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其中一人顿了顿才继续答道:“同他一起来的,还有……楚世子。”
冷长渊正撑伞的手顿了片刻,转眸看了说话那人一眼,随后将伞撑开走进雨幕。
连绵几处曲折回幽,途径青竹翠碧在雨夜中迢递清香,竹林后渐现有竹舍一间,截竹为瓦,伐木做梁,檐上垂下五色珠帘,实在雅致的很,然却只见那竹门大敞,似乎有人在特地等待着他的到来。冷长渊轻抬伞沿,微微暖光透过五色珠帘传了出来,混着泠泠琴声,他抬眸凝思片刻,方才踏上台阶走了进去。
舍内布置得却不似它的外观看起来那般雅致,外厅唯有一张简单的竹桌,上面摆有一只茶壶和几盏古红的陶瓷茶杯,里间有人弹琴,隔着五色珠帘看不清模样,只闻得琴音伴着雨声幽幽传了过来,似近似远,如溪流激荡过从林间,又好似孤鸟掠过蓝天留下的声声长鸣,曲调激昂曲音壮阔,单凭一人之手很难做到如此,光听几声琴音便觉此人琴艺堪绝一斑。我心口忽地一紧,莫非……莫非这里面的人就是传说中的琴卿?楚国的前世子楚云颜,我学琴三年来一直敬仰思慕的人,脑子顿时有些混乱,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遗憾,未想此时画里画外,我们隔得这样近,却又那样远,我看不清他,他看不见我。
珠帘外头有两个黑色衣服的侍卫模样的人立着,一见冷长渊便纷纷绷直了身子,握紧了手中的剑。冷长渊一双凤眸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一身绛紫的袍子傲然而立,只在须臾气场便压过那二人。琴音便在此刻戛然而止,雨声也仿佛在瞬间消逝,半晌又有两声散音连绵传来,悠远缥缈,接着珠帘后才响起一个沙哑的人声:“琼州一别,冷公子别来无恙?”
冷长渊不带感情地回了一句:“楚世子安好?”
里间突然传来了极轻的一声笑,接着便是折扇展开的声音,有人影微动,”听闻冷公子此翻来楚,是为了一味药?”
“正是。”冷长渊答道,“在下听闻九州只有宛州白家有这味药,特来相求,不知怎的惊动了世子殿下。”
里面又是一声笑:“在琼州时本宫便说过半年内必能同公子再见一面,如今算是应了。”折扇随着话语落地刷得一声被合上,“天下只有宛州白家有玉玲珑,而这玉玲珑一直以来只向楚宫进贡,本宫想不知道也难。”
“那殿下如何才肯将玉玲珑交给冷某?”冷长渊盯着珠帘问道。
五色珠帘内传来环佩相击之音,接着便见一把雕花的玉扇挑开帘面,一个身着深蓝袍子的男子走了出来,玉冠束着青丝,身形倒和未央相差无几,颀长俊秀,举手投足间皆透着温雅素静、翩然有风的气质,果真不愧为九州第一琴师。只是他左半边脸被银色的面具遮住,看不清模样,早些年小明子就同我八卦过琴卿自小因病毁容,面目畸形,只能戴一张面具示人,那时我自然是不信的,可如今看到这里却也不得不信了。
楚云颜看了旁边立着的两人一眼,那二人立马会意退下,他径直走到竹桌旁执起古红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水,端起转身递出一杯给冷长渊,冷长渊低眸看着他手中茶水片刻,接过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楚云颜端着杯盏抿唇清冷一笑,“冷公子不妨喝一口。”
冷长渊倒是不怕他有没有下毒什么的,引袖执杯饮了一口,略微思索片刻问他道:“是南芜国的一枝春?茶味淡了些。”
楚云颜颔首,将茶杯送至鼻尖闻了一闻,”九州最好的茶却没有用九州最好的茶具去煮,这香气自然就无法沁人心脾。”
冷长渊上前几步将手上的杯盏放回竹桌,自嘲道:“冷某是个俗人,饮茶只管修养心性,不似世子殿下对茶中香气有这般深入研究。”
“冷公子谦虚了,”楚云颜亦笑笑,反问道:“好的茶具方能泡出一壶好茶,既无好茶又怎能修好心养好性?”
冷长渊用指尖轻叩桌面,一字一句道:“修心养性自然以心为要,心安则能修性。”
“那这么说冷公子是不想要一套好茶具了?”楚云颜低眸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停了片刻继续道:“之前本宫还想若冷公子能尝出茶的品类就赠予公子一套上好的茶瓷,现在看来倒是本宫自作多情了。”
冷长渊清冷一笑:“是冷某无缘殿下的赏赐,殿下还是另寻有缘人罢,冷某今日来不过是想求玉玲珑一药,不知世子殿下是给还是不给?”
语落竹舍中气氛顷刻紧张起来,舍外淅沥的雨声突然变得紧促,凉风吹得珠帘泠泠作响,青灯中的烛火摇摇晃晃,迷乱了投印在地的人影。半晌,楚云颜突然笑了起来:“冷公子当年救过白家老二一命,本宫又怎会不给他们报恩的机会。”
“这么说殿下是……”冷长渊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楚云颜打断他的话:“冷公子都千里迢迢将人从许国带了过来,于情于理本宫都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的,虽然做不成朋友,本宫却不想再多个敌人。”说着从袖中将玉玲珑拿出递给他。
冷长渊接过玉玲珑,眼中浮有一丝敬意,肃然作揖道:“多谢殿下。”
玉玲珑能解七星蔓的毒,以刚采下之时最为新鲜,若此时制好药与病人服下则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然而治好的解药若在三个时辰内未被病人服下则药性便会丧失一半,再过三个时辰又是一半,许国与楚国相隔甚远,我想正是这样所以冷长渊才会将许羲和带出宫,只是他这样的做代价实在是大,出宫容易进宫难,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想要全身而退不与元贞夫人的人正面冲突是不可能了。
许羲和是在服下玉玲珑后的第三天醒来的,那时冷长渊已带她出了楚国赶往许国,他正将马车停在一片桃林中打算歇息片刻,然而刚将马车停稳许羲和就从他身后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冷长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回头似笑非笑道:“公主看来恢复得不错。”
“你要带我去哪!”许羲和横眉厉声问道,然而冷长渊却未回答她,只反问她一句:”公主可知如今沐州城中传得最广的流言是何?”许羲和不语只冷着眸子咬唇盯着他,而冷长渊似乎也没有想要她回答的意思,只一字一句自顾道:“许大公主,于三月初三上巳之夜,殁。”
语落许羲和的手兀地从他脖子上滑下,双眸却依旧死死盯着他,豆大的泪珠从她眼中滚下,落在了冷长渊的手背上,一滴,再一滴。她之前装傻的时候哭过那么多次,嚎啕大哭到让人有深深的负罪感,然而到了真正哭的时候却是这个样子,没有再多的言语,只拿着一双充斥着恨意的眸子盯着别人。未想假哭多了,却连真哭都不会了。
冷长渊伸手将长袖递至她面前,示意她擦去脸上的泪,许羲和却并未理他,冷长渊淡然一笑收回袖子道:“公主是在哭自己回不了宫?其实在臣看来宫外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没有那么多……”
“我是在哭……”她蹭地站起身打断他的话,马车剧烈摇晃了一下,她苍白的衣角擦过他的面颊,“我哭自己当初怎么就信了你,只因为你为我圆了一个谎?可笑……可笑!”
冷长渊抬眸静静地看着她说完,声色不动,许羲和继续道:“我这十六年来只信过两个人,一个抛下我,一个背叛我,这十六年浑浑噩噩,像是……像是一个笑话。”她嘴角咧开自嘲的一笑,身子忽地向前一倾抽出冷长渊腰间别着的剑,跳下马车将剑指向他:“冷长渊,你到底想做什么!若要杀我又为何迟迟不动手!”
艳阳下的长剑折着刺眼的光,光斑印在他的眼上,冷长渊微微眯眼道:“臣既花了这么大的气力救活公主,又怎会杀公主,臣说过,若公主肯相信臣,臣必保公主平安无事,登上王位。”
“你撒谎!”许羲和几乎是吼了出来,剑锋在冷长渊脖前颤抖着,“我信了你,你却背叛了我!”
“臣不知自己何时做过背叛公主的事,不知公主可否告诉臣?”
“你……”许羲和一句话哽在喉中,其实仔细想来也确实找不出冷长渊背叛许羲和的证据,他授她治国之理,为了救她与楚世子周旋,从他与元贞夫人的对话中也看不出他就是与元党狼狈为奸。那么冷长渊,他到底是哪一派的人?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见许羲和不再言语,冷长渊跳下车一把夺去她手中的剑,问她道:”公主可曾听过安芝冷氏?”
许羲和身子顿了一顿:“安芝冷氏……”
“当年婕夫人蒙羞自尽的那夜那被冤枉侍卫也自刎在狱中,他叫冷晖,是我大哥。”冷长渊将剑插回鞘中,“安芝冷氏,整个冷氏家族最没落的一支,故臣自小便过继给无子的叔父,而我大哥成了安芝冷氏的最后一脉,所以臣与公主的痛是一样,目的,也是一样。”
许羲和惊异地后退了几步,不慎踩到石子身子踉跄了一下,“既是这样,那你……那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冷长渊自嘲一笑:“是臣太过自信,自信公主会信任臣。”
良久二人都没有说话,许羲和伫立在原地默然看着他,渐有落花洒了满肩,碧色青丝上皆有桃花妖冶如荼。
半晌,她忽地苍然一笑,孤注一掷道:“那么如今,冷大人,我就再相信你一次,若你之后背叛了我,那么羲和就算是死也不会让大人安生。”
冷长渊亦回她一笑:“臣此生,绝然不会背叛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冷大人逼格蛮高的←_←
☆、骗过天下是忠贞(一)
是我低估了冷长渊的能力,他既能于千人的眼皮子底下带走许羲和,自然也能安然无事将她送回许宫。
之前许公主于上巳之夜殁的传言不过是在许国坊间流传,而许宫对外则放出消息是殇神带走了她,许人信奉鬼神,这样一来许公主的去向就更添了一丝神秘的色彩。冷长渊带着许羲和回到许都沐州的那一天,正逢许君命人将许公主的灵牌送进祭庙,那里摆着许氏一族所有君王君后的灵牌,而许大公主因被殇神带走一说而沾上了神灵之气亦得幸入了祭庙。
那日送灵的排场很大,满城皆是素缟之色,道路两旁站满了前来围观的人们,人群之中许羲和戴着面纱站在冷长渊身后,默默看着马队从自己面前行过,有清风拂过掀起一角帷幔,那里面玄色的灵牌上一笔一划地分明是刻着她的名字,那样清楚。
马队过了许久人群才渐渐散开,各色叹惋之声不绝于耳,许羲和抬头看着碧色的天空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似叹非叹道:“未想我这一生,竟有幸见证了自己的葬礼。”
但真的是有幸还是不幸,我想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若冷长渊没有将她带出宫,她就得死,然而即使他将她带出宫了,许羲和还是“死”了。
如此,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又或者说,生在帝王家,不幸也是幸。
许羲和只在沐州歇了一夜,第二日便被冷长渊派人送到了许国最北的孤州,离开之时冷长渊承诺她不出一月便会接她回来,让她重新回到许宫,许羲和没有异言,只简单道了一句:“我等你。”随后匆匆上了驶往孤州的马车;至终未回过一次头。
画面便在此刻忽转,远处护送许羲和的马车在月光下被拉长,撕裂,最后如同一团青烟消逝在茫茫夜色中,长岭上冷长渊一袭紫衣孤身远望的身影也如同碧玉一般忽地被打碎,四散的碎片将月光折出万般不同的颜色。
那场靡靡夜色,早已没有了月色如霜,寒鸦声远的夜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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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许大公主的灵牌送进祭庙后,沐州城中让人匪夷所思的怪事就开始接连不断地发生。
先是有人半夜在城东的河口看见一个身穿白色纱衣的女子在河中沙岛上临水而歌,歌词中唱的大概是当初跳河的婕夫人的故事,一连几天皆是如此,此事惊动了尚还卧病在床的许君,他亲自派人去城东查看,然而结果是他们那夜也确实看到了有白衣女子在唱歌,但等到他们划船要接近沙岛的时候忽起了一阵白雾,遮天蔽月,待到那雾气散去那女子却已不在了。
此事未歇,沐州坊间便开始传出当年婕夫人与那侍卫的故事,说书人的话折子中也尽是关于婕夫人的传说,一时许人皆传当年之事是元贞夫人因爱生恨,从中作梗毁了婕夫人清白名誉,导致婕夫人与那侍卫无辜惨死,而许大公主成了痴傻人,芳龄早逝。短短半月,许民对元贞夫人的憎恨就已上升到一个不可调解的地步,朝中大臣也屡次弹劾元氏一族,元氏在许国的根基开始出现裂缝,而背后推手冷长渊在整个过程中却始终保持沉默,一副作壁上观的高冷模样。
一切的一切如稻草一根一根地压在几近残喘的元氏身上,而摧毁它的最后一根稻草则是被送入祭庙的许大公主的那块灵牌。
祭庙内供奉的灵牌每日都需有人擦拭,这日仆人在擦拭许羲和的灵牌时却见那灵牌中渗出鲜红血液,上面刻着的字被染得殷红,吓得那仆人立马扔掉了灵牌,此事传到许君耳中,许君大骇,即刻派人去楚国请隐寒祭师,五日后隐寒祭师赶到沐州,与她一同来的有两人,一个是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子,模样和隐歌却是不差分毫,而另一人竟是楚世子,不过此番他打扮得很是低调,一身素色布衣,发髻只插了一根玉簪,举手投足间皆是恭敬之意,丝毫看不出世子的架子,若不是那半面银色面具的话我竟也无法将他同那日雨夜所见之人联系起来。
然而冷长渊见到楚世子时并没有太多惊讶,不知是因为他天生就一副冷若冰霜的性子还是他一早就知道楚世子必会跟着过来。
隐寒祭师一身白衣,宽大的帽子将青丝和容颜都裹在其中,她在许羲和的灵牌旁伫立许久,最后只冷言道:“砍开它。”
站在一旁的侍卫们诧异地望着她,不知是该应还是不应,许君默然片刻挥手道:“就照祭师说的做吧……咳咳……咳……”
斧子很快找来,灵牌被砍开的那一刹那在场之人无不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能让它流出血来,然而结果却是教他们失望,灵牌内没有一丝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