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瑜未长开的背并不宽阔,硬是接下了那结实的四十棍,其间棍子断了两根,而他的脚步却未曾挪动分毫。二十棍打完,裴轩手中的棍子再次断成两半,哐当一声后滚在了赵景瑜的脚边,他低头看了眼沾满血迹的断棍,咬牙对裴轩道:“从今日起,我师父与七绝门再无任何关系。”说罢拖着步子向梦澶走去。一旁被众弟子拉着的梦澶早已落下泪来,双手颤抖地接过他,刚握上他的手赵景瑜突然一口艳红的鲜血喷在了她的衣襟上。
“景瑜……”梦澶用袖子慌忙地擦着他嘴角的血迹,奈何袖角早就染上了血,擦了许久也未能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净,赵景瑜缓缓睁开眼,伸手握住她的手:“师父,我们回去罢。”
梦澶点着头,哽咽道:“回去,我们回去。”她扶着赵景瑜,回头看了眼还在一旁站着的裴轩,一袭玄衣负手而立,她望着他,虽只有短短的一瞬,但那眉间消散不开的,是彻底的心灰意冷。
他们相互搀扶着,在七绝门众弟子的目光中,带着一身的伤和染血的衣,一步一步地离开。身后是秋雨连绵中的碧色群山,乌云遮了半边苍穹,不时有沉闷的雷声扫过头顶。
有的结束,是新的开始,自那以后江湖上便再没人听过梦澶的名字,大郑剑客榜上第一的位置一直被七绝门门主裴轩占据着。而事实上梦澶和赵景瑜去了哪我们也不知道,面前的景象忽然变得模糊,只看得到面前隐约有白色木芙蓉由渐次盛开,一个接着一个,逐渐铺满整个画面。我扯着未央的衣角小声问他:“这是什么?”
他望着这景象半晌,沉吟道:“大概,是她不希望这段记忆被第三人知道。”我越过他的身子看向一旁的竹华医尊,只见她仍是抿着唇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按照未央之前所说,是竹华医尊将这段记忆封在画中,那她应该是这段记忆的主人才是,可她现在这样子又不像是曾经拥有过这段记忆。我正疑惑着,面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是苍茫的大漠风光,飞沙走石中马蹄哒哒,远处有二人骑马而来。
那男子一身雪青的袍子,回头对着另一匹马上的女子说:“师父,我们要到了。”男子秀气的五官中隐约可以看得到少年赵景瑜的轮廓。
女子衣上的薄纱被风吹得卷起,盖住了大半的面容,她伸手将薄纱揭下,眉间含着笑意:“景瑜,你慢些。”那面容无丝毫变化,是梦澶。一旁的竹华医尊此刻蓦地向后退了一步,手捏成了拳头,那劲道,大约是连指甲也钳进了掌心。
不远处的旌旗肆扬,旗上写着一个我认不出的字,不过看样子大致能猜出是个“杨”字。
这大概就是五年后,赵景瑜十八岁那年。
两人凭借着赵景瑜脖子上的一块玉佩很快被杨将军亲自接进了军营中,营帐内老将军老泪纵横地跪倒在赵景瑜跟前,声泪俱下道:“五年前赵将军一家惨遭灭门,末将曾多次派人去打听公子的下落,屡屡无果,末将还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公子了。”
赵景瑜赶紧将杨将军扶了起来:“将军莫要如此。”他顿了顿:“赵家爹爹要我在十八岁这年来这找你,如今我已是十八岁,希望将军能告诉我我的身世。”
杨将军后退一步抬头仔细地将他看着,眼中一闪而过的是岁月沧桑,他跪拜在地上,沉声道:“老臣叩见昭阳君。”
赵景瑜向后退了一步,讶然问他:“将军……这是作甚?”
杨将军抬首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公子乃是郑国晟侯之子,十八年前公子出生之时即被封为昭阳君。”
“晟侯?”梦澶低眉思索片刻:“将军说的可是十多年前死在战场上的那位侯爷?”
杨将军颔首,眼中现出凛凛杀气:“但晟侯绝非战死,而是被手下出卖,出卖他的,正是如今郑国镛侯。”
那一夜,杨将军将守了十五年的秘密和盘托出,外头是凛冽的塞外寒风,吹得帐篷呼啦呼啦作响。
赵景瑜不是姓赵,而是姓郑,是原先郑国晟侯的独子,十五年前晟侯战死疆场,按照杨将军的说法是晟侯的胞弟镛侯在出征前将晟侯毒死,那日上战场的不过是个替身罢了。晟侯死后按理应是三岁的昭阳君即位,可镛侯借口昭阳君年纪尚小意欲取而代之,宫变之日昭阳君的母亲卢氏将昭阳君托付给赵、杨二位将军,之后将自己烧死在寝宫,镛侯的人赶去时在烧毁的寝宫清理出了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故世人皆以为昭阳君与其母具丧于那场大火,而赵杨二位将军在镛侯即位后为求保身,一个称病告老还乡,一个主动请缨戍守边疆,他们约定好在昭阳君十八岁那年告诉他一切,并在那之前为他铺好复仇之路。
如今杨将军戍守梦澶(地名)已有十五年之久,其间暗自囤积了不少忠于晟侯的兵力,那夜他将虎符交到赵景瑜手中,一双苍老却矍铄的眼睛恳切地望着他,希望他能接下梦澶兵马,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赵景瑜默然望着手中的虎符半晌,冷着面容无声地走了出去,“昭阳君!”杨将军起身打算跟出去,梦澶按住他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将军在此歇着便是,我去看看。”
塞外的风夹着沙子扑来,梦澶一壁用手遮着面一壁寻着赵景瑜,围着营地走了大半圈才发现他独自一人坐在一个高坡上,任风扑打着脸颊,梦澶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扯下腰间的酒壶塞到他手上,“喝吧,以后可没有这等江南的好酒了。”
赵景瑜将酒壶握在手上,拇指抚过壶身梅花的纹络,抬眸望向她:“师父也希望我留在这儿?”
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这是你的命运,不是么?”
“难道我们每个人都要臣服于命运?我又为什么要背负这样的命运!”赵景瑜说着猛地灌了几口酒,呛得自己直咳嗽。
梦澶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清冷的声音穿透呼呼的风声传来,她说:“景瑜,不是臣服,而是战胜。”
赵景瑜兀地抬头看着她,四目交汇,只听到耳畔风声阵阵,头顶被风沙半遮的弦月投下两人淡淡的影子,良久他才开口问她:“师父会……陪着我吗?”
梦澶的身子僵了僵,将手从他背上拿下,抬头望着那片似有似无的月色紧了紧衣襟,音色寂然地说:“景瑜,我是江湖中人。”
“师父,”他望向她被月光洒上的侧脸,“这江湖可还有你一席之地?”
梦澶依旧望着月光,没有回答他,此时风刮得更大,看样子大概是要下雪了,胡天八月即飞雪,说的真是一点也不差。赵景瑜站起身向梦澶伸出手:“师父,该回去了。”
她望向站在自己面前的他,半晌无奈笑笑,苍然说道:“也许,你说得对,这江湖,早已不是属于我的了。”说罢拉住他的手站起身,擦过他兀自向前走去。
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的老长,三千青丝在风中肆意飞舞,迷了他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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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澶一误苍生负(四)(修)
赵景瑜最终还是接受了虎符,而梦澶,也留了下来。那日一早雪落大漠掩了风沙,梦澶找到赵景瑜,将手上的剑交给他道:“帮我开刃。”
赵景瑜握着剑柄缓缓抽出,眸色突然一沉:“师父这是……”
“我的剑从未开过刃。”她向前一步怜惜地抚着剑身,指尖滑过发出清脆的响声,“师父死后我曾立誓今生不会杀人,不过现在,”她顿了顿收回手:“是要违了这誓言了。”
“师父……”赵景瑜面露难色,她安慰地看着他打断他的话:“我既然答应留下,就必会护你到底,景瑜,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拿到,你且帮我开刃罢。”
赵景瑜抬眸看着她半晌,放下手中的剑走到她跟前,衣角擦过桌角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突然伸手将她拥到怀中,力道很大,梦澶半僵着身子在他怀中,一双眼睛蓦地睁大,显然未曾想到他会有这样动作。
“师父。”他轻轻闭上眼睛,过了半晌梦澶才稍稍回过神来,抬手轻抚着他的背,“我相信你。”
我想赵景瑜真正想要的并非郑国的王位,诚然一个男人对权利地位中有着特殊的偏好,但赵景瑜不是,或者说从目前来看不是,自他拿到虎符后未曾有丝毫喜欢或者憎恶,那块虎符在他手中和一块普通的玉石没有什么两样,或许就是梦澶这句话成了他最大的动力,他唯一想做的,就是不让她失望而已。在边塞呆着的半个月来赵景瑜每日习读兵书、排练军队,短短半月便已熟知营中大小之事,而杨将军已将一切都安排好,将这些年在郑国各处军营安插的细作召回梦澶,定在这场雪结束之时起兵攻打最近的郡城——焦南郡。
起兵那日,昭阳君亲自披挂上阵,他立于高台,俯瞰台下十万大军,一身银甲镀上破晓的金色,天生的帝王之气生于眉宇。赵景瑜手执红釉的粗碗与众将士对饮一杯,饮罢一齐摔了碗,随后他素手一挥鼓声四起,声声切切响彻云霄,狼烟漫漫中他跃然跨于马上,梦澶亦穿上将服在他身侧。那日晨光熹微,昭阳君率十万大军浩荡杀向焦南郡,而焦南郡中此时戍守的将士有三十万。
这场战役后来被称为焦南之战,是历史上以少胜多的典范。以前我在公子府闷得慌时就会偷偷跑去桓溪的藏书阁找书看,奈何他阁中多兵书,不是这个国家打那个国家,就是那州攻这个郡的,不仅费脑子还费时间,我只好在其中找一些比较有意思的书来看,比如说——野史。野史中曾记载过第一个统一九州的国家叫做梦,国君名叫昭阳君,不知是不是就是赵景瑜,只是梦国立国不过三载就虚虚而亡,真是如梦一场,不过大概梦国离现在太过久远,史书并未落墨太多,只隐约提到了最后梦国的国君是服毒而亡。
焦南之战能以少胜多绝非偶然而是必然,赵景瑜在出战之前已与杨将军定下精密部署,焦南郡地形呈口袋状,那日梦澶一人先率兵佯装攻城,而赵景瑜与杨将军则趁机从两侧包抄,袋口越缩越小,一招瓮中捉鳖将敌方将士半数困在城中,已被引出来敌军的则被梦澶的人马与赶来的后援部队一同解决掉。焦南之战一直打到日落苍山,许久未上战场的士兵都杀红了眼,嗜血的味道在空气中氤氲开来,直至月上半空,焦南郡守弃城而逃,这战事才落下帷幕。
那夜庆功宴上众将士喝得正欢,觥酬之声不绝于耳,而赵景瑜却一人暗自退场,旁边饭桌上的梦澶见他这般亦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跟了过去。
虽同为大漠,城内城外的景色却是迥然不同的,城外枯雪漫天,一望无垠的是覆了几层冰雪的沙石,而城内月色微微,因有积雪的反射而格外明亮。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脚步声几乎微不可闻,此时的焦南郡如一座死城,城民跑的跑躲的躲,街道上除了他们的士兵搬些粮食外没有别的人出来走动,连犬吠也听不到一声。赵景瑜停在一棵梧桐树下,枝干已被积雪压得垂下,而躯干仍旧屹立,他伫立看了半晌,刚想伸手拂去枝干上的积雪却听到前面传来一片嘈杂之声。
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只见一个士兵模样的人从米店中抱着一袋米就要出去,米店老板死拉着他的衣角不放,苦苦哀求道:“兵大哥行行好吧,小的全家老小就靠这一袋米活了,实在不能让你拿走啊!”
士兵一把扯开他的手:“米店没有米?逗你爷爷我呢!”
米店老板又上前扯着他的胳膊,“实不相瞒,自镛侯即位后焦南郡十年九旱,每年还要交那么重的税,米店早就没有米了。”
士兵不耐烦地一脚踢开他,骂骂咧咧扛着米袋离开,赵景瑜刚想上前被梦澶却赶过来一把抓住了手,她轻轻地摇摇头将他拉到梧桐树的后侧站着,待那士兵走后才走出来,她看向士兵远走的方向沉吟道:“兵士嚣张跋扈,自该有军法压着他,你这一上前解得了近渴救不了远火。”
赵景瑜看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上前走到那跌倒在地的老板跟前扶起他,老板一边迭声道谢一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世态炎凉啊世态炎凉。”
赵景瑜看着老板颤颤巍巍走进店中的背影,伫立良久方才寂寂开口,声音如这月下之雪一般清冷:“国兴,百姓苦,国亡,百姓亦苦。”梦澶缓步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脚踩在雪上咯吱作响,她抬眸看着他的侧颜,沉声道:“镛侯即位苛捐杂税,百姓苦不堪言,景瑜,即使你不想要这天下,但他们是你的臣民,你忍心看他们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忽地无奈一笑:“师父,开始了就不能回头,这个道理我懂。”
那夜回到军营,赵景瑜废了原先摆设似的军法,重新拟了军法四十八章,其中第一条就是不许扰民,并将之前抢夺百姓米粮的那位士兵当众惩罚以儆效尤。
他们在焦南郡停了有小半个月,将郡内治理得文修武偃物阜民安,一时之前逃出的城民纷纷回来,亦有别郡的城民逃到此处安家,这个小小的边塞郡繁荣胜王都瀛州。至十月苍南之战时已是攻下了郑国的大半江山,再然后便是同正史中记载的一样,昭阳君的兵马一路过关斩将,所到之处敌军将士解甲倒戈者不胜枚举。昭阳君起事不过半年,便已打到瀛洲,七十万大军在离州城三十里处稍作休整,准备次日一举攻下瀛州。
这夜赵景瑜正俯身认真看着地形图,连梦澶走近也没察觉,待他终于抬眸看到她时她已是在一旁陪他看了半晌的地图了,赵景瑜对她笑笑:“师父怎么过来了?”
梦澶走到他桌边盯着他桌上那盏茶水看了半晌,问他道:“这是什么?”
“是玉壶春,杨将军方才端来的。”赵景瑜起身走了过来,将茶盏端起来递给她,“我想着师父定是想念南方的味道了,正准备给你送去。”
梦澶将茶盏执在手中,掀开盏盖轻轻抿了一口,却不做评价,低眸又看到书桌上半开的一卷青书,拿在手中皱眉看了一会,抬眼望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