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叫我跌跤,他抬手理了理我有些乱的头发,温声道:“早些休息吧。”
我点点头回到屋中,不知为何困意突然袭来,头晕目眩,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躺到床上的就进入了梦中。
梦境中隐约见到有一位玄衣高冠的女子向我走来,九色毓珠玲珑作响,却不似山水落下般清脆,是一阵压抑的沉闷之声。她越走越近,我站在一处身子似被定住不能挪动丝毫,那女子停在我面前三步处,慢慢抬头,一直被阴影遮住的面容才一寸一寸地现在我面前。
是许羲和。
她伸手将手上的东西递给我,沉默片刻暗哑的嗓子才说出五个字:“将这个,给他。”
我机械般地伸出手,即使心中有个声音在一直叫自己不要接不要接,可还是身体快于理智地接了过来,那是一封信,上面用朱红的笔写着四字:长渊亲启。
我的手刚接过那封信面前的许羲和便顷刻支离破碎,如一场镜花水月,散开,飘远,直至不见。
忽然不知从哪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小。”有人喊道,声音似近似远,辨别不清,我忽地想起当初在山洞时做的那个梦,梦中那个自称为我娘的女人也这般叫我。我蓦然被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还是在屋中,没有许羲和,没有人喊我小小,我坐起身想下床去倒一杯水,却惊然发现手上捏着那封信。
红如泣血的“长渊亲启”四字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我立刻拿着信去找未央,好在他还未睡,我将信放到他的手上急声问道:“这是什么?刚才在梦中许羲和将它给了我?我醒后发现它真的就在我手中。”
未央盯着信封半晌,才黯然开口道:“其实之前给冷大人看的血祭之中的许羲和,不过是幻象,而真正的许羲和,早已死了。”
“死……死了?”我讶然看着他,“不是说被祭入画中的女子会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么,怎么还会死?”
未央颔首,“许羲和本就大病未愈,入祭时耗尽了最后一口气,而一直支撑这个契约存在的,是她的神思。”
“那……我在梦中见到的是她的神思?”
未央颔首:“你与血祭神思相通,所以,她只能将这封信交给你。”他沉默半晌,低眸看着手中的信,“这大概是她生前写的,明日一早,把它交给冷大人吧。”
未央话音甫落,窗外便飘来箜篌的声音,悲凉如一场漫天浩雪。我走到窗边,望向许宫的方向,深蓝的天幕下死气沉沉,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你说,”我转身问未央:“他真的爱过许羲和吗?”
未央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走到我身边亦抬眸望向远方,良久,他郁然开口:“当年冷大人曾与楚世子定下约定,只要他肯让许国投降向楚国,楚世子必不会伤他许国一草一木,待楚王百年后楚世子即位,倘若他肯出仕楚国,许国二十城便会原封不动地还给许国。”
我看向他,叹了口气:“可是后来不到两年,楚世子也死了。”
他表情忽地一顿,随后神色寂然地一笑:“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即便冷长渊为了能救许国忍辱负重甘做叛国之人,却还是被许羲和打乱了一切的计划,最后她用她的方式救了她的国家,让两人从此阴阳相隔,碧落黄泉寻不得。未央让冷长渊见到了许羲和的幻象,让他相信她还活在画中,我不知道他做这样到底对不对,给了他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让他能继续活下去。其实我想,自从许羲和入了祭画,冷长渊也就死了,行尸走肉地活在世上,这同死又有什么区别。
那一夜,我与未央站在窗前,听了一夜凄凉的箜篌声。
第二日我们离开前将许羲和的那封信交给了他,他坐在那架箜篌前,发丝凌乱,覆在弦上的十指早已血肉模糊,他颤抖着手从我手中结果那封信,长渊亲启四字仍旧那样灼人眼眸。
我们对他说了声告辞转身离开,刚过了曲桥,便听到身后撕心裂肺地传来的一声:“羲和!”我转身向后看去,却见冷长渊手中的信在一瞬碎裂成齑粉,飘散在风中,他猛地倾身向前,双目猩红,不顾一切伸手去接那些齑粉,却终究只是徒劳。
她连最后一点回忆,都不想留给他。
我终于明白了当初未央说的:“有一种生,比死还痛苦。”
古旧的城楼在郁郁的天空下分外低沉阴暗,裂痕爬满了城墙,长出一簇簇枯黄的杂草,在风中瑟瑟发抖。我们出了城后老人关上了城门,咚的一声后城门被合上,如同合上了故国许国最后这一段历史,合上了许羲和与冷长渊的这一世千丝万缕的纠葛。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时,她是傻公主,他是冷太傅,若故事能这样一直延续下去,该有多好。
我回首看了眼城楼上那沐州城三字,在薄薄日光下泛着凉光,后来在我离开未央的那些日子里,也曾听过有关它的传闻,说西北的沙丘一夜之间移了过来将整个沐州城都淹没在黄沙之下,世人再寻不得。
离开的时候我蓦地感觉额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摸才发现竟是下雪了。
我想这雪一定会下的很大,一如当年她说:这雪,下得可真大啊。
这雪,下得可真大。
故国叹,完。
作者有话要说:
☆、遗世成城——冷长渊番外
我于许成君十年回到沐州城,在那之前我已知道许君无子,只有两个公主,一个年幼体弱,而另一个,是个傻子。
我自十三岁大哥死后周游九州,如今已过了九年,本不愿再踏上这片故土,此番回来,却只是为了一个人。
许君的傻女儿,许羲和。
这是我们安芝冷氏欠她的。当年我大哥爱上元贞夫人身边的女婢,元贞夫人借此利用大哥帮她扳倒婕夫人,后来婕夫人跳河自尽,狡兔死走狗烹,大哥被自刎死于狱中,而婕夫人当初只有五岁的女儿成了傻子。
纵然害她成为傻子的凶手不是我大哥,然,难辞其咎。
宫中本就是是非之地,现在陛下尚在还可,若等陛下百年,她一个傻公主又如何能在宫中生存。此次归国,我本打算凭借东陵冷氏的权力与地位迎娶公主,这并不困难,何况她还是个傻子。
然而事情却比我想得要复杂。
我初回国就被陛下召见了去,说要我做公主的太傅,我想先见见她也是好的,免得以后她对我徒生尴尬,遂将求婚之事搁置一边答应了下来,这边脚刚走出崇阳殿那边元贞夫人就派人来请了,她那一席话说得很明确,要么与她结盟互利共赢,要么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西乌元氏与东陵冷氏在朝堂上的联盟由来已久,他们的势力占据了许君的大半江山,这也是当初我不愿回国的原因,一个被外戚势力掌控的国家,还有何生机可言?我游历九州,周围魏赵之国早就对许国虎视眈眈,何况后面还有强大的楚燕宋三国。我想,许国之危难不远矣。
我在尚书阁初次见到公主,她那时穿着婢女的衣服,毛毛躁躁地从我手中夺走了《战国策》,我在此前已见过公主的画像,那次却并未能认出她。此后我在凤仪殿中再次见到公主,她已是换了副装扮,赤脚拿着襟带四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会让人觉得她只是个痴傻儿。她的双手掐住我的脸,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我被扯得变型的脸,忽然觉得悲哀。
九年过去了,她已同我记忆中的五岁时那个爱哭爱闹的小姑娘判若两人,这宫中,果真是是非之地。
替她把脉的时候我着实惊了一惊,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体内怎么会有这么重的七星蔓的毒,我不敢想若我晚到一些,我与她会不会就此阴阳两隔,我再也不用能赎安芝冷氏的这份罪孽。
好在,我来了,我想将她带出宫。
只是她没我想得那么简单,那日她在曲桥之上把她的故事告诉了我,希望我能教她治国之道,其实话往明里说,她是想让我助一臂之力让她当上许国的君王。
现在的许国被元氏冷氏把持朝政,按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将来接替大统的必是元贞夫人的女儿月公主,而她,一无所有,没有亲族,没有朝权。
我想,若连我都不帮她,谁还会帮她呢?所以即使最后众叛亲离,我也要帮她。
带她出宫的机会很偶然,她于上巳节回宫后就一直糜糜不振,我想大概是她体内七星蔓的毒在加速扩散,于是故意放出消息说是殇神要来带走她,待那夜她殿中空无一人的时候我便过去带走她,我将一切都安排好,未想她却是白日里听到了元贞夫人与我的对话,认为我与她同流合污,她用剑划破了玉屏上的泼墨山水,拿它指着我,一双眼中迸发着怒意,即使手臂在不住颤抖也想要杀了我。
然而最终她只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就倒了下去,我抱住晕倒的她。即使是昏迷她的眉头还是皱着的,任我如何也抚平不了。这么多年的宫廷生活已经让她变得多疑,不再相信任何人。
我将她带出了宫,也早已安排好了让她如何回宫的后路。后来,我一直在想,若那时不那么迁就她,什么王位,什么家国,若我能所有的一切都不顾,带她远走高飞,也许我们后来的结局就不会是这般了。
我自诩聪慧,却做了这样一件愚蠢的事。
意料之中楚世子会出现,他话中有话,想要让我出仕楚国,我本就对政治上的事没什么想法,亦向来厌恶官场上的明争暗斗,故婉拒了他,好在楚世子真同世人所传那般重视情义二字,并未为难我就将玉玲珑给了我。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杀了我,我将她的“死讯”告诉了她,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泪水无声地落在我的手背,分外灼人。我只觉得胸口左侧被什么填满,又如鱼鲠在喉,只好故作轻松地将袖子给她,她却不接,我本以为她是为不能再回到许宫而哭,便想告诉她其实留在宫外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没有那么多猜忌。她却没让我将话说完,一把长剑便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无奈,我将实情告诉了她,故意隐去我大哥是受元贞夫人指使一事。她思量良久才终于肯再次相信我,然而却说那样一段恶毒的话,她说:“若之后你背叛了我,那么羲和就算是死也不会让冷大人安生。”
最后,她确实是做到了。
我原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然而阿仪却是个意外,她什么也不顾地跟着我去了大漠,有时候我很羡慕她,羡慕她这样的胆量,而我却因为自己的胆小而放弃唾手可得的机会。我想等过了冬至就找个机会让阿仪回沐州,毕竟跟在我一个罪人身边始终不是长久之道,然而那次她只身来大漠找我却彻底改变了我的计划。她负了伤,若非我及时赶到早就命丧黄泉,她却连吭都不吭一声,我那时确实是气昏了头,所以并未给她好脸色,现在想来,当真糊涂。
她一心想要我回去,匆匆将账本拿给我看,却不知这是华氏一族的计谋,他们完全可以利用这本假账而废君立新。华氏已开始对她下手,我想我不回去是不行了。
在我准备着回去计划的时候突然收到她的谕告,赐婚我与华仪,接到谕告的时候我正在煎药,一个不小心让热气烫了手,我看着微微烫红的手背,只觉得疼得厉害。
我想,我该高兴的,她终于长大了,不再为儿女情长所困。
可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当我回到沐州后,才知道这其中还有另外一个人,公子溶。
游历九州的时候,我曾见过公子溶几面,并在一次博弈中赢了他的一只血玉,后来他曾多次想向我讨回那块玉,我只觉得输赢已定,他若想讨回便须得赢我,由此我们定下了一个赌约,若他能从我手中夺去最珍惜之物,那么他的血玉,我会拱手奉还。
那时我想,我这一生羁旅漂泊,四海为家,定不会有什么是最珍惜的东西。
然而在我找到之前,公子溶已经帮我找到了。
我匆匆与华仪成婚,即使是入赘华氏一族,即使是被冷氏划出族谱,我都不在乎,我只知道只要我与华仪成婚,一来可以让公子溶知道我最珍惜的其实是华仪,二来也可以约束华氏一族的力量。
成婚那日她也来了,不管不顾地着了一身素色的白衣,我很少见她这么任性,除了上次只身来大漠找我。不过好在婚礼进行得很顺利,我终是入赘了华族。
那日她很早就回了宫,我想这样也好,她不用看我那般狼狈,强颜欢笑到嘴角都僵硬。婚礼甫结束,公子溶就摇着玉面扇找到了我。
“冷大人,恭喜。”
我嘴角牵出一点笑意,道了声“多谢。”说罢转身打算离开,脚刚踏出半步,就听到身后幽幽传来他的声音:“陛下一个人在湖边已经弹了很久的箜篌了。”说罢顿了顿又道:“这雪,下得真大啊。”
我终究还是不会演戏。
最后我丢下华仪去找她,冰天雪地里她一身白衣坐在那儿,被风雪覆了几重,她欲为我奏上一曲,我看着她几近通红的手只觉得她是疯了,上前拉住她欲带她回去,未想她却同我说起赐婚的事来。
这是她第一次向我表白心迹,在我大婚的那天。
而我,只能装作不知。
我只记得,那夜,她的衣服被风雪染得艳红,灼得人欲落泪。
我们都错了,她错在不该信我,而我错在不该助她为君。
只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后悔药。
楚国进攻的消息传来,我自知许国必败,却仍不愿放弃一线生机请缨出战,那日阿仪背着我去找她,告诉羲和她已怀了我的孩子。阿仪有时候会很残忍,比如说她告诉羲和有了我的孩子,比如说之前的那本假账,我一直都知道那事出自阿仪之手,我的新婚之夜留在宫中照顾羲和,后来我们也再没有夫妻之实。她想得到我,她做到了,而我想约束许氏的权利,这场婚姻中我们都有各自的目的,算不上谁对不起谁。
我知道,我很自私。
许国将败时楚世子找到我,我很佩服他在两军交战之时还能自若从容地出入许国的营帐,身边只跟着一个女侍卫,他跟我谈了一个条件,只要我肯交出退兵沐州,许国百姓他不会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