去。
伍云甫坐在茶桌旁,捏着茶杯,回味着武伯英的很多话语。第一次接头,这个人的阴阳怪气倒不少,和其他潜伏同志完全不同。那些同志见到代表着组织的自己,有种从寒冷回到温暖的感觉,倍感亲切,百感交集。而这个陆浩武伯英,却似乎习惯了寒冷,也不奢求温暖。想起他的特殊党员身份,伍云甫也担心,毕竟还不是正式党员,受中央委派与他打交道,一定要把握好尺度。特别他最后的话语,要去办事处找自己,到底是急切还是威胁,一时难以分辨。西江月包间在茶社最里,紧靠后面院子,店老板自从伍云甫进去,就在檐下闲站着,看似监督制茶和烧水的工人,实则望风。他见武伯英出来,把脸扭向北面,故意装作无视。武伯英停下脚步,侧头看了他少时,确实有些惊异,也怪自己眼拙,然后沿着檐台又穿过茶厅,走出茶社大门。茶老板盯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伍云甫出来,才忙把水瓮边的两只木桶倒空,一手一只递给他。伍云甫一身水工打扮,接过大漆写着“尔雅茶社”字样的水桶,径直朝后走去,似乎刚送完新水。
茶老板追了几步,轻声提醒:“他以前是个大特务。”
“这个我知道。”伍云甫没有转身,摇晃脑袋让草帽更加吃合头皮,“大特务才有大情报,他也需要钱。”
老板明白了过来:“我做一个月生意,恐怕都买不下他一份情报。”
“老李,他出售的情报要是有很高的价值,用你一年的利润,也值得买。”
武伯英出了尔雅茶社,就叫了辆黄包车,放下遮阳帘,却不回家,反朝钟楼方向而去。到了钟楼,他叫黄包车拐向东大街,一直走到大差市,下来付了车钱,在周遭转悠了一会儿。他换了辆洋车,朝中山门去了,一到门洞下车付钱,换了在此等活的另一辆洋车。他让第二辆洋车沿着城墙外走,到了东北角西拐,一直走到北豁子,换了第三辆洋车。洋车从城墙豁子入城,先走尚德路,向西拐上崇廉路,直走到糖坊口,给钱下车朝南徒步行走。武伯英去北平绕广州,转了一大圈,不是领了八月薪水奢侈,也不是可怜车夫散财施舍,而是今日所见之人实在重要,乃西安城共党目前最高公开领导。根据经验,伍云甫必是两统跟踪目标的重中之重,不管他是否小心翼翼,自己必须万千谨慎。此时已经日头偏西,把北大街西边临街面的房屋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光线橙红,阴影黑绿,所有景物都散发出一种怪异的色彩。
武伯英拐过十字,就看见巴克车静停在自家门口,进门一看,真切切就是老部下罗子春,在堂屋口坐着和王立相谈甚欢。二人见武伯英进门,都站起迎了上来。罗子春样子没怎么变,伸手主动找手:“老处长,你的气色好多了。”
武伯英收回握罢的右手,顺手摸摸下巴上的胡子茬:“是不是?”
“就是,比起上个礼拜,眼睛里都有生气了,你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不是眼睛没生气,而是看不到生气。”
“真的,你是干事的人,这两年把你闲得颓废了。我看你不光是病,还因为闲,精神不好,只要一有事,你就来精神。今天刘主任给我说你当了专员,我都兴奋了,真替你高兴。他又说你要我,问我愿不愿意,我当然愿意了。”
“刘天章真是个大方人。”
“你在哪里都能交到朋友,刘天章这个人,值得交。”
武伯英觉得这个恭维不露声色,叫他老外号:“骡子你说真心话,到底愿不愿意离开他?”
罗子春睁大眼睛:“我愿意,我是个很念旧的人。”
“我也是,念旧。”武伯英又问,“就这原因?”
罗子春被看穿心底,有些不好意思。“给他当司机,纯粹是个司机,还是不信任我。给你当司机,就能干些事,有意思的事。”
武伯英笑开了瘦脸:“你会开车,不是司机。”
“不过,他确实不错。”罗子春郑重说,“你的薪水,去年就降为科长水平了。这一年来,是刘主任用自己的钱,给你补齐到处长级别。我是他司机,知道这事,他不让说。”
武伯英一下子愣住了,不用考虑真正用心,仅凭这点善意足以令人感激,回过神来,感慨道:“你个骡子,如果是我,我就一直不说。”
罗子春听罢笑得更开心,王立也陪着笑,看看天色还早,问道:“先吃饭还是先擦药?”
这熊孩子光记个擦药,武伯英毫不犹豫选择:“吃饭。”
王立听言赶紧去张罗饭桌,又急着从厨房端菜端饭。武伯英看着他的身影,低声问罗子春:“骡子,你跟他说啥呢,还能听你的?”
罗子春不知为啥低声,也悄悄道:“你干儿缠着我,给他讲咱俩,抓日本探子余自安的事。说你讲得粗,非得让我,细细讲一遍。”
正在桌上布饭的王立,似乎听到了悄声说话的内容,把盛馍的深瓷盘使劲蹾在桌面上。两人知道叛逆少年的小性子,于是闭嘴不谈,然后坐在饭桌旁边吃饭,只是说些别的事情。刚吃完擦嘴,王立又问:“我给你先把药一擦再收拾锅案?”
武伯英答道:“你还不如把那张躺椅擦擦,和这张一起搬到前院,我俩要叙旧。”
王立嘟囔着嘴照做,等两人一人一张睡在躺椅上说话,才到后面去收拾。王立再次出来堂屋,天色已经黯淡,手里攥着一瓶驳骨水。他径直走到武伯英的躺椅旁边,带着怨气嘟嘴问:“那我现在给你把药擦了?”
武伯英把脖子朝躺椅背上尽量仰起,下巴颏冲天拉展了脖子的皮肉,答道:“你还不如把剃刀鐾鐾,给我刮刮胡子。”
王立赌气走开去准备剃刀、油石和肥皂,罗子春才轻声劝道:“他还是个孩子。”
武伯英舔舔下唇:“不压压他,就会闯大乱子。”
八月七日一大早,武伯英和罗子春到达办公室时,四科长徐亦觉已经到了,坐在办公室内捧着报纸在看。保密需要,楼梯以东半层楼都是四科的天下,虽未在楼道上安装铁门,却自然形成了独立办公区域。徐亦觉的办公室是第一间,办公桌正对房门,能看见任何进入自己领域的人,犹如守卫地盘的猛兽。他把腿放在桌子上,椅朝东倾,人稍后仰,眼睛左右兼顾,既看了报纸,又守了门户。四科的人都撒了出去,监视、跟踪、盯梢,第一波回报到午后才能反馈回来,一直处理到深夜。所以每天上午四科上班人员寥寥无几,只有徐亦觉坚守岗位,轻闲时就读读报纸。
武伯英在科长办公室前停步,把钥匙给了罗子春,让他去开门。徐亦觉看见他,连忙放下腿和报纸。“武专员,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有半个小时才上班,来得这么早?”
武伯英扭身进来打哈哈:“你这旧官都来这么早,我这新官岂敢怠慢,跌破了饭碗。”
徐亦觉笑着抬腕看看手表:“我习惯早来。”
“我住得太近,汽车一打火,就到了。”
徐亦觉发烟两人点着,又习惯地把右手捏成“七”字,里外摆动。“当科员时,我就来得早。张区长一来,见我在,有什么事就布置给我了。没几个月,咱就成了主任科员。前面早来了,不能升了官就不保持吧,只好继续早来。没几个月,张区长调到局里去了,咱就成了科长。不能让人说,当了领导后就松懈了吧,只好还继续早来。呵呵,也好,早起的雀儿有虫吃。”
“早起的虫儿被雀吃。”武伯英话里有话开玩笑。
徐亦觉知道隐意:“那也怪虫,不怪雀儿,雀儿天生就是吃虫的。”
两个人相视而笑,喷着烟雾。徐亦觉站起身来,去书柜边拿了斗彩茶罐和青花茶盏,书柜里什么都有就是无书,回到桌边切入正题:“听说你就任专员,第一个使命,就是追查宣侠父一案?”
武伯英知道蒋透露给了他,点头道:“不是好差使,查不好查,交代也不好交代。”
徐亦觉瞪大眼睛,给两个盖碗里捏上茶叶:“有啥不好交代的,查。满城现在都说是我四科干的,说是我徐某人干的。查,给我洗个冤枉,天大的好事。”
“对八办的监视,是你四科负责的。我就在后宰门住着,知道专盯七贤庄的后宰门派出所,就是你开的。别看几十号人今天警服,明天便装,可都是你四科的人。初步推测,宣侠父失踪是日本人整的。现在急需要线索,你专门监视他的人,让我见见。看看那天下午和晚上,宣侠父都去过什么地方,有什么反常。”
徐亦觉撇嘴苦笑:“你要八办谁的活动线索,我都能给你提供。偏偏宣侠父的行踪,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对共党分子的监视,独独就放开了宣侠父。”
武伯英有些吃惊:“刘天章说他也没监视。”
徐亦觉侧身取过辅桌上的小暖瓶,边说边给盖碗里注开水,茶叶在水中翻腾打转。“一开始,我们盯过他,很不成功。往往被他识破,害得三天两头换人。我当科员时,就是负责他,跟了两个多月,换了十几个人。我们盯八办,对小人物和一般人员,采取明跟。对大人物采取暗盯,一被发现立即换人。宣侠父很贼,军统和警局的跟踪能手,都被他挫败了。而且他平常打搅的都是大员,经常告我们的黑状。原来挨杨虎城、杜斌丞等人的骂,后来又挨胡宗南、孙蔚如的骂,甚至为了这事,蒋主任都批过我们。最后我不得不换了策略,宣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口才很好,口才好的人往往有个缺点。”
武伯英点点头:“口无遮拦。”
徐亦觉只要右手得空,说话总要把三指捏起呈“七”字状,就像舞剑者捏的剑诀。“对,我正是抓住这一点,放弃了对他的跟踪盯梢,改用侧面了解。他的工作主要是统战,利用浙江老乡关系,利用黄埔同学关系,发展共产党的统一战线。要说放弃了对他的监视,就是我给你说瞎话,你也不相信。我们就利用这点来监视,让他的工作对象,提供他的活动信息。这办法很成功,因为他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往往有个缺点。”
“太过自信。”
“对,他认为已经统战成功的人,实际只是敷衍了事。我不妨告诉你,蒋主任是其中最大的,还有警察局长杭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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