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子很快找来,灵牌被砍开的那一刹那在场之人无不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能让它流出血来,然而结果却是教他们失望,灵牌内没有一丝血迹,木头还是木头,并没有什么异常,除了一张染血的字条。
隐寒祭师将那字条拾起,打开后看了一眼交到许君手中,许君看完后震怒,咳嗽不止,一旁的元贞夫人连忙问那上面写的是什么,许君一把推开她的手,一边咳嗽一边命人去当初婕夫人住过的锦绣宫找一样东西。
不消片刻,侍卫们便带着一个古红的木匣子过来,许君命人打开,里面不过是一些书信,元贞夫人却在看到后表情顷刻滞住,她双手死死纠住衣角镇定道:“不过是婕夫人留下的一些书信,陛下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说着使眼色给身边的婢女让她去将它们收拾起来。
许君先她一步将信握在手中,质问道:“这些是阿婕在世时的信还是你的信?贞儿,枉寡人这样信你!”说完将信全数甩到元贞夫人脸上。
信纸唰啦啦地响成一片,元贞夫人匆忙跪下,泣不成声道:“陛下明察,这些信妾身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是妾身的,一定……一定是有人在污蔑妾身……”
“污蔑?”许君抓起手边的杯盏用力摔到了地上,“羲儿都已经死了还会污蔑你!”
“羲……羲和……怎么会?!”元贞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许君,拼命摇着头。
“元贞夫人,”隐寒祭师站出来解释道,“大公主早殇,这本不是她的命数,她死后化成怨灵于灵牌之中,并在那字条上告诉我是有人害了她,害她的人亦是当年陷害婕夫人的凶手。”她低头看了一脸惶惧的元贞夫人一眼,道:“而那个人,正是夫人你。”
“不可能!这世上根本没有鬼神,一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陛下……陛下……”元贞夫人匆忙跪向许君,“陛下一定要相信妾身,找出在背后装神弄鬼的人还妾身清白!”
许君一脸厌色挥手吼道:“将她带下去,彻查西乌元氏!”
很多时候,一个家族的兴起需要经历几世几代的积累,然而一个家族的没落却只在一朝一夕。
西乌元氏被查,东陵冷氏亦受牵连,最终的结果是元贞夫人被赐死在狱中,元氏一族被诛,而冷氏一族则被流放至塞外。
冷长渊亦在被流放的名单中。
他要离开沐州的前夜楚世子来找他,带着南芜国的名茶一枝春,两人对月品茗,像是结识了很久的朋友,闲话巴山。楚云颜即使是一身布衣亦能穿出一种不染纤尘的谪仙风度,可见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句话的正确性还是有待考究的,关键还是要看脸,不,是看气质,这就好比就算你给流氓地痞之流披上冕服缁衣也阻挡不了他们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猥琐气质,以前师傅常哄我说抚琴能让女孩子变得漂亮容颜永驻,我原是不信,现在看了琴卿这个样子才知师傅不愧是多吃了几十年盐的人,竟一语道破天机。
分别之时冷长渊拿出一封信交给楚云颜,略怅然道:“冷某不能亲自去接公主,一切都劳烦世子殿下了。”说完沉默片刻才继续说道:“帮我……跟公主说声对不起。”
楚云颜低眸默然看着手中的信,良久问他道:“元氏被查必然会牵连到冷氏,既然冷大人一早就知道这幕戏的结局为何还要让它继续演下去?”
冷长渊怔住片刻,随后忽地淡然一笑,抬眸望向深蓝夜幕下的那尊琉璃孤月,清风徐来吹得他紫色的衣袂轻扬,环佩相击发出清越的声响,在夜色中愈传愈远。半晌,他才缓缓吐出五个字:“因为她信我。”
原来这世间,能教人不顾一切的,不只一个情字。
四月初三,时至许大公主死后一月,许君派人北上寻找大公主许羲和。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许君本就已是年破日索,日薄西山,况经历了元贞夫人一事又加重了病情,立储迫在眉睫,奈何膝下无子,大公主年少早逝,二公主自小体弱多病,委实担当不得为君治国的重任,于是许君只能从诸卿中寻找才能之人继承王位,由此引发了卿将们的明争暗斗,互相弹劾,搅得朝堂乌烟瘴气。正当许君焦头烂额之际,欲归国的隐寒祭师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有仙人告诉她传言被殇神带走许大公主正在极海之北的孤州中,许大公主乃天上星宿转世,是许国命中注定的帝王。许君听后大喜,虽有疑惑也全抛之脑后,连忙命人北上寻女,隐寒祭师同她的二位徒弟亦一同前往。
十日后,许君的人马在孤州的莫白山中找到了许公主,那时的许羲和穿了一身冕服,在莫白山常年不化的冰雪下衬映更加醒目夺人,她于山顶之上等着众人的到来,额前垂下的九旒冕帘被山上寒风刮得泠泠作响,红日在她身后缓缓升起,帝王之气尽显眉宇。
不得不赞叹,冷长渊排的这幕戏演得极好,天衣无缝的算计,一物一景皆恰到好处,唯一的遗憾是他没能亲眼看到。
作者有话要说:
☆、骗过天下是忠贞(二)
许羲和被接回许宫的途中未说一句话,哪怕是只言片语都不曾有过,看来她跟在冷长渊身后不仅学到了治国之道,还学会了怎样高冷。
马队行过孤州,隐寒祭师携弟子从赵国取道回国,离开前的那夜楚世子将那封信交到许羲和手中,她拿着那封信凝神良久,目光落在那工整的“公主亲启,长渊敬上”八字上,却始终未开启,晦暗的烛光投在她的侧脸上,她眨了几番眼睛,然后抬手拿下琉璃灯罩将那封信放到了烛台上。
火舌舔着纸页,火光在一瞬腾起而后又很快熄灭,楚世子默然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淡淡开口道:“冷大人让我替他转告一句,他说,”他顿了一顿,似在打量她的反应,而后者则盯着烛火凝神,楚世子继续道:“他说对不起。”
许羲和仍是无任何反应,楚云颜道了声告辞便离开,直到月上中天,她才蓦然回过神来,如梦初醒般地拿出笔墨纸砚,匆匆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屈之甚者信必烈,伏之久者飞必决。
她将纸折好装进信封中,疾步走到门旁又忽然退了回来,默然伫立许久,夜风从窗中吹入灭了案台上的孤灯,月光便毫无顾忌地侵了进来,拉长了她的影子,寂寥如覆了一层白霜。许羲和转身顿然后退几步靠在门上,将那信捂在胸口,贝齿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出声,两行清泪从双眸中无声流下。
月光沧桑了夜色,忽有淙淙琴音被风吹进房中,卷起帘幕重重。那琴音同我之前在梦中见过的那个在红梅林中抚琴的白衣男子所奏竟一模一样,哀婉沉郁,悲伤欲泣。画面就在此刻忽然随着琴声的韵律出现一条条裂痕,直到蔓延上整个画纸,尔后琴音渐稀,那些裂痕才一条条合上,之前的明月清风不再,一座古老的城墙在画中显现,如年将休矣的枯木,摇摇欲倒之势已现。
许羲和回到许宫的时候许君硬是强撑着一口气去城头亲自迎她回宫,翌日许君便将王位传于她,并予她十八字要她记住:经国家,固社稷,存人民,明是非,决嫌疑,别异同。
如此,许羲和成了九州的第一位女君。
在那之后的第四日,许君终于绝了强憋着的一口气,薨。
许羲和即位时朝堂之中并未有太大非议,或者说那些大臣即使有非议亦不敢明着提出来,毕竟许国臣民信奉神灵,而现在许羲和在他们心中就是神的化身,得民心者得天下,所以朝中纵有反叛之人亦不敢轻易起兵取而代之。许羲和即位一月,将朝中大小之事处置得尽善尽美,无一纰漏,国人大幸明君临世,然而在她提出要将在西荒塞外流放的冷氏一族接回沐州时却碰到了钉子。
第一个站出来反驳的是华氏一族,华氏与冷氏祖上是为亲家,冷氏一族与元氏结盟后便抛弃与华氏一族的联盟,致使华氏一族日渐衰退,华氏族人怀恨在心,所以冷氏落马的时候华氏亦出了不少力来落井下石,所以此番自然不希望冷氏族人回来。况且冷氏元氏两族双双落马,如今朝堂之上正是华氏一族的天下,许羲和初即位,根基尚浅,故要接回冷氏一族的提议毫无意外被诸大臣极力反对,最后不了了之。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半个月后,那是个雨夜,许羲和正在案旁批阅奏章,哗啦啦的雨声乱了思绪,宫人突然推开门禀告说一位妇人前来找她。
那妇人一进来便跪倒在她跟前,将手上的东西恭敬呈上,抽抽搭搭地说道:“臣妇恳请陛下昭冷氏族人回来,否则……否则阿仪……阿仪她……”
许羲和皱眉看着妇人,挥手叫一旁的宫人退了下去,抿了口茶道:“寡人记得你,登基大典上见过的,你是……华夫人?”
那妇人受宠若惊,忙应道:“是是是……正是臣妇。”
“你来找寡人想说些什么?”许羲和漫不经心打开那妇人之前递上来的帐本,脸色却越看越黑。
“是臣妇的小女儿阿仪,随冷氏族人一同去了塞外,那里日子那么苦,臣妇……臣妇实在不忍看她在那受苦……”说着偷偷拭了一把泪,“这是华氏族人这么些年来擅权舞弊结党营私的证据,臣妇将它交给陛下,希望陛下让我们阿仪回来……”
许羲和抬眸冷冷看着她,“不知夫人知不知道,这么多的罪状已够让华氏一族夷族,到时候就不再是流放受苦的问题。”她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倾身低声道:“到时,你们华氏一族都得死。”
那妇人吓得坐倒在地,许羲和直起身转过身冷冷喊了一声,“送夫人回府。”
几日后西北阜州旱灾的消息传到沐州,许羲和为抚民心亲自去了趟阜州,那里的臣民见到她都如见神灵,行三跪九叩之礼,呈牛首彘肉之物,一时民心大应。但我想她亲自来这一趟的目的并非只有安抚民心这么简单,阜州离塞外不过二三十里,她恐怕是想要见冷长渊一面。而事实也正如我所猜测的那般,两日后许羲和启程回都城,半路上寻了个借口离开随行的众人,换了身男装调转马头去了塞外。
此时塞外风沙走石演得正烈,大风卷着黄沙埋了来时马蹄,许羲和骑着马连行了几个时辰还是未能找到流放冷氏一族的那块绿洲,马蹄在黄沙上打着转,莫说老马识途,这天气下就算是骆驼也不一定能走的出去。
忽然从左边的沙丘后传来浩荡凛冽的杀声,许多身着异国服饰的人拿着弯刀冲了出来,是流行于沙漠中的沙盗。许羲和面色大惊,忙拉紧缰绳准备离开,未想那马受惊将她从背上摔了下来,她半跪在地上看着从沙丘上汹涌而来的沙盗,咬牙站了起来拿出弓箭向他们射去。可纵然她箭法极准,终还是寡不敌众,弓箭不消片刻便被用尽,许羲和不会武功,一人上前抡着弯刀一下子划在了她的手臂上,殷红的鲜血顷刻便染了白裳。
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驼铃的声音,那声音穿过重重飞沙仍是那般清晰,连绵不绝,而那些沙盗却在听到声音后不知为何纷纷弃甲而逃,害怕地大叫着许羲和听不懂的话。许羲和躺在沙漠上,面容无一丝血色,虚弱地半睁着眼开着驼铃声传来的方向,只见有一个身着青色衣衫的人骑在骆驼上向这边赶来,飞沙走石中看不清面容,她嘴角却忽地展出一笑,轻轻喊了声:“冷长渊……”
许羲和没有猜错,来的那人正是冷长渊。
冷长渊将许羲和带到了自己的住处,并为她包扎好了伤口,许羲和环视着屋中简陋的陈设,开口问他道:“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从草民一开始被流放到这里起。”冷长渊熬着药,并未转身。
“你……”许羲和欲言又止,最后才小声开口道:“再等半个月,我会让你回到沐州。”
冷长渊一壁盛药一壁问她道:“草民是有罪之身,陛下打算怎样让草民回去?”
“这个。”许羲和从袖中拿出一个账本递给他,是之前华夫人呈上的那本,“这其中有华氏一族擅权舞弊结党营私的全部证据,只要华氏一族一倒,你便能回来。”
冷长渊放下药碗,接过账本翻了几页便放下道:“陛下可有好好研究过这账本?”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王十年,禹州并未有过大水,这上面写禹州大水华城中饱私囊三千银,再比如先王五年,蝗灾的是南部大片,却并未涉及南郡,诸如此类种种纰漏,不胜枚举。”
“你的意思是……这账本是假的?”许羲和讶然问他,冷长渊颔首道,“华氏一族虽然不大,但根基比元氏与冷氏都坚固,若想绊倒非一朝一夕,陛下要记住,朝堂之事并非君与臣那么简单。”
“可这账本……”许羲和刚要说出华夫人,便见一位蓝衣女子推门走了进来,十四五岁的样子,背上背着采药用的篓筐,兴奋对冷长渊喊道:“长渊哥哥,我回来了。”喊过之后才发现床上坐着的许羲和,杵在那惊了片刻后匆忙跪下道:“华仪、华仪拜见陛下。”
许羲和握着账本的手突然握紧,指甲刮过纸页发出刺耳的声音,她的声音却仍一如平常在朝堂之上那般清冷,道“你就是华仪。”
“是。”那女子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抬头见她。
“起来吧……咳……”许羲和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血来,冷长渊转首对华仪道,“你先去将今天采的草药都熬好吧。”
华仪偷偷看了许羲和一眼,应了声:“好。”
冷长渊伺候许羲和服下汤药,正欲起身之时许羲和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她小声问他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我这么远……”
冷长渊叹了口气,将药碗搁在案上打断她的话,“今日陛下弃臣民于不顾,只身跑来找草民,若非草民及时出现,陛下便会死在沙盗手下,草民希望陛下今后莫再如此鲁莽行事。”
“除了这些,”她抬眼殷切地望着他:“就没了么?”
“陛下想听草民说什么?”
许羲和颓着身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也没有,寡人明日就回沐州。”
作者有话要说:
☆、骗过天下是忠贞(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