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慕偏过头,半晌,哑着嗓音答道:“我……记得。”
“你记得,好,你还记得。”我将安魂烛递到他手边,哽咽道:“那你解释这是什么?”
何慕低眸看了一眼不再言语,握着桌缘的手却越来越紧,指甲上都泛起惨淡的白色,我扳过他的身子让他对着我:“告诉我,为何要这样做?当年是桓溪收留了我们四人,你如今为何要恩将仇报?”
他始终低着眼不肯看我,口中只恍惚道:“没有原因。”
“你想过阿桑没有,你这样做让她以后如何在宫中立足?”我摇着他的肩膀逼他看着我:“何慕,告诉我原因,不要总是一个人扛着。”
“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何慕突然冲我吼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与任何人都没有干系,陛下怎样处置我我都毫无怨言!”说罢推开我的手走了出去。
“何慕!”
“何医师当真以为这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未央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他一步步逼着何慕退回屋内,一袭素净的白衣翩然,指间握着水墨半展的玉骨扇,仙姿玉容纳尽风华。“若未某猜得没错,你手中的九觖应该是楚世子给的。”他将扇面收拢在指间,“半年前楚世子曾携贴身侍卫来过陈州,看来就是为了此事。”
“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何慕望着未央,眼中露出惊疑之色。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知道……”未央上前一步走到何慕面前,“楚世子并非是能一统九州的帝王良将,何医师何必要助纣为虐。”
楚世子半年前曾携贴身侍卫来过陈州……未央的话让我突然想起当初何慕救我的那天,我在房内是听到了有三个人的声音,那时只恍惚望见了他们离开的背影,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像是一对主仆,难道何慕当初是请了他们来救我?而他们开出的条件不是让何慕救人而是让他杀人?
我上前抓住何慕的袖子,质问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才答应他们的……”何慕低头不语,我急着摇着他吼着:“你说话啊!”
“千千!”未央拉开了我,我站在未央身后眼泪不住扑簌往下掉,喉中苦涩犹如千斤石堵着:“未央……是我害了他们兄妹俩,一个因我深陷宫闱,一个因我弑君叛主……我、我要是当初死了多好……”
他转身上前替我拭泪,轻轻拥住了我,拍着我的背柔声道:“你什么也不要说,不干你的事,好了别哭了……“
我听不进去他的安慰,拽着他的袖子声泪俱下,我只觉得这一生欠他们兄妹俩的实在太多,就算将来死后入了十八层地狱也未必能洗清这份罪孽。
我想,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拿到雪三藤,为了救桓溪,为了救何慕,更是为了救我自己。
何慕的事被我有意隐了下来,桓溪也一直未开口说要责罚,一直到最后也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我知道此事何慕心中始终过不去那个坎儿,他这几日在医阁中神情恍惚,如失了魂魄一般,我担心会出什么事便和未央商量推迟了去君顾山的日子。这夜我在房中睡时突然被一个噩梦惊醒,醒后虽已不记得梦的是什么心中却始终感觉不能踏实,隐约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
翌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我右眼皮跳个不停,我慌慌张张地套了衣服就往医阁跑,何慕今日却没有来,问其他医师他们也说未曾见到他,我听后又连忙跑去他的住处。何慕还住在最开始入医阁时的院子里,我一路小跑好不容易才赶到,只见院门半掩,院中有一树红梅,冬寒初绽,落了满院寂寂冷香。
我推开院门走了进去,隐隐听得到屋中有人语切切,透过绘了寒梅的窗纸传了出来,我抬手正欲敲门,那屋中却清楚地传来未央清越的声音。
“你以为自己这样做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屋中传来何慕的几声咳嗽:“我想要怎样做都与你无关,你也无权干涉。”
“是,未某自然无权干涉,但是你想过千千没有?”屋中兀然传来瓷片落地碎裂的声音,未央顿了顿,“你之前也看到了她为了你和尚夫人的事内疚成了什么样子,你欲以死谢罪无可厚非,但你让她今后怎么活?”
我半抬的手倏然垂下,眼眶逐渐溢满温热的泪,原来何慕真想以死谢罪,未央说得没错,若他真的死了,我以后怎还有脸面对阿桑,怎么还有脸面活下去。
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屋中不再传出任何声音,我立在门外任寒风从领口袖角肆虐入侵,半晌,里面的未央突然道:“未某告辞!”
我一时没有准备好逃开,刚抬手捂住了眼睛未央就将门打开,只听得到他讶然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继续用手捂住眼睛,吸了吸鼻子道:“我走、走错了……”说罢咬咬唇转身离开,未走几步未央就上前拉住了我将我送入他怀中,头顶上传来他的温柔声音,似冬日池中蕴存的山泉般温润,“差点撞到树了。”
他将我的手从眼上拿了下来,我隔着面具将他望着,他的眼睛在我咫尺,我看得到他墨玉般的眸中印出的自己,一张明显哭过的脸。
他笑笑,理了理我额前的乱发,放开我道:“我们走罢。”
之前我托小明子去司天监打听打听何时可能会下雪,这日我去给桓溪送药时小明子将我拉到一旁告诉我司天监观测出在近日会有一场雪,说罢还不忘损他们几句:“虽然司天监那帮老头们很厉害,但也有算不准的时候,你看这天气最近都回暖了,哪还会有雪?”
我端着案笑着回他,“你怕是还记着他当年在陛下面前教训你的事吧?“那时还是在公子府,小明子有次入宫因为贪玩不小心碰坏了司天监的什么观测天象的仪器,结果司天监的李司制不仅告到了老国主那里,还一路追到公子府说要亲自惩罚他,吓得小明子躲在我和阿桑的房中大气也不敢出,最后还是桓溪出面平定了这场风波,后来我和阿桑老是拿这件事儿说笑,估计给他的心理留下了不少阴影。
小明子疑惑问我:“言医师……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未想到乐极生悲,一时哑然只能瞎掰道:“是医阁里的那些医师告诉我的。”说罢连忙逃进里殿不再理他。里殿中桓溪正在桌案前批阅奏章,身上只披了一件明黄的烫金长袍,他的面容虽仍旧憔悴,但气色却是比前几日好了许多,见到我来搁下笔道:“你今日比平时晚了一些。”
“是么?”我将药碗端给他,小声嘀咕道:“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你说什么!”他握着玉碗定然望着我。
我默然半晌,在脑中想好措辞才道:“我听说君顾山有配制九觖解药的雪三藤,打算亲自去取,司天监那边说近日会有雪,我想明日就动身。”
他将手中的药碗放在桌上,冷声道:“孤派人去取,你就留在宫中。”
“陛下能确定派出的人找得到雪三藤?”我反问他,桓溪望着我的眸光一点一点暗寂了下来,他默然不语,我继续道:“陛下可知当初大公子去世之前同我说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我顿了顿:“他说,这里不适合我。此前我一直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如今我离开陈州半年才懂得,桓溪,你也应该懂。”
正椅之上的桓溪沉默良久,殿中只听得到更漏声点滴绵长,如在奏响一出离曲,倏然,他端起药碗将汤药一口饮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第51章在我这边晋江APP上不显示啊,不造各位大人能不能看得到,唉,好忧心━┳━ ━┳━
☆、众里寻他千百度(二)(修)
我同未央离开燕宫的那日,天地阴郁,有雪欲来。
隐歌在我们前日离开陈州,未央说她是有要事要办,之后会来找我们。
离开前日我同阿桑去师傅墓前祭拜,如今一别半年未能来看看他老人家实在是个不孝徒儿,然而我和阿桑到了墓地才发现碑前清酒尚温,半支素雅的桃木簪安静地躺在墓前,看来是有人在我们之前前来祭拜,我惊然四顾,却见山腰北风卷着黄沙,一袭黛色衣衫踏马疾驰,腰上的长剑在苍茫中刻出几分凛冽。
她终究还是来了。
那日在屋中听了隐歌与我师兄的对话后我将师傅墓地的位置告诉了未央,师傅葬在陈州东南部的望南山上,这是他亲手写在遗书中的地方,我想他大概是因为思念故土才会选择长眠于此。师傅在世时未曾说过一字半句关于妻儿的话,我只记得他教我抚琴时经常会弹一首叫做半山隐的曲子,说是故人所赠,如今想来不知是不是与隐师娘有关。
望南山是个小山丘,除了我们几个再没人知道师傅的墓址,我想即便隐歌能力再大也未必能找到这里,于是便将地址告诉未央,让他去告诉隐歌。
我蹲下身将那半支断簪握在手中,那上面刻着的篆文在经年中几经磨损,如今我已辨别不得,身旁的阿桑突然道:“这半只簪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阿桑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兀地想起师傅去世时手中亦握着这样一只断簪。
看来师傅一直未忘记师娘。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我本以为根据我们离开燕宫那天的天气来看应是大雪不久将至,可是如今我同未央在君顾山山脚的破木屋中等了两天却是连片雪花都未能看到,早知道就该听小明子的话不该全信司天监的那帮老头了。这两天我过得很是郁闷,一是君顾山地理位置偏僻山脚少有人家,这两天未央同我只能吃些没有任何佐料的水煮“青菜”充饥,搞得我整个人就像霜打得茄子一般无精打采的,其实整日吃“青菜”倒还可以接受,最不能忍的是我在屋中憋得无聊本打算去君顾山上走走探一探地形,也好在大雪苍茫时不至于迷路,未央却说君顾山豺狼虎豹众多,要我好生看着这破屋他一人在我未醒时去了山上。
我一个人去山上他担心难道他去山上我就不担心么?我蹲在火堆前生闷气,将手中的“青菜”一股脑扔进沸水中,其实未央提醒过我这玩意儿不叫青菜,但我看它是青的菜就一直懒得改叫别的。我愤愤地拿着树枝做的筷子在锅中翻动着“青菜”,未想手上的力道没控制好锅一偏里面的水混杂着“青菜”瞬间全都倾了出来,毫无意外地浇灭了底下燃着的那堆火。
我忽然记起未央告诉过我这是他找到的最后一捆干柴来着……
我看着面前冒着黑烟的火堆,左右事已至此我也无力回天了,索性将手上的筷子也一并扔了进去。
一个时辰后。
我坐在木屋门前的台阶上,有气无力地靠着檐柱,双目望穿秋水般地望着不远处的君顾山,那里却是连个鬼影都见不到。未央这一走也有好几个时辰了,却到现在还不回来,我现今已饿得两眼昏花,不知道还能坚持几个时辰。
突然有一只肥硕的鸟停在了我面前三尺处,黑曜石般的双目定定看了我一会,随后神气地拿着将喙在地上擦了三擦,又望了我一会,再啄啄自己油黑发亮的羽翼,最后微抬着脑袋高傲地在我面前来回踱步,实在是装得一爪好逼。我不知道这只鸟到底想要干啥,只觉得它健硕的胸脯和腿烤起来味道一定不错。
心中打着这样的算盘,我一面朝它和善地笑着,一面一步步地接近它,那只鸟没有理我继续悠闲自在地踱着步,不时抬眸远望似在等着谁。不过这只鸟实在是傻得可以,连我靠近它都没有察觉,等到它察觉到时我已将它缚在手中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装逼是没有好下场的。
傻鸟在我怀中拼命挣扎,我温柔地拍了拍它的脑袋,道:“之前那般欲拒还迎,现在不如就乖乖从了本姑娘吧。”
它果真听话地耷拉着脑袋不再乱动。
我抱着那只鸟回到屋中,重新面对满屋狼藉时才想起自己刚刚好像浇湿了最后一捆柴……
那谁说过,不作死就不会死……
我泄气地坐在地上,这世界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当你很饿很饿的时候食物就在你手中你却不能只能看不能吃,这就比方你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和喜欢的姑娘亲热结果赶巧不巧那姑娘刚好那日来了葵水,委实叫人心里跟猫挠似的痒,不过这只傻鸟有一点倒可以利用,身子跟个火炉似的,抱着倒可以取暖。
我抱着那只鸟靠在墙角迷迷糊糊睡着,睡得很不安稳,梦中光怪陆离地出现了许多东西,有漫天的大火与凛冽的刀光,有哀婉的琴曲与幽冷的深渊,有飘着簌簌冷香的红梅林,混杂着水墨丹青的画卷在眼前如过眼烟云般迅速掠过,后来又隐约感觉身旁多了个火炉,我踢了好几脚才将那火炉给踹开。
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件衣服,是未央回来了,我忙起身去找他,在门口恰巧遇见他背了一捆柴回来,见到我笑道:“你醒了?”
古人云君子容止有德,我想大约说的就是未央这样的人,比如他现在即使是如山野农夫一般负着柴也能于举手投足间生出一番风逸俊朗,我不知为何突然紧张起来,手中握着他的衣服语无伦次道:“你的衣服……给你、我不热,不是,我、我不冷……”
他放下柴禾走到我身边,将我手中的衣服接过展开给我肩上,“你刚刚睡时有点起烧的迹象,还是先穿着吧。”说罢冲我浅浅一笑,“外头冷进去吧。”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内,这才发现之前被我搞的一塌糊涂的火堆已被他清理干净,不禁感到有些抱歉,口中吱唔道:“那个……我不是故意的,其实、其实我会做饭的……”我兀地想起之前的那只傻鸟,遂讨好似地道:“对了,方才我还捉到了一只鸟,咱们晚上有肉吃了。”我兴奋地环顾四周,却俨然不见之前那只傻鸟的踪迹,这鸟时候倒还挺聪明的,一定是趁我睡着时偷偷逃走了。
我正在心中怨恨那只鸟不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却恍惚中听到哪里传来的两声虚弱的咕咕声,寻着声音找去,只见那只鸟正躺在木屋中的乱草堆里一动不动,睁着大眼怨恨似地盯着我看,原先乌黑油亮的羽翼上多了许多新鲜的脚印。
我走过去心疼地把它抱在怀中,拍拍它身上的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