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澶将茶盏执在手中,掀开盏盖轻轻抿了一口,却不做评价,低眸又看到书桌上半开的一卷青书,拿在手中皱眉看了一会,抬眼望向他:“这些诗拗口的很,难得你还看得下去。”
赵景瑜笑笑:“虽是拗口,短短数字细品起来却别有一番趣意。”梦澶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将手上的书放下道:“你如今也十九了,是该成家了。”
赵景瑜没有答她,只将那卷书拿在手中翻了几页,沙沙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听得异常清晰,他将书翻到折起的那页递给她:“师父可知这句是什么意思?”梦澶接过书,低眸在纸上淡淡扫了一眼,笑意顿时僵在嘴角,而后又努力将那笑意延续下去,“我只看得懂武学秘籍,这些……”她顿了顿:“看不懂。”
赵景瑜的手停在半空,梦澶将书随意塞回他手中,“我今日来是想提醒你,明日出征,要多加小心,我总觉得这几日军营内不太平。”
“嗯。”他扯扯僵硬的嘴角,无心地应了一声,烛火下他的脸同手上的书页一样惨白。梦澶不去看他,只盯着那跳曳的烛光开口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说罢走了出去。
门帘被放下的那一刹那,赵景瑜手上的书啪地掉在了地上,昏暗的烛光下白纸黑字模糊而清晰,如镌刻在心间挥之不去的印记,那书页上写的分明是:
“歍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第二日出征前杨将军见到他时突然面如死灰,赵景瑜关切地问他是否哪里不舒服,他笑着摆首说没有,虽然那笑容是个人都能看出有多牵强,赵景瑜说了句要他照顾好自个的身子,四顾却不见梦澶的影子,此时远处跑来一个军医向他禀报道:“梦澶将军昨晚受了风寒,今日怕是不能同殿下出征了。”
赵景瑜沉眸片刻,旋即跨上马对那军医道:“你且让她好好休息,不必牵挂出征的事。”
“是!”
医帐中梦澶醒来的时候意识看起来不太清楚,目光涣散,勉强撑着坐了起来,问一旁背着她捣药的军医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那小军医明显吓了一跳,回过头像是见到鬼一样看着她结巴道:“巳……巳时了。”
她眉头一皱掀了被子就要起来,被外面听到声响赶来的老军医一把扶住,“将军体内余毒未清,不可擅自走动啊。”
她推开他的手勉强站住,“徐老医师,我今日中毒之事你可曾走漏过半点风声?”
“属下不敢。”
梦澶放心地点点头,歇了口气道:“你给我备一匹马,还有,把我的战甲拿来。”
“将军这是……”老军医犹豫着。
她定定地看着帐外的寂寥的日光,眼中渐露杀气:“军中有人要叛乱,昭阳君,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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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已百年身(一)(修)
梦澶出营帐未多远就看到前面有大队人马归来,士气低迷,却又不像是打了败仗,她策马过去,领队的将士立刻下马向她行礼:“末将参见将军。”
她扫视了一下面前的人马,急声问他:“昭阳君呢?”
“昭阳君……昭阳君他……”将士不敢看她脸色,吞吐着回她:“昭阳君方才激战中不慎掉落山崖,杨将军已经带人去崖下寻找了。”
梦澶身子一顿险些从马上摔下,她紧了紧手中的缰绳,脚狠狠踢了马腹向战场方向奔去。十里广阔的战场此刻如修罗地狱般,远处天色郁青,浓云滚滚,近处尸体压着尸体,流血漂橹,她翻身下马,脚步迷乱地踏过破碎不堪的尸体向山崖奔去,那里明显有一条向下坠落的痕迹。她兀地跪在悬崖旁,不敢相信地去用手触那些深深的痕迹,随后有泪滚落在地上,湿了染血的沙土,湿了坠落的痕迹。
“景瑜!”她突然向崖下唤了一声,却只能听得到回声凄凄,一遍又一遍地缠绕着耳际,天边陡然有雷响起,顷刻间大雨倾盆,冲刷着凝固在地的血液,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梦澶赶到崖下时夜色早已漫上天空,雨一直下,她穿着一身湿透的衣服在崖下一处又一处地寻找着,青丝贴在额前,水珠不断沿着青丝滚下,没有月色,她只能靠手摸索,靠嗓子嘶喊,却从未想过放弃。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虚虚月色渐次投在她身上,一双手早已伤痕累累,她扯出衣袖擦擦脸,继续向前走去,突然脚一踩空,身子一倾顺着陡石就滑落了下去,连着滚了几圈才拉着野草的藤蔓勉强止住。她正暗自咬牙打算扯着藤蔓上去却蓦地发现身边的不远处像是有人被许多藤蔓牢牢裹住,她一手拉着藤蔓,一手拼命扒开右手边缠绕在一起的藤蔓,不管被藤上的刺扎进血肉里,遽然惊喜地发现被藤蔓裹住的人竟然是赵景瑜。
“景瑜!景瑜!!!”她连着喊了几声,赵景瑜却仍是昏迷中,她只好继续用力扯开那些藤蔓,手刚将抓住他的手这边的藤蔓突然不堪重负断了,两个人就这样抱在一起滚了下去。
待梦澶醒来之时,比她先醒的赵景瑜已经背着她行了好一段路程了,此时天光未明,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人行在漫漫山途上。梦澶突然抱紧了他的脖子,泪水落在他颈间,赵景瑜顿了顿,脚步停了下来,侧过脸喊了声:“师父。”
他抬头望向那远方冥冥的薄雾,低声问她:“我们回去好么?”
“景瑜……”
“不是回军营,我们回山洞,那里没有战争,没有死亡,没有猜忌陷害,我们回去好么,就我们两个,像之前生活的五年那样生活下去。”
“景瑜,”她哽咽着喊了一声,伸手抚在他额角的擦伤上,咬唇不让泪落下,“师父再也不会回去了。”
“师父……”他侧头看向她,四目相对,良久静寂无声,梦澶将脸上滑过的泪擦干,“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你还要回去么?景瑜,你说你知道的,开始了就不能结束。”
赵景瑜看着她半晌,转首看着微启的天光苍然闭目,有泪从眼角滑下,没再说些什么只无声地背着她继续向前走着,一步又一步地踏在山中那条长到望不到尽头石径上,脚步坚忍而又绝然。
他们回到军营的时候杨将军早就已经回来了,见了他们先是一顿后赶紧将他们接了进去,赵景瑜将昏迷的梦澶送到了徐医师跟前,从徐医师口中确定她没事才肯接受医治,徐医师看着因为药物昏睡的他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关于梦澶中毒这事,我并没有看到过多的线索,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中了毒,她在中毒之前只喝了赵景瑜给的一口茶,难道是那茶的问题?而那茶水是杨将军给赵景瑜的,这么看来是杨将军想要毒死赵景瑜结果却害了梦澶,而她之前说有人要叛乱莫非说的就是杨将军?
赵景瑜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过来,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梦澶,侧身轻轻地将她拥在怀中,没有多余的动作,只一直抱着她,似乎这样就可以地老天荒。
地老天荒,多么残忍的四个字,多少人有等下去的决心却没有等下去的资格。
那夜杨将军果然暴动,带着一支军队直逼主帅营,赵景瑜坐在帐营中,冷眼看着他拿剑逼着自己,“杨将军,景瑜一直把你当长辈看待,如今你这样是要做何?”
杨将军冷笑一声:“昭阳君在我眼中不过是个傀儡罢了,这时候,是该退位让贤了。”
“是么?”赵景瑜的指尖轻敲着台面,“我这个傀儡怕是要让将军失望了。”
“你什么意思!”
赵景瑜将他的剑挑开,慢慢起身走向他,“其实若杨将军不是这么沉不住气,还有让景瑜退位的可能,可是现在……”他斜睥向他,“将军没有这个资格了!”他话音刚落,营外突然冲进来一批人将营中逼位的将士团团围住,行于前头的梦澶迅速解决了几个卫兵,拿剑指着杨将军,营中气氛陡转。
杨将军怔忪地向四周看着,大叫道:“来人,快来人!”
赵景瑜近身扣住杨将军的手腕,咯吱一声骨头裂开的声音传来,杨将军手上的剑啪地掉在了地上,“昨夜梦澶将军已将一切办妥,那些人,你以为他们真心跟着你?”他转身拿起案上一叠信纸,摔倒他身上:“这是你这几个月来与镛侯的书信,杨雄,你如意算盘打得真响,想着要做王侯?”
他嘲讽地笑了一声:“我才是昭阳君,而你,只是一个将军。”转眸看向一旁的众将士,凌声道:“把他们都带下去。”
待叛变众人都被带下去后,梦澶举着剑的身子忽地软了下来,她撑着桌缘勉强站着,赵景瑜见她这般赶紧过来扶住她,“师父!”
梦澶摇摇头推开他,“如今营中发生兵变,镛侯那边若得到消息必会趁机反攻,你做好准备。”
他将她扶到一旁的矮塌上坐着,“迎战之事我已办妥,就算镛侯不攻我也会杀过去,师父且放心。”转头对着帐外喊了一声:“叫徐医师过来!”
梦澶这才稍稍舒展了皱起的眉,接过他递来的茶水低眉喝了一口。
昭阳君与镛侯的最后一战,赵景瑜没有让梦澶出征,那日她穿上许久未穿过的女装,衣袂白纱在风中漫卷,她站在高台之上给他敬了一杯酒:“景瑜,待你凯旋而归,我替你守江山万里。”
浊酒入喉,旌旗蔽空,狼烟四起,漫漫征途,七十万将士气势恢弘,她目送他远去,一轮红日在他前头冉冉升起。
三日后,昭阳君攻破瀛州,镛侯死于寝宫,翌日,昭阳君即位,承国号郑,大赦天下。
接下来的三个月中,昭阳君将原先镛侯器重的诸大夫分聘各国,将自己的人加官进爵,分居要职,同时大兴教化,重译献雉。三月后,郑室赫然中兴。
再说梦澶,自赵景瑜执政后她就一直生活在郑宫,原先镛侯的妃嫔自杀的自杀,送走的送走,硕大的王宫顿时如空了一般,连脚步声都能传出回音。政治上的事她不懂,帮不上他什么忙,每日只在这后宫之中走走看看,也曾拿起绣针刺刺女工,却皆以刺破手指而告终,最后她只好选择用临摹书法来打发时间,每次临的却都只是一首诗:
“歍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写完之后未等墨迹变干又匆匆将纸揉成团扔掉,即使那些字并没有写错。
这夜赵景瑜来看梦澶,一身锦衣华服,玉冠束发,身后跟了一群端了许多东西的宫人。梦澶施施向他行礼,他忙将她扶了起来,笑道:“你我是师徒,徒儿怎还敢受师父之礼?”说着教身后的宫人将手上的东西都端了进来。
梦澶摇摇头,“一年前,陛下是徒儿我是师父,三个月前,陛下是将领我是下属,而如今,陛下是君王我是臣子,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他突然将她纤白的指尖握在手中,低眉问她:“那以后,”他顿了顿,四周静寂无声,只剩烛影在窗前晃动,梦澶欲将手抽出却被他握得更紧,她抬眸看着他,只听他说:“以后我是夫君你是妻子可好?”
梦澶兀然抽出手后退两步,将脸别向一边,如水秋目中流过许多情愫,喉咙微动,良久才道:“景瑜,我们不可能。”
“为何?”他握着她的肩膀逼迫她与他对视,“就因为是师徒?那又如何,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她几乎是哭着吼了出来,“景瑜,我在乎,我在乎世人怎么看我,我在乎将来史书怎么写我,一个君王,娶了他的师父,这传出来是多么可笑。”
“这天下是孤的,孤定不会让他们笑你。”他刚上前一步,她却后退一步躲着他,“嘴长在他们身上,陛下真的能管得住?今日陛下在朝堂之上说要纳我为后那些大臣又是什么反应,陛下才刚即位不久,以后自会有大臣为陛下进献美人,陛下何必非要与我做这世俗不容之事?”
“可是这世上除了师父,”他望着她,眸色沉沉如深潭:“我……不知道还可以信谁。”
梦澶深吸了口气:“景瑜,你是昭阳君,是这郑国的王,你有忠于你的臣民,将来也有妃嫔媵嫱不计其数,你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可信,也不可以。”赵景瑜还想要再说些什么被她一口打断:“臣曾答应过陛下,会帮陛下守这江山。”她后退一步倾然跪在他面前,“臣恳请陛下让臣戍守梦澶,以履行与陛下的约定。”
“你……”他用手指着她,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师父真执意如此?”
“望陛下恩准。”说着向他叩了三个响头。
赵景瑜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收回来,狠狠地拂袖离开,不再多说一句,唯有脚步匆匆在夜色中荡开。梦澶抬头望着那消失在门角的衣衫,颓然坐在了地上,两行清泪从眼中无声流下。
正如梦澶之前猜的那样,没过几日朝中便有大夫向赵景瑜进献美人,本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的那位大夫未想到昭阳君竟然痛快收下,次日便封为夫人,自那以后进献的大夫便越来越多,赵景瑜后宫的妃嫔也渐渐多了起来,每日莺莺燕燕之声不绝于耳。而同是住在王宫的梦澶却只冷眼看着这一切,并未做出什么表示,即使曾有大夫隐约希望她能去规劝昭阳君莫要沉迷酒色,她也淡淡笑笑说这是陛下为子嗣考虑,是好事。
她要戍守梦澶的事赵景瑜一直未表示出什么态度,她便每隔几日就派人送信去提醒他,只是送的次数多了,他连送信的人也不愿见了,那些书信多半就被堵在了宫殿之外,梦澶也不急,仍是一封一封地送过去,从未间断。
后来宫中有夫人说丢了首饰,找到梦澶这儿来了,她没说什么,站在门前侧了侧身让那些嚣张跋扈的人进屋搜,最后竟然真的搜出一个奁盒来,打开后里面都是那位夫人丢掉的首饰。
那是她自那夜之后第一次见赵景瑜,大殿之上他坐在正椅上,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