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不喜欢长兄,母后也不喜欢长兄,二哥也是,我那时常常在想,既然都不喜欢他为何还会让他做世子呢。”
未央本是把玩着手上的杯盏的,听到这一句后手突然一顿那杯子便掉到了地上,哐当一声摔了个粉碎,未央看了地上的残杯半晌,抬眸冲楚三公子抱歉笑笑,“你继续说。”
楚三公子却失了兴致,吸吸鼻子道:“夜深了,是时候回去了,就不打扰二位了。”
“三公子慢走。”未央起身目送他远去,随后对我说道:“你先去睡吧,这些我来收拾。”
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刚刚三公子说到琴卿的时候你反应那么大?你认识他?”
他收拾着桌上的茶具,漫不经心地说:“手滑了。”说罢端着收拾好的茶具离开,我跟在他身后继续问道:“可是刚刚那杯子不滑啊,你手是有多滑?哎,别走那么快嘛!”
他走到房间门口才停了步子,转过身问我道:“我要洗澡了,还跟么?”
我好不容易才将原本要说的话吞进肚子里,向后退了一步摆首道:“不跟了,晚……晚安。”然后默默转身,黯然离开。
次日正午,华台洗怨。
华台周围立了十口大鼎,寓意十方世界,鼎身纵横着古老的纹络,被镌刻的铭文在秋光中熠熠发光。华台之上,未央着了巫师服站在我面前,以手指天,口中念着我听不懂的像歌不是歌像咒不是咒的东西,像是绵延千年而来的声音,空灵幽荡在楚宫上空,声声盘旋不歇。他的面前摆有三尺长的红木案台,案上宰有牲畜之首数只,酒觯一盏,焚香三根,香烟袅袅,似如幻境。
忽而他顿嗓而歌:“四方归灵,如道往生,险恶众象,莫若之无。”声音缠绵于空中引来鹄鸟多只,遮天蔽日地飞旋于华台之上,引颈而歌和未央之音,歌讫鸟散,未央上前举酒沥地,台下群臣跣足稽首而跪。
如此几番,洗怨之礼才算结束。
礼毕我们被世子带往楚王的寝殿,因我不是祭师,故只有未央一人被带到楚王床榻前,我只在外殿跪着。隔着珠帘看到里面人影重重,偶尔传来未央的声音,大约是楚王有神灵庇佑定可寿与天齐,其实作为一个医师我在外头听着楚王说一句歇三句的口气就知他命不长久了,事实上我对他一点也没有同情之心,善恶终有报,楚王征伐天下陷九州之民于水深火热,如今能让他安然终老也算是上天恩惠他了。
在外头跪了许久,连脚尖都开始发麻,忽然听到头顶上传来未央的声音,声音有些许戚郁,他道:“起来吧,我们回去了。”我抬头看着他,隔着面具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有那双淡漠的眼睛中透露出些许哀伤。
我连忙抓着未央伸来的手站了起来,一步一摇晃地跟着他回去了。
秋日入夜一日早过一日,我自回来后一直透过自己房间的窗户看向他的房间,本想要问他蚀心骨的事可之前看他样子又像是心情不大好,所以也不敢冒昧去打扰他,只想等着他出来再趁机找他说说话,可他自从回来后就一步也没踏出过房间,搞得我心都拔凉凉拔凉的,幸好三公子因昨夜多有打扰而良心发现派人送来了一壶好酒才让我感到稍许安慰。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月上中天,漫不经心透过窗缝看了一眼,却蓦地发现未央正坐在院中独自饮茶,月影透过枯枝斑驳在他的面容上,韶然如玉,身后洒了满地的寂寥。我悄悄关上窗将桌上那壶好酒端起,走了出去。
“一个人在这喝茶算个什么,陪我喝酒吧。”我走到他身边,将酒盏摆在桌上满了两杯酒,“三公子今日送来的,听说可是好酒。”
他望了我半晌,端起酒杯闻了一闻,道:“好酒是好酒,只是太烈了,不适合你。”
“喝酒还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我坐下将酒杯端到跟前,“你不知道我有个外号的,叫千不醉。”
他抿唇一笑,那笑中明显是不相信我说的话的。其实我也不太相信自己,我只是看他一个人闷着难受,古时不是有谁说过一醉解千愁么,我如今就且试试一番。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酒量,我端起酒杯不管不顾地喝了下去,才一口就辣到飙泪却又不想在他面前出糗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喝,心中还想着他能快点出手阻止我好让我停止这种自残行为,结果他却是作壁上观,眼睁睁看着我喝光那一杯酒。
“怎么样,好喝么?”他淡淡问我道。
我将杯子放下连吸了好几口冷气,“还……不错。”
他微微一笑,执杯低头抿了一口,道:“像你那样牛饮,酒量再好也会醉。”
“才不会。”我犟嘴道:“你以为我千不醉的外号是喝出来……呸,说出来的吗?”我又倒了一杯酒,“我将这杯喝完若你手上拿杯还没完的话就是不够义气,就得将剩下的全都包了。”
他这次出手抓在我的腕上止住了我,将手上那杯一饮而尽扬给我看,“你一个小姑娘,不能喝太多酒。”
我喜形于色地将酒都推给他,“那你都喝了,我看着。”
未央:“……”
于是后来整个画风变成了这个样子,未央执杯不时清酌一口,我在一旁同他说着自己在燕国时的趣事,不过把里面的人物都替换成了甲乙丙丁。比如有一天甲和乙偷偷跑去离居住地很远的地方吃远近闻名的柳氏红豆粥,结果吃完才发现忘了带银子,于是甲和乙一起演了一出万里寻母计将老板和老板娘感动得双双落泪,最后不仅没付银子还得到了一碗免费赠送的红豆粥。又比如说丙在开始学琴时老学不好,弹出来的东西让教丙的师傅都羞愧得想要自杀,于是师傅就罚丙去牛棚外弹琴给牛听,连续弹了几天后牛突然在某天晚上撞死在拴着它的那根木柱上了。
未央放下手中的杯子,幽幽开口问我:“它是有病?”
我摇摇头:“它是不愿再被折磨下去了。”
未央扑哧一声笑了,我说的自己倒有些头晕,估计是酒劲来了,于是脚步有些散乱地站起身向他告辞:“我要去睡了,晚安。”
没走几步手却突然被抓住,腕上一阵牵力让我不得不向后退去,转个身落在了某人的怀抱,我勉强睁开眼,未央的脸出现在我面前,近在咫尺,如切如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气,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摸,可是怎么有重影?摸哪个才是……
未央抓住我停在半空的手,淡定开口道:“你走错方向了,那边,是我屋子。”
我尴尬地将手抽出来,退开他的怀抱,摸摸发热的面颊道:“我知道,我这不是在测试你有没有喝醉么,呵呵……”说完灰溜溜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借着酒力很快入眠,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未央在外面敲门,一声急过一声,我只好撑着头疼起身给他开门。薄薄的月光下他立在我门前,怀中抱着一个昏迷的女子,外头是一阵嘈杂之声,有大片的火光照亮了不远处的宫阙。
我揉揉眼睛,勉强看清那女子的面容,方才还有的些许醉意顷刻消失殆尽。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冷,但是还想求一下收藏,今天是中元节,亲们懂的……所以普渡一下作者菌罢←_←
☆、怎奈君生我未生(四)
未央怀中抱着的女子,面容血色尽失,穿着一身黑色的纱衣,左肩上插着一支长箭,艳红的血不断从肩上的衣服里渗出。
竟是秦素。
我赶紧让未央将她抱了进来,粗略地检查了一下伤口,好在箭上无毒,只是我现在手头并没有止血药和清洗包扎伤口的东西,这么流下去也有生命危险。外头的喧嚣之声不断传来,我着急对未央道:“没有止血药和绷带,怎么办?”
他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一双灿若曜玉的眸子深深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千千,你冷静点,我去拿止血药和绷带,秦姑娘就交给你了。”
我忙点头应下,院阁的大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猛烈敲门声,未央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去开门,你不要出声。”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我坐到床边,撕开秦素肩上的衣服,她皱了皱眉头微微转醒过来,见了是我才放松紧绷的身子,苍白的薄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我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外面未央已为那些侍卫开了门,那些人说宫中进来一个刺客嚷嚷着要搜屋,未央肃然的声音传来:“祭师所居之处乃神明所在,若诸位不怕冲撞了神灵就请进来罢。”
那声音,有一种睥睨天下威慑四方的气势,浑然天成,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说过话。
我还是有些担心,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缝仔细瞧着,只见那些侍卫一个个拿着长剑踌躇不敢上前,未央又道:“今日陛下才行完洗怨之事,若诸位冲撞了神灵惹得神灵震怒远离陛下,这个责任未央可担当不起,诸位可是愿意来承担?”
侍卫中不少人听到这里暗自向后退了一步,却还有一个不怕死的突然说道:“大哥,这里有血腥味!”
一句话说得在场众人都紧张起来,纷纷握紧了手上的剑,未央默然半晌,空气似乎停止流动,如一张拉满的弓,弓上的箭随时都有被射出的可能。
我咬了咬唇将门打开,装着镇定走向他们幽幽开口道:“方才那位侍卫大哥是说这里有血腥味?”
“没错!”那人站出来回我。
我朝他们抱歉笑笑,自动忽略未央那张黑住的脸,“真是不好意思,这血腥味是因为……因为……”不是我想装出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即使是撒谎也真的难以启齿,“女孩子每月总有那么几天……你们知道的……”
我抬眼偷偷看向那群人,发现其中有不少低了头的,又赶紧加了一句道:“奴是祭师的妹子,身子与旁人不同,那血腥味自然也就重些……”说到最后自己又害羞又想笑,只好暗自咬住了唇。
带头的侍卫上下打量我半晌,道:“既然是这样,姑娘多保重身子。”然后对未央抱拳:“祭师大人,多有得罪。我们走!”
好不容易唬走了那些人,我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却不慎眄到未央在一旁继续黑着的脸,只好冲他装傻笑笑,“我不是怕你处理不过来么……”
未央默然半晌,叹了一声道:“你回去照顾秦姑娘,我很快就回来。”未等我再说些什么人就消失在夜色深处,我其实想问他知不知道医阁在哪就这么走了……
回到屋中却见秦素早已自己将肩上的箭拔下,我坐在床边用浸了清水的湿布为她清洗伤口,她有些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千姑娘,这是蚀心骨。”
我将它握在手中,是一块琥珀色的形状似骨头的东西,上面沾了她的斑斑血迹,我叹息道:“你何必那么傻,若你出了什么事我们再救回暮公子又有何用?”
秦素躺在榻上无力地摇摇头:“千姑娘,我与他,并不是谁没了谁就活不下去。”
“那你还这样舍身相救?”既然不是爱到谁也不能失去谁的地步又怎会为对方做到这个地步,连命也不要。
她苍白的唇瓣绽出僵硬的一笑,“我是风华楼的人,他是生死阁的杀手,我这一生只求能不失去他这个对手,其他的,不敢再求。”
别人的感情事我也不能插手什么,也许这就是杀手的思维,总想着找一个比自己强大的对手,打败对方来证明自己的实力,而当那个对手恰好是个异性的时候,双方就处于一种很微妙的状态,既想着要打败对方又不希望对方败得太惨,诚然这样,是不会成为一位好的杀手的。
还未等我将她伤口清洗好未央就带伤药绷带回来了,我起先还担心他会不会找不到医阁在哪,现在看来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我为秦素上好了药,等她因为药性睡了才过去起身走向门外,未央在院中负手而立,望着远方殿阁的明火重重,眸色深深,让人猜不透心里想的是什么,如今已经四更多,天将初晓,院中雾气散漫,玉宇琼楼被裹在当中。
我走到他身边,担忧说道:“秦姑娘在这儿不是长久之计,他们始终还会再来的,我们……”
“楚王崩了。”我一句话还未说完,未央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话,音色戚郁。
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重重火光之上是郁青的天色,沉沉欲坠。我想他大概是因洗怨之礼没有带来任何效果而心情不好,便宽慰他说:“楚王本就气数将近,就算是神也回天乏力,不干你的事。”
他扯出一个苦笑,默然半晌,然后才对我说道:“千千,我们回去罢。”
“怎……怎么回去?”
后来我才知道,楚国君民素来对巫术崇拜敬畏,楚世子早在楚王的吩咐下为我们备好了马车,未央让我将秦素扮成巫灵的样子,用大红的绸布从头到脚盖个严实,故那夜我们带着秦素离开还算顺利。
回到客栈我让隐歌先帮忙照顾秦素,转身将从初云山带的药材都拿了出来,将蚀心骨捣碎一同熬着,待到鸡鸣三声的时候才终于熬好,再脚不沾地地端去给暮尘喝下。一行人都集在暮尘的房间等着他苏醒过来,更漏声声又深深,烛火微微又炜炜,外面早起的伙计走路时带着木制的地板轻轻晃动。我坐在桌旁紧张地将双手绞在一起,为医三载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害怕自己做不好,害怕自己让所有的人失望。
坐在旁边的未央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温热的掌心抵着我的手指,我抬头望着他,他安抚地冲我微笑,安慰道:“没事的,不要担心。”
他的声音如山间一抹清泉温润流过心间,我勉强点了点头,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心暂时安定下来。
目光不曾离开暮尘片刻,突然之间听到坐在床前的秦素轻喊了一声:“暮尘!”我们一齐围了过去,只见暮尘睫毛微动,有渐渐苏醒的迹象,我激动地抓着一旁未央的手。未过多时,暮尘果然转醒过来,虚弱地睁开眼望着我们。
“暮尘……”秦素哽咽着地唤了一声,暮尘转眸看着她,嘴唇微颤,许久才断断续续喊出她的名字:“秦……秦素……”
“是我,我是秦素。”秦素握着他的手,有泪落在他的指尖,下一刻她却在我们没反应过来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