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欢默然,他确实也存了不小的心思,“院长”是职称,身份高人一等,“夫子”是对教书人士的统称,呼之有敬意。本来沈节君与他说明来意时他还有点不以为意,待见过开封繁华之景象,心已是不能平静,只愿能在此获得一席之地,好早日供养母亲。可人家司马峰虽说与沈节君相熟,却也没有收下你的义务,心里不禁有点担心,现在先以“夫子”称之,算是对他所从事工作的敬重,也有落下口实的动机,把“夫子”真正落实下去!
司马峰转头对沈节君道:“思进兄,这就是你对小弟说的沈家麒麟儿?”
沈欢闻言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沈节君,盖因“麒麟儿”一般是对有出息的年轻男子的赞语,没想到沈节君竟然把这荣幸丢到他头上,真是与有荣焉。
沈节君呵呵笑道:“唯愿君礼兄能让他在座下聆听些须教诲。”
司马峰沉吟片刻,才叹道:“既然思进兄开口,小弟只有从命,待会小弟就叫人安排贤侄住下,从明日起就在书院听课吧!”
沈节君感激地道:“多谢君礼兄宽厚。欢儿,还不谢过夫子!”
沈欢赶紧作揖道谢,末了疑惑地道:“夫子尊字君礼,不知与谏院大夫司马大人怎么称呼?”他口中的司马大人就是著名于后世的司马光,此人鼎鼎大名,对于后世而来的沈欢来说,总是有着一股仰慕敬意。司马光字“君实”,与司马峰表字只是一字之差,因此他不由得开口问了起来。
司马峰捋了捋须子,笑道:“同族兄弟,老夫年长,虽为兄,与君实却多有不及呀!”
沈欢吃了一惊道:“原来夫子也是司马家贤人子弟,刚才学生真是失礼了!”
司马峰闻言不禁黯然,苦笑不已:“老夫如今不过一教书匠,何来贤人之说!比之君实族弟,却是差得远了!惭愧惭愧!”
对于对方的不如意,沈欢算是理解的,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谁不想功名入仕,做翰林进宰辅,光耀门楣,荣及子孙。可读书人多如牛毛,才学之士更是不缺,因为各种原因,屡试不第者比比皆是,不如意之人数不胜数。而司马光幼有才名,更是年少取士,如今才过不惑之年,已为四品谏院大夫,要知作为副宰相的参知政事也不过二品而已呀!难怪司马峰要惭愧黯然了。
沈欢又安慰道:“夫子又何必落索。师者,传业授道解惑也。夫子如今统管偌大书院,教书育人,为我大宋培养社稷栋梁,使之人才辈出,不也是有利于世的功业么!比之朝廷分忧之臣,不过是分工不同罢了,若说起来,也是可敬的!”
司马峰哈哈笑道:“思进兄,你这侄子,也是个妙人呀!”
“呃……”沈欢恨不得额头布满黑线以作抗议,什么叫妙人,貌似这个称谓有点变态呀。虽然说刚才一大通话有拍马屁的嫌疑,总也不能这样寒碜人家!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嘛!
沈节君指责侄子几句,转而对司马峰道:“君礼兄,那欢儿的学业就交给你了,还请多多照顾!我们沈家的希望,都在他身上了!”
“这个小弟晓得!”司马峰点头说道,“思进兄也给了贤侄的不少功课作业于小弟,除了字体稍嫌功力不够外,其他颇为可观,特别是所发之论,严谨有序,层次分明,道理也明晓,是个可造之材!”
沈欢再次脸红了,今天已经连接两次有人打击他的字体了,恨不得大呼要与他们比硬笔字……不过貌似现在也没有钢笔圆珠笔之类的工具,就是铅笔,也还不知道在哪个家伙的脑袋里沉睡着——哦,这个主意不错,等有时间,把这些东西发明出来,怎么也能博个青史留名吧!
至于司马峰所说为文,两年时间,加上以前的底子,倒也学会了作文文法。除了达不到汪洋恣肆下笔万言的地步,其他还是颇为顺畅的,特别是所做议论,毕竟后世也学了十几年的应试作文,知道论点、论据、论证这三个议论文的要点,若说条理方面,在这个时代,也是颇为可观的。
司马峰看着沈欢说道:“这个书院比登封的嵩阳书院要小得多,规模不及,只有区区八十多个学子而已。分为两班,一甲一乙。以年龄与学识划分,甲班一般年已十六以上,学识上也有十年之功;乙班多为十六以下学子,学不过十年居多。贤侄今年十五?那么……”
沈欢一听有甲乙班之分,这不就是后世重点班与普通班的前身么,自己不过十五岁,可能要去什么乙班,这不是与自己的希望相背驰么,赶忙说道:“夫子,学生是正月生的,再过几个月就十六岁了,还请夫子划入甲班,好早日参加科举!”
“哦?”司马峰似笑非笑,“你希望早日科举?”
“是的。学生家里贫寒,家母操劳一生,学生希望能早登龙门,好供养母亲,还望夫子成全!”
司马峰叹道:“百善孝为先,你有此心,也是为人子女之道。可是,学业一事,不能好高务远,须脚踏实地方好!”
沈节君也劝道:“欢儿,你该进哪班,君礼兄自有主张,不可勉强。”
“这个……”沈欢也是为难,他是看中了那个贡试推荐资格才来的,若进了什么乙班,岂不是黯然无声,以什么来吸引别人注意,拿什么来获取名声,凭什么取得那个名额呢?毕竟甲班还有数十位才士学子呀,要给也是先考虑他们吧!
司马峰叹道:“好吧,既然你坚持,那老夫就考究你一番,看是否有实力进那甲班。”
“夫子请问。”
司马峰道:“听你伯父言,你在读《论语》?”
“回夫子,学生读《论语》已十年了。”
“何如?”
沈欢顿了片刻,看向一旁的沈节君,见他一脸含笑,却是不言语,想来也是想看一下侄子的学识如何。沈欢为难了,他前世也就通读了《论语》而已,如今花了两年钻研,虽然有所得,但若说精通,却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沈欢酝酿了一下语言才道:“熟读,粗晓义理,只能说略通而已。”
司马峰哈哈笑道:“熟读?我大宋学子,又有几个不熟诵《论语》,又有几个不是粗晓义理的?”
沈欢挠了挠头,这话说得不夸张,大宋朝廷以文治国,尊崇儒家,《论语》除了是儒家圣人的经典外,重要地位的由来还与它在本朝的一段佳话有关。
沈欢清楚地记得宋朝典籍《鹤林玉露》卷七里就说道:“宋初宰相赵普,人言所读仅只《论语》而已。太宗因此问他。他说:‘臣平生所知,诚不出此,昔以其半辅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辅陛下致太平。’”又有元人高文秀的《遇上皇》说:“每决大事,启文观书,乃《论语》也。”
这也是后人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的由来。赵谱是谁?那是大宋的开国宰相!他以半部《论语》平天下,又以半部治天下!此事一出,天下对功名抱着心思的士子,怎么可能不钻研《论语》呢?上百年过去了,而宋朝的文治更是发达,这书的尊崇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沈欢又为难了,可司马峰的考究好像还没有完呢!
第四章 新论
司马峰脸色平静地对沈欢说道:“某五岁始读论语,今已有五十年矣,然圣人之言,博大精深,钻之弥深,诚惶诚恐,尚不敢说一‘通’字,孔子又有言: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小儿今不过十五,焉敢说粗通了?”
沈欢大吃一惊,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大师呀,真是名副其实的大师,竟然能在论语上花了五十年的工夫,这可比后世那些半桶水得了皮毛就称某某某国学大师的人要货真价实得多了!佩服,景仰,高山仰止呀!既而又惭愧起来,自己这点货色,与眼前这位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学生受教了!”沈欢行了一礼。
司马峰颔首不已:“那你是否还要进那个甲班呀?”
“这个……”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沈欢又不知道谦让了。
司马峰叹道:“既然还不死心,那老夫问你,‘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何解?”
“啊?”沈欢愣了愣,这是《论语》里第一开篇的话,最简单不过,这位老夫子竟然拿来考究自己,是不是有啥陷阱呀?抬头看看司马峰,只见他一脸笑意,探不出什么歹图来。
沈欢小心翼翼地道:“朋者,志同道合也。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远方而来,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吗?夫子,可对?”
司马峰先是点头,接着摇头:“中规中矩,还未得圣人之旨。”
“难道还有别的解释不成?”沈欢疑惑不已,他的解释是普遍之译法,通行天下的何晏的《论语集释》也是这样教导大家的,如果却让人反对,怎能不郁闷。就是一旁的沈节君,也是一脸不解地看着司马峰,还有着思考的神色。
司马峰笑道:“难道只有志同道合才能当作快乐的朋友?远的不说,就说朝堂之上,政见不同者比比皆是,但对方都不是小人,难道他们来了,该扫帚相对,或者给他们闭门羹吃?”
沈欢闻言一愣,觉得也有道理,如果双方本来是朋友还好说,可以以自己的那个解释去应和,但如果关系颇浅,又不是志同道合,该怎么办呢?
实在是想不出来,沈欢只好再向司马峰行了一礼,道:“学生不知,请夫子指教。”
司马峰不答反问:“圣人之道为何?”
沈欢只能再次小心地答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这是曾子在《论语·里仁》篇里概括孔子总体思想的话,是取得孔圣人同意的,说这是他“吾道一以贯之”。
“不错!”司马峰点头道,“正是忠恕而已。为事忠,待人恕,正是圣人之道呀!明白这点,就不难解释那个‘朋’字了:难道不是志同道合之人,就不能宽待他了,就不该高兴了?因此圣人又说: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是此理!”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竟然还有这种解释!先不说一个人能不能做到这般无私,单是这份高尚的思想,即令人佩服了!沈欢真的无话可说了,人家浸淫圣人之道数十年,自己才几年的功夫,若求思想之深度,简直是天方夜谭!
“妙,妙!”一旁的沈节君倏地拍掌大笑,“实在是太妙了!君礼兄,小弟今日得闻如此圣人之道,真是不虚此行。没想到君礼兄治论语已到这个境界,真是可喜可贺!欢儿,今后老实点,跟着夫子好好学习这个圣人之学,对你今后会大有裨益!”
司马峰笑道:“思进兄太过客气了!”
倒是沈欢,有点哭笑不得的意思,本来以为能应付过关混进甲班,如今看来,希望越来越渺茫了,连一个老头子都对付不了,实在是有辱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呀!别人穿越那可都是仗着后世学识把古人欺负得抬不起头的!自己堂堂大学毕业生,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熟读诗书,难道今天要铩羽不成?
眼珠一翻,沈欢计上心来,恭敬地向司马峰问道:“夫子,司马太史公说孔门有七十二贤人,夫子可从论语里看出这七十二人中有几个少年人,几个成年人?”
司马峰郁闷了:“这个书里未曾说过。”
“说了!夫子,孔圣人是没说,不过他的门人说出来了!”沈欢心头嘿嘿奸笑,“学生有时读书觉得枯燥烦闷,近来却是读出了趣味来,就是有关这七十二贤人的故事!”
“哦?”司马峰与沈节君都来了兴趣。
沈欢说道:“《论语·先进》篇里说‘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六个五,即是三十,六个七,即是四十二,不正合七十二贤人之说么!”看到这里,各位看官可能觉得有点眼熟了,或者已经在驳斥了,不错,这正是金老射雕里蓉妹妹戏耍那个笨蛋书生的场景,如今给沈欢借来一用,也收到了不小的成果。
“荒唐!”司马峰与沈节君同声斥道,既而大笑,人家这话在原文的大意是倾诉理想的,大概意思是大人和儿童在沂水洗个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后来有了“春风沂水”这一成语,指放情自然,旷达高尚的生活乐趣。没想到给沈欢一歪解,却成了什么七十二贤人的计算方法,本来荒谬,却不无乐趣。
沈节君对沈欢可就不客气了,指着他的鼻头骂道:“你就是这般读圣人之言的么!都读的什么书,简直荒谬!”
司马峰阻止道:“思进兄不必如此,贤侄那不过是玩笑之言而已,正如他所说,读出趣味来了!还有,那个六五三十,六七四十二的记数之法,也够敏捷,值得称道。”
沈欢摸摸鼻子,貌似,这个时代,乘法口诀还没有出现吧,呃……他又可以做这项发明的创始人了!
司马峰突然正色道:“沈贤侄,你凭此趣味读法,好像还未能打动老夫让你进甲班呀!”
沈欢恨不得咬牙切齿了,读书读出个趣味,总比那枯燥苦闷好多了,也比你们这些死读书读死书最后读书死的人要好上不少!这样都打动不了你的芳心……看来是要出绝招了!内心里叹了一口气,总是拿后人的东西来忽悠古人,有点对不住后人的感觉呀!不过没办法,谁叫我运气好,穿越了呢!再说了,人民的智慧是无敌的,我用了之后你们还可以想出更好的东西来嘛!
沈欢注视着司马峰说道:“夫子,《论语·泰伯》里有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何氏集释里是这样句读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是说对于老百姓,只能使他们按照我们的意志去做,不能使他们懂得为什么要这样做。小侄伯父亦是这样解,不知夫子可有他解?”
司马峰一愣:“这解释没错呀!”
沈欢学金老天龙里的家伙,摇头晃脑地道:“非也,非也!谬矣谬矣!”
“放肆!”沈节君大喝一声,“圣人之言,可是任你诽谤?欢儿,知之为知之,不要不懂装懂,这不是为学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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