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屁股还没坐热,那边容庄主就派人来请喝茶了。
未央让隐歌留在住处歇息,独带着我去,我深感不快,“我也累死了,凭什么不让我歇息啊?”
“我不想你休息。”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刚才还对他有所改观,现在好感度全部清零。
容和请我们的地方是一处雅致的水上亭阁,人未至便已听到箫声切切,如同江南里连绵的雨落在心间。
亭阁里独他一人,见我们来了,放下布满裂痕箫道,“请坐。”
我和未央点头坐下,容和递来一块血色的玉佩给未央,“这便是我在信中和你提到的那块。”
未央将玉放在掌心用手摩挲着玉上精致复杂的纹络,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手生得竟然这般好看,白若汉玉骨节分明什么的已不足以形容,凭着业余琴师的直觉,我断定他的手一定很会奏乐。
良久,他放下玉道,“正是此物。”
容和突然苦笑,望向那块玉的眼神也变得不同,问未央道,“可有解法?”
“容庄主身边还应有一幅画。”
容和闭目,似在思索,很久才答道,“确有一幅。”
这一番话听得我云里雾里,什么玉不玉画不画的,甚莫名甚其妙。之后他们都未再说话,容和低首把玩着手中的玉,未央执盏品茶,似乎都很喜欢这份安静,可我最不喜冷场,想起了医阁中的那笺求医帖,遂说道“容庄主,我曾在燕国的医阁做过事,见过琳琅山庄送去的求医帖,不知现在可还需要?”
容和抬头看我,轻叹,“这么一过就是三年……千姑娘是医师?”
我对他颔首。
他将手递给我,“既然来了,看一下也无妨。“
我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寒意一瞬从指尖升起,我震惊地看着未央,他却没什么表情。我另一只手暗暗掐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死心再去探他的鼻息。
我倏然跌坐在身后的石凳上,语无伦次道,“你没有脉搏……也……也没有呼吸,你是一个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某日在上学途中突然想到“容山容水容天下”一句,晚自习时写在稿纸上拿去给小伙伴看,她立马回我一句“爱花爱草爱美人”==
☆、玲珑棋子玲珑局(二)
未央抓住我的手:“千千,你冷静点。”
容和很平静地将手收回:“三年前我醒来发现自己成了这个样子,也很吃惊。”
我没法解释,一个没有脉搏没有呼吸的人为何能平安无事地活了三年。
“容庄主可否将画拿给未某一观?”未央问道。
容和将血玉握在掌心,思虑片刻:“请二位随我来。”
我们随他来到一个古朴的院子,我隐隐中像是听到有谁在哭泣,却又不敢确定,因为未央和容和并未露出什么异常。但这间院子给我悲伤的感觉比之前更甚。
屋内很干净也很雅致,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唯有一幅画挂在墙上,画上是一位男子和一位女子对弈,女子穿了一身绯色的古纹对襟羽纱衣裳,手拿白子正歪着脑袋思考,眉眼中满是天真烂漫,男子一身碧色长袍,背对着我们,只看得到他的侧脸,温润如玉,不染纤尘,唇畔含笑看着女子。
这男子明显是容和,而这女子,我虽不认识,却是有些眼熟。
容和推着轮椅上前,指尖轻触画中女子的指尖,神色中流淌出难以辨别的感情:“我想知道,我与她,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我一点也记不得她了。”
未央站在画前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想些什么,最后闭目道:“今夜子时,容庄主想要知道的一切都会知道。”
“多谢未公子。”
我们回去的时候未央的情绪很低落,或者说从他接到容和的那块血玉开始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不一样。我本以他是某个江洋大盗,受某没节操的世子所托来琳琅山庄偷东西,现在这情况看起来却不是这样,让我一头雾水有些不知所措,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来此处又是要做什么。
回来后未央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知在做什么,我问隐歌她只淡淡回了我句公子自然有他自己的事。一直挨到了半夜,未央把趴在桌子上睡着的我摇醒,然后我们跟着容和派来的人去了他的院落。
这里果然看起来比我们之前去的那几处气派多了,可气派虽气派,却冷得很,伴随着子夜微微的凉风,吹落那一院冷香四溢。我们被带到一间亭子前,但并非是白日里去的那间,勾起的亭翼伴着一轮明净的月亮,月色如水般流下侵染亭子四周围着的素色纱缦,微风袭来,薄纱轻卷,容和坐在亭中,一张如切如琢的面容在纱缦后时隐时现。
亭内置有一张石桌三块石凳,白天见的那幅画和那块血玉正静静地摆在桌上。
我们打过招呼后就径自坐了下来,未央在婢女端来的盆中净了手,抬眸看了眼月色,道:“可以开始了。”
他从隐歌手中接过匕首,在自己手心划了道口子,我有些诧异,医师的本能让我不自觉地要去查看他的伤势,他推开我的手,将手握拳让那些血悉数流到那块血玉上。血顺着玉的纹络一直流淌,待到流满整块玉的时候,一旁的画却发生了变化。
画中的墨色突然凝聚到一起,不再有对弈的场面,只有一块浓郁的墨色,一点一点变浅,直至不见。
这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祭画?
正当我胡乱猜测之际,画中出现一滴墨点,接着越来越多,由抽象渐次变为具象,画中原本应是静止的场面却动了起来,连接成了一个完整的画面。我想莫非,这幅画是在向我们讲述一个故事?
未央看向容和:“容庄主,你被封印在玉中的记忆都会在这幅画中呈现。”
容和点点头,神色寂寂,望着画卷不语。
画中所现的是一场雨,雨落青石板发出的淅沥之声清晰可闻,远处连绵的群山在雨中朦胧如幻,接着从青石板尽头驶来一辆马车,车夫是一位女子,衣裳已湿透,她戴着纱帽,黑色的纱巾蒙了一圈看不清面容,车轮轱辘滚过石板溅起的水珠如一朵朵破碎的花。
马车驶过一家棋社时车中人突然说道,“拂晓,停车。”
浅浅的一声嘶鸣,车停在了棋社门口,随后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一张温润的脸出现在帘后——是容和。
老板忙叫伙计拿着把油纸伞出来接待这位贵客,摘下纱帽的拂晓打着伞跟在容和后面进了棋社。
容和进来的时候,棋社中的其他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似乎这天地间一切的风华都被他敛去。容和面不改色地接过伙计递过来的手绢擦了擦脸,对拂晓说,“我在此处等你,你去换一换衣裳免得受凉。”
拂晓应声离开,容和转着轮椅来到一块棋盘前,抿嘴看了一会,问旁边一直站着的伙计道:“这就是今日的赛题?”
伙计点头应道:“那位姑娘出价五十两定了这盘棋,之前来试几位都未能破解,不知公子可有信心破了?”
容和抿唇一笑,伸出食手推动右角的一颗白子,我不是太懂下棋,只是看画中棋社的人都一脸震惊的样子,看来容和是破了这盘棋了。
“我说那盘棋到底有没有人解得了啊?这都第三日了,再没人这银子就是我的了!”人未到声先至,众人循着声音望去,一个绯色衣衫的姑娘走进店来,摘下斗笠的瞬间青丝如瀑般洒下,额间有湿发上滑下水珠,她边擦着脸边将目光向容和投去,看到容和也正望着她,绯衣姑娘的脸现出一瞬桃红,抿着嘴走到棋盘旁边,本来的信心满满变成了难以置信,颤抖地指着容和,“你……你竟然破了我的玲珑局!”
容和作揖:“承让。”
伙计上前道:“阿绯姑娘,这位公子破了你的局,按照咱们这的规矩你是要付他一百两,付我们五十两的。”
“你在开玩笑么?”绯衣女子看着伙计,“我哪里有钱,我还打算靠着这盘棋挣钱的。”
“姑娘前几日不是在我们这赢了些钱么?”
绯衣姑娘耸耸肩,“那些银子早花光了。”
伙计看着她也颇为无奈,“姑娘,你若交不出银子按规矩是要砍掉一根手指的。”
绯衣姑娘忙退了几步将手背到身后,斜眼打量着容和,眼珠上下转了一圈后指着容和道:“你找他要吧,他是我未婚夫。”
伙计吓得手上端着的棋盘差点摔了下来,绯衣姑娘上前蹲下抓着容和的袖子,用真挚的小眼神看着他,“这位哥哥,我阿爹说了,谁要破了我的棋就要娶我,如今哥哥破了我的棋就是我未来的夫君了。”
容和抿唇笑了,笑容中带着些不想理会的意思。
绯衣姑娘有些恼了,站了起来指着他道:“如今你有两个选择,一是你娶我,二是我嫁给你,你选哪个?”
“你过来。”容和将她浸了雨水的头发从额上拨开,带着三分笑意说:“阿绯姑娘姿色倾城,娶回去做我的第十三任夫人倒也不错。”
绯衣姑娘脸上的笑容在一瞬僵掉,强装着镇定:“十……十三任也挺好的啊。”
此时突然一声闷雷响起,绯衣姑娘尖叫着躲到容和轮椅后面,两只手捂着耳朵像极了受惊的兔子,棋社里下棋的人们都大笑起来,待到雷声过后她才站起来对着刚才笑过她的人小声斥道:“笑什么?没见过怕打雷的么!”
众人笑意更甚。
那阵闷雷过后不久天就渐渐放晴,拂晓也换好衣裳回来了,容和轮椅刚要踏出棋社绯衣姑娘就赶了过来,张手挡住他的去路,“你不能走。”
容和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后对拂晓说:“去给这里的老板一百两。”
待到拂晓走后绯衣姑娘这才把拦着的手臂放下,问容和道:“你们要去哪儿?”
“云游四方。”
绯衣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又咬了咬下唇道:“我叫辛绯,你可以叫我阿绯。”说完跑到容和的马车边跳了上去,从车帘中伸出脑袋来,“这位公子,你答应过要娶阿绯的,阿绯没有银子,以后就跟着你云游四方了。”
从棋社出来的拂晓刚要上前揪她出来被容和制止,“就让她和我们一起走罢。”
就这样容和带着辛绯云游四方,画中景象如梦如幻,却都只是昙花一现,往往一个场面还未完整呈现就已变得模糊不清,明眸皓齿、巧笑倩兮都在画卷深处隐藏。
最后到达易州的时候辛绯变得有些不对劲,几次三番想要逃走,容和看着被拂晓像小鸡一样拎回来的辛绯哑然失笑,“阿绯,你不是要嫁我么?”
辛绯拼命摇着头,“我那时是开玩笑的。”
“可我从不开玩笑。”容和递给她一封信,“我已修书给令尊,明日就去登门拜访。”
辛绯暗自咽了口吐沫,伸过去的手有些颤抖,接过信赫然发现上面写着一个名字——辛垣城。
“你早就知道了?”她垂下手,哭丧着脸。
容和颔首,眉目淡淡不知喜怒,口中只吐出三字:“辛垣绯。”
作者有话要说:
☆、玲珑棋子玲珑局(三)
第二日,容和便带着辛垣绯拜访辛垣府,辛垣老爷看着几月不见的女儿抱着泪流满面,辛垣绯有些尴尬忙提醒有人在,辛垣老爷这才拉着女儿谢过容和,“小女不懂事,这一路下来多谢容庄主照顾了。”
容和摆首笑道,“有了令千金的陪伴容某的路途也增趣不少。”一句话说完辛垣绯偷偷朝他吐了吐舌头,容和眼间笑意更甚。
辛垣老爷将一切看在眼中,一张脸变得比天还快,冲家丁喝道,“还愣在那干嘛,还不把二小姐带进去。”语毕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已将辛垣绯擒住,辛垣绯使劲挣脱着被家丁缚住的手,急着问辛垣老爷道,“阿爹你这是干嘛?女儿才刚回来怎么就绑了女儿。”
“这次若不是容庄主恰好遇见还不定要闯什么祸!绑起来让你反省反省,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离家出走!”吩咐那几个家丁道,“把她带进去锁在屋子里!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放出来!”
“是,老爷!”
辛垣绯被带走时回头幽怨地看了容和一眼,见容和并无甚表情那眼神更加幽怨,连一旁的拂晓都忍不住笑了。
容和和拂晓在受到辛垣老爷的款待后应邀在辛垣府的西苑休息,此时画中是一个花好月圆的良夜,阳春召以烟景,不发生点什么事来应应景委实辜负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果如我愿,画中隐隐有箫声传出,音色低婉缠绵,如泣如诉,画中模糊的人影逐渐变得清晰,一笔一划勾勒出容和的模样。他在月下吹箫,旁边是一棵繁茂的紫云木,花开正盛,蓝紫的羽状花瓣盈满枝头,像是一场盛开的烟火,微风拂过,吹落些许花瓣落在树下人的青丝眉间,落红伴玉箫,月明送花朝。
而在庭院围墙上却不知何时现出一个黑影,那人坐在围墙之上,面容隐在花枝深处,只余青丝在月色下随风漫卷,与花枝交缠。容和一曲吹罢,对院墙之上的黑影说道,“我不知道辛垣姑娘还有这爱好。”
花枝一阵颤动,黑影顺着树干爬了下来,待月光斑驳了她的脸颊才看清是辛垣绯,只是现在的她颇有几分狼狈,满头被覆上花瓣,衣裳也被树枝划破了几处,她使劲摇了几番脑袋试图将花瓣摇下,却还有许多身残志坚地呆在发间不肯离去,容和笑着向她伸出手,“你过来,我给你弄掉。”
辛垣绯听话地过去蹲在容和轮椅旁,让容和帮自己弄掉那些残瓣,月光在她脸上晕出一抹绯色,她小声问道,“你明日是要走了吧?”
容和嗯了一声,继续手上的动作。
“那你以前说的话还算数么?”
“什么……别动。”辛垣绯刚想抬头看他却被他按住了脑袋,她只好低着头回答他,嘟囔着“就……那个……做你……”
“你可以说大声一点。”
“我想……十三……”
“像蚊子哼。”
辛垣绯蹭得一下站起来吼道:“那个让我做你十三夫人的话还算数么?!”
她这突然站起的动作太快以致于容和的手还停在为她拂花的动作,我头一次看到容和震惊时的样子,眼睛瞪得老大,半张着嘴,看着她半天未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