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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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璧-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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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你今天兴冲冲出去和张良先生会面,结果却不太愉快?”
  “子房是个聪明人,和他聊天总是非常愉快。即使他给我带来的是坏消息。”
  “公子他……是怎么死的?”
  “被浅薄的李斯和愚蠢的嬴政害死的。”
  “哦,这样啊。”
  “但凡他当年听我一句劝,又怎会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我早就把盖聂的前车之鉴告诉了他,他还是一意孤行要去侍秦,幻想秦王嬴政能让他实现梦想。”
  “你对嬴政的评价向来不高,然而强秦毕竟统一了天下,不是吗?”女人笑了。
  “赢政并没有明君的器量。我敢在这里断言,强秦的天下最多只是昙花一现。”
  
  “你没能阻止公子投秦,但你阻止了公子向秦献出流沙。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女人轻轻伸出手,似欲捉起正在风中激荡的银色发丝。
  不过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抚了抚自己的鬓发,把手放下了。
  
  聚散流沙从最初的十余人发展到如今,总人数已逾七万。
  成员平时散居各处,各自营生,三教九流,包罗万象。然而只要核心一声令下,层层传达下去,散沙似的众人就会迅速聚沙成塔,凝结成或大或小战斗力极强的团队。
  
  形散神聚。这就是聚散流沙的真相。
  形散,利于渗透潜伏;神聚,利于组队作战。
  
  流沙组织外松内紧,其严谨之甚,远在世人想象之外。
  当然这并不仅仅是卫庄的智慧结晶。
  知大局,善揣摩,通辩辞,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能决断,是纵横家的基本素养。卫庄决不是一个只知道挥剑砍杀的武士。然而让卫庄缅怀了整整一夜的这位公子,也在流沙成形的过程中提供了智慧、学识与理念。
  
  既然公子已逝,流沙也就彻底成了卫庄的所有物。
  赤练不认为卫庄会继承公子的遗志,不管卫庄嘴里怎么说,他注定只会为自己的志向拼搏。
  
  “秦王嬴政不过尔尔,也配要我卫庄托付全副身家与他?我卫庄的判断力,总不至于还不如小圣贤庄那帮自以为是的腐儒!”
  “哎哟,你把张良先生也说进去啦。”
  
  “子房不同,他毫不迂腐,十分有趣。只可惜我们即将撤出桑海,短期内我与他是无缘再会了。所以今天临别前我特意恭维他说,子房真不愧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智者。而他却把这句恭维话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了我。”卫庄慢慢地回过头,嘴角挑起了赤练最熟悉的嚣张笑意,“很好,他很有眼光。”
  
  “我们即将撤出桑海?”
  赤练没有恭维人的爱好,哪怕眼前的人是卫庄。
  她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桑海城能人异士纷至沓来,眼看就要掀起血雨腥风。我们不妨撤出一百里,作壁上观,静以待变,坐收渔利。”
  “谁留下来垫底?可以是我吗?”
  “你越来越好斗了……”
  “哪有……”赤练的语声拖起了娇俏的尾音。
  “你越来越好斗了,所以不能是你。我准备让隐蝠留在这里,暗中调度桑海城内外的一百三十七名兄弟。”
  
  桑海本属齐鲁之地。昔年战国七雄,以齐国最富,灭国最晚,几乎未与强秦交战。因此流民甚少,流寇极少,流沙在这里的势力也发展不起来。
  桑海是儒家小圣贤庄的主场。
  退到观众席上看各路人马与儒家混战,当然比下场厮杀合算得多。
  
  “我这就去传令。”赤练转身欲行。
  “不急。”卫庄一把揽住了那纤细灵动的腰。
  
  ********************
  
  “我是没有感情的,我是不会对人产生感情的。如果你倒下,我不会扶你起来。你只能自己努力爬起来,跟我走。如果你接受不了这一点,就趁早穿上衣服离开。”
  
  为什么如此冷漠的话语,偏偏是用最迷人的声音说了出来?
  没有感情的卫庄,语声,或许只有语声本身,常常荡气回肠。
  
  “我不需要感情。儿女情长,只会误事误人误己。我只想要刺激,越刺激越危险越兴奋越快乐。”
  
  为什么如此偏激的话语,偏偏是用最娇柔的声音说了出来?
  抛弃感情的赤练,语声,或许只有语声本身,始终风流宛转。
  
  ——醉卧美人膝,醒决天下事。年轻时卫庄也曾豪放不羁,纵情享乐。
  ——然而讽刺的是,暗杀者的首领也处于随时被人暗杀的险境。卫庄的生活方式不得不越来越谨慎。赤练在一言难尽的若干年之后,终于成了卫庄唯一的女人。
  
  ********************
  
  如果卫庄有意举兵起事,流沙完全可以整编成一支七万人的野战军。每一个士兵都身手了得,杀人不眨眼,最美妙的是,卫庄还有足够的财力负担军费。他向来注重理财,至于理财的能力,虽然没在相位上实践过,料想也不会在李斯之下。
  李斯是个没有梦想的人,只有小聪明,没有原则与底限,注定成不了大气候。
  流沙的财务状况十分良好,至少不比加收税赋民怨沸腾的强秦差。
  
  一人之力,强于百万雄师。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
  这就是纵横家。纵横家卫庄。
  
  不过,卫庄似乎无意起兵自立为王。
  
  纵横术并不是帝王术。
  纵横术追求的是立,换言之,要诀是细察深思立论而后进谏。
  帝王术倡导的是纳,换言之,博采众长,兼听则明,要诀是聆听明断而后纳谏。
  
  纵横术和帝王术是南辕北辙的两种学问。
  所以卫庄还在犹豫?
  
  对于卫庄和他的流沙来说,现状是进可攻,举起反秦大旗;退可守,静候明君出世。
  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正所谓进退自如,如鱼得水,必将成就一番霸业。
  
  昔年天下七雄并立,卫庄也曾周游列国,把各国君主贬得一钱不值。事到如今,除了秦王嬴政他已别无选择……于是,他似乎对国家对王者都失去了兴趣。
  
  天地间自有法理。这是公子秉持的理念。卫庄没有异议。
  卫庄,可以找一位明君,投一个强国,去贯彻天理;也可以抛弃君王抛弃国家,用他自己的方式贯彻天理。替天行道,以暴治世。纵横家是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对众生进行治理、审判和裁决的强者。
  
  每日寅卯交会之时,卫庄便会起身练剑。纵横剑法他已经娴熟到了极致,却一日也不曾间断。
  练剑之后,午前按例处理书面事务,不轻易见人;午后活动较多,召见部下,接待来客,出门访客,各种交涉;到了夜间,则是按例潜心温书。
  他每晚只睡两个时辰,其实也不是睡,而是打坐调息。偶有性事,事后也从不安歇。
  
  “我们这就去杀李斯?”赤练问。
  “不急。”卫庄冷淡地说。
  “也不急?”赤练真的吃惊了,“这些年你一直在追查公子的死因,我以为你急于复仇。”
  “我只是讨厌不明真相。”
  “反正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为什么不杀了李斯再说?”
  
  “这世道,有人为理想杀人,有人为正义杀人,有人为自己的大业而杀人,也有人为名或利杀人。更多的人,则是为仇恨为生存而杀人。我一向鄙视为理想和正义而杀人的所谓侠客,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那是一些自以为无私所以自以为是的人。可惜‘无私’和‘是’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明辨是非本来就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我只能说我早已放弃。我不想管谁对谁错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在我眼里,人只分两种,一种可爱,一种可憎。”
  “我怎么样?”
  “可爱。”
  “这样的评语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卫庄大笑,“我鄙视为理想和正义而杀人的人,也瞧不起为复仇而杀人的人,前者自以为是,后者鼠目寸光。赤练你必须明白,普天之下,惟有财物,对于天下所有人来说具有共通的价值。”
  “哎,看来没人付账你是不会去杀李斯了。”
  “是的,杀人前我总想先知道酬劳……”
  
  卫庄的笑声突然一顿。
  
  “糟糕,我们之前兴师动众奔波千里捣毁了墨家老巢杀了数百人,竟忘了收取酬劳。”
  “我们的酬劳……盖聂,还健在吧?”卫庄沉下了脸。
  
  “前些日子桑海城外发生了一场恶战,起因是赢政派重兵运送一株药草。据说药草中蕴含着一个惊人的秘密,那就是,不死。”赤练的口吻严肃了起来,“为了争夺不死的奥秘,三教九流各显神通,投毒布阵暗杀埋伏,让五百秦军全军覆没,主帅至今下落不明。”
  
  “说重点。”
  “不死草最终被一个剑法出神入化的男人得去,大家都说那只能是剑圣盖聂。”
  “哦,很好。他活着就好。”
  “盖聂最近和墨家走得很近,恐怕墨家已经掌握了不死的奥秘。”
  “不,他只会用珍奇的不死草去救那女人。他是个傻瓜。”
  “哎哟,那你以前与他同窗,聊起天来岂不是经常很不愉快?”
  “你说对了,他的话……他的话经常让我很不愉快。”
  
  赤练咯咯直笑,不说话。
  
  “我们这就准备撤出桑海,撤离时我要把我的酬劳一并带走。你听明白了吗?”
  “我这就去传令。”
  “不,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让麟儿陪你。”
  “……得令。”
  
  “据说了解人心洞悉人性是修成火魅术的基础,所以我还有个特别的任务想交给你。”
  “哦,什么任务?”
  “我这位师哥,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正理上,做的每一件事都符合正理。和这种人相处我总是非常不自在。然而我今后似乎不得不和他共处一段时间。”
  “你希望我把他毒哑?我有一千多种方式让他永远说不出话。”
  “不,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但是,就算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他心里也自有主张。”
  “那你要我做什么?”
  “我希望你能让他更深刻地了解自己,希望你能让他认识到,其实他和我没什么两样,其实他不比任何人高尚,其实他不过就是个人,不是什么圣贤……你能做到吗?”
  “哦,挖掘圣人心中的阴暗面,这个任务多么有趣!”
  
  ********************
  
  茫茫的黑色,像一条河。
  盖聂的意识在茫茫黑色中随波逐流。
  
  “你想起来了吗?你的愚蠢,你的错误,你的懊恼,是谁的血曾经刺痛过你的心……”
  
  天籁般的语声回荡了很久很久,茫茫黑色中终于出现了一点白。
  
  盖聂下意识地追逐着这天地间唯一的白。
  这点“白”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白”在飘。轻飘飘,旋转,轻浮,下坠。
  那是秋霜?抑或春雪?不,都不是。
  那是在风中激荡的几缕银发。
  
  “小庄,为什么你的头发变白了?你明明还很年轻啊。”
  
  这个问题盖聂曾经想问,只是他关心的事情太多,顾不上问。
  这个问题盖聂也曾思考过,想不出什么头绪,也就放下了。
  
  原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他心里,深深地埋在他的记忆深处。
  
  黑暗而静谧的囚室中骤然响起了剧烈的心跳声。
  急骤如鼓,暴烈如雷,心脏似欲破体而出。
  
  紧随其后的是狂乱的喘息声。
  垂死挣扎,濒临崩溃……破碎的喘息声。
  
  “临别前小庄设宴为我饯行,我酒后乱性,竟奸污了小庄,我竟做出了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盖聂忽地翻身坐起,瞪大了眼。
  
  埋葬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吓到的当然不仅仅是盖聂一人。
  赤练竟忘了控制俘虏,一跃而起,落荒而逃。
  
  她不是被少年盖聂的行为吓破了胆,而是被卫庄的秘密吓破了胆。
  任何人得知这样的秘密,都不会有好下场!
  
  火魅术能给人植入错误的记忆,而赤练此举是为了让我深信不疑——盖聂试图宽慰自己。
  可赤练那惊恐过度的反应委实不似作伪。
  
  “小庄,我,我……”
  
  那一夜的点点滴滴,冲出梦境,在他眼前反复映现。
  盖聂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如此残暴。酒会让人失去理智,可他无法相信失去理智的自己竟会如此残暴。
  
  他捂住了眼,发抖。
  然而真实的惨景捂住眼就可以避开,记忆却避不开。
  
  他下意识地用头去撞墙,如果不是因为身中奇毒,浑身乏力,他肯定一头就把自己撞死了。但正是因为身中奇毒,他一连撞了数十下,直到血流披面天旋地转,才陷入了他迫切需要的昏迷。
  
  ********************
  
  盖聂上一次从头痛欲裂中醒来,还是在十年前。
  天色大亮,他孤身一人醒在荒郊野外,前一夜发生了什么毫无印象。好似做了一场春梦,恍恍惚惚,晕晕乎乎,万事了无痕,惟有空虚疲累的感觉……近乎快乐。
  
  遗憾的是,这回醒来,他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
  他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中辗转着挣扎着醒了过来,头痛如故,入睡前的事却历历在目。
  
  床前有两个人,正以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
  一个是受害者,一个是知情者。
  
  因此他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头撞在墙上,又把自己撞晕了过去。
  
  “唔,或许你该给我一个解释。”卫庄看着赤练,表情非常复杂。
  “我……失败了。”赤练咬了咬嘴唇,满怀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说出了谎言。
  
  “可以解释得更具体些吗?”卫庄静静地问。
  
  “其实我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好像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即使是荆轲的死,他也只是难过罢了。”赤练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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