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番外——和谷篇
他死了。
我杀了他。
我看见,他送给我的那把匕首慢慢没入他的身体……
我已经尽量把动作放轻,但依旧有鲜血溅出,沾在衣服上、脸上、头发上,我的,还有他的。
他靠在我的怀里,看上去就像睡着了,嘴角甚至还带着一贯的温柔笑容。
然后,我一边转动手柄,一边把匕首拔出。
这是我的习惯,一个确保对方死去的习惯。
这一次是为了确保他的死亡。
我的最爱的死亡。
不,是我的罪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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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起,我的爱就是罪恶。
那一天,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他疼爱的弟弟掉下悬崖粉身碎骨。
那一天,我的手第一次沾上鲜血。
孩子的惨叫在山谷中回荡,我站在山石的顶端大笑,笑至泪眼模糊。
他来了,脸色苍白,气息凌乱。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与我平视。
以往只能躲在街角偷窥的我,第一次这么近看他。他的眼神焦急,神态却是温柔。
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想要安抚我并不存在的惧怕。
他的语气轻柔,颤抖的声音泄露出他的惊恐。
我告诉他,我杀死了他的弟弟,那个得到他温柔笑容的名叫乐平的孩子。
我期待地看着他,我想他一定会杀死我。然后,偶尔,他就会想到我,在想到他的弟弟的时候。
可他只是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说:“不要自责,这是意外,你并没有错。”
他不相信我……
我大声说着自己的罪行,说着自己如何将乐平骗上悬崖,哄他采野果,然后偷偷跟在他后面,用石头砸断树枝。
我看到周围的人悲痛的目光,我看到他跌跌撞撞冲向乐平的尸体。
没人相信我。
没人会相信,一个瘦小病弱的小乞丐能够攀上山崖,能够举起足以砸断手臂粗细的树枝的石头,能够杀死无怨无仇的同龄孩子。
没人会相信,这个孱弱得甚至无法与街角的老狗争抢食物的小乞丐,只是因为妒嫉着那个同龄男孩所获得的温柔,只是想要死后能让一个人记住自己,就能够颤抖着把手臂嵌入山石的缝隙,毫不犹豫地举起那块沉重的石头。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四周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想我快死了。
莫名想起曾住过的破庙墙上残损的壁画,不知道自己死后会被扔进油锅,还是被剧成几段?
可就算这样,他也不会记得我。
不会记得我这个杀死他弟弟的凶手,不会记得这个总是在街角偷窥他的温柔的小乞丐。
他不会记得我……
再次睁开眼,眼前的并非是牛头马面,而是一个有着金色刘海的男孩。
男孩对着我笑,眼睛弯成可爱的月牙,“我是光,你叫什么名字?”
“和谷义高。”我不想理他,但名字却脱口而出,没人能抗拒那样的笑容。
“和谷,”光的眼睛很清澈,满满的是好奇,“你为什么要杀死乐平,而且又要承认呢?”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声音在颤抖:“你……相信我?”
他似乎吃了一惊,随后点点头,“嗯!我当然相信你。”
我看到光坚定的眼神,胸口撕裂般疼痛,“可是……他不相信……他不相信!”
“他?……为什么要他相信呢?”
光的稚嫩的声音中似乎带上了魔咒,让我的防备彻底崩溃,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我要他记得我……在我死了以后,能够有个人记得我……”我埋头在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孩子怀里,痛哭失声。
“和谷,做我的哥哥好不好?”光抱着我的脑袋,轻声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别人记住自己,但是,我会记住你的,你会是我唯一的哥哥。”
于是,我有了一个弟弟,一个我死后会记住我的人。
然后,我知道了光的身份,魔道之首——圣门的门主藤原佐为唯一的弟子,下一代门主的内定继承人。圣门已于数年前退隐江湖,当江湖中纷纷猜测圣门的去向之时,谁也不会想到,圣门竟然就蛰伏在扬州最繁华之地。
光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孩子,做他的哥哥并不是件很难的事,甚至可以说是我最轻松的一段日子。
平静的生活让过去的记忆渐渐褪去,偶尔想起他温柔的笑容,还有那山谷中回荡的惨叫,全都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如果,真的是隔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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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拔出匕首,滴血不沾的锋刃反射着昏黄的烛光。
他的心口血如泉涌,很快浸透了他的衣服,蔓延至我的衣襟。我的胸腹处一片温热,那是来自于他的温度。
真的,很温暖……我抱紧他,匕首再次刺入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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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很大,大到五年之中我和他只隔了六条街,却从未遇见过一次。
扬州城很小,小到五年后很平常的一天,我坐在院中的树上也可以看见他与人骑马说笑而过。
依旧是那么温暖的笑容。
依旧是对着另一个人的笑容。
他忘了吗?他弟弟破碎的尸体,他曾经为之悲痛欲绝……
他忘了吗……那个杀死他弟弟的凶手……呵,他从未记住,何来忘记……
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将门主的严令抛诸脑后,我悄然跟了上去。
陪着光经过了五年严酷训练的我已非从前瘦弱的小乞丐,却依然只能躲在一边偷窥着他和别人亲热交谈,只是将躲藏的地点从街角换到了屋檐。
我的工夫显然还不到家,很快就被他和那个与他在一起的少年发觉了。
我无意逃走,然而,后颈一麻,顿时浑身无力,任由着身后的人带着我在扬州城复杂的街巷之中穿梭。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原来是光,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到了我。
“却,缠人的家伙。”光清澈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他追来了?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突然,光将声音压得低沉苍老,扬声道:“圣门门主向塔矢宗主问好。”
随后,传来一个沉稳带着稚气的嗓音,“塔矢亮代父亲谢过藤原门主,请前辈转达我父亲的问候。”
原来,那个少年是名人剑宗的少宗主……比起他,我和五年前的乞丐并无任何差别吧……
心中猛地一痛,没有差别,没有差别……在他眼里我和任何一个陌生人没有任何差别……
“哥哥!”
我从浑浑噩噩中清醒,四周已经是扬州城外的景物。
光站在不远处,夕阳在他身后铺成耀目的火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哥哥,”光的语气很淡,找不到平日里半点撒娇的影子,“光一定不会忘记你,就算这样,哥哥还是觉得不够吗?”
不够么?五年前遇到光,我以为自己会心满意足。但再一次见到他,让我清楚知道,只要他不记得,就算所有人都不忘记我,也毫无意义。
“我知道了,”光似乎笑了一下,“我还是没办法理解哥哥……可是,我不会忘记哥哥的。”
“光……”我的声音梗在喉咙,道歉这样的话已经显得多余。
“和谷义高听命。”光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清凛冷酷,“你违背门主命令,擅自暴露踪迹。将你贬为季使,归于地长老门下。限你七日内至长安,无门主允许,不得踏入扬州半步。”
我一怔,跪地道,“是,属下领命。”抬头,光已不见踪影。
不远处的扬州城被满天霞彩染得如同一团火。
想靠近,就算是飞蛾扑火也无所谓。
但光的话依旧在耳边,“我不会忘记哥哥的。”……
咬了咬牙,我背对着扬州城,竭力狂奔,风扬起的砂石如刀般划过我的脸。
我竭力背对着他的所在,发足狂奔,眼泪尚未流出就在风中干涸……
以为从此再也无法见到,那个只对着别人温柔微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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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体渐渐变冷。
他柔软的头发蹭着我的下巴微微有些麻痒,身上血液的粘稠感让我觉得与他连成了一体。
匕首拔出,再刺入。
他的心已经完全被绞碎了吧……
这样的心,也就住不下任何人。
无论是我,还是乐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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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见到光时,他已继任为圣门门主。看着他淡淡地对我微笑道:“好久不见,和谷。”我知道,昔年那个可爱的弟弟已不复存在了。
我低头、行礼,按足了规矩。
沉默了半晌,突然,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哥哥”。
惊诧中抬头,是光一如初见时坚定而清澈的目光。
“哥哥,我最后一次问你。光绝对不会忘记你,这样,哥哥还是觉得不够吗?”
不想让光失望,但每次午夜梦回中那人的温柔笑容让我无法否认,“光,我很贪心呢。”
“真的非他不可么……”光微蹙着眉,有些迷惑不解的样子,“既然这样,那么就给哥哥一个机会吧。”一顿,“和谷义高听命。塔矢亮及伊角慎一郎已到达长安,命你伺机接近伊角慎一郎,监视九星会以及江南武林的动向,见机行事。”
“是,属下遵命。”
我的心情飞扬雀跃,恨不能立刻冲到他的身边。这个机会我等了有多久?久到几乎成为了梦想。现在,这个梦想就要实现了!我马上就可以站在他的面前,告诉他,我的名字是和谷义高。
他的眼中会倒映出我的样子,他的唇中会吐出我的名字,他的温柔也会眷顾我……
不,现在还不能兴奋,我努力让自己冷静。我需要一个计划,让我有一个完美的出场。
一切都如计划进行。
当我被地长老森下怒气冲冲地从桌子下揪出来时,我感觉到客厅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他的目光一定也在其中……计划经过了反复推敲,应该没有漏洞,绝对没有!
我忐忑着抬起目光,很自然的看向他站立的位置。这个动作我反复练习过上百遍,我想让他第一个看清我,而我,唯一想看的就是他。
我看到他的眼中倒映出我的样子,微微张开唇,“乐平……”
乐平。
山谷中回荡着孩子的惨叫声。
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站在山石的顶端大笑,笑至泪眼模糊。
是我杀了他。
不知道自己怎样完成了计划,当我清醒过来,已坐在自己的房间。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叫出那个孩子的名字……
他的眼中,倒映出的明明就是我!
一把揭掉铜镜上的厚布,镜中映出我的面容。
看,是我!
烛光摇曳中,镜中人有着大大的眼睛,俏皮的鼻子,咧嘴一笑就露出的虎牙……
是我。
是我……
乐平!
“咣当”镜子掉落地面,我狠狠一脚踩在镜面上。
滚开!
你死了!
是我杀了你!
你已经死了!
窗外,雷声大作,划过的闪电映出一室的惨白。
我双腿发软地靠着墙,慢慢滑下。
我是和谷义高……
我杀了乐平。
我杀了乐平。
现在,我又杀了他。
或者是,正在杀他……
这是第四刀,还是刺在他的心口。
锋刃进入时已经不需要用力,轻轻一送,便直没至柄。
流出的已不完全是血液。
夹带着细碎的血肉。
他的血肉,在我的手中漫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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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角,这里的绿豆糕很好吃!”我拉着他的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
“还有,蟹粉汤包、火腿酥饼……”我如数家珍。
他的表情有些无奈,但笑容里尽是包容,“和谷,这么多……我看还是回头给塔矢一点吧……”
“不行!”我一摇头,这是他为我买的,怎好分给别人?!“我一定会全部吃完!”
他似乎一愣,伸手摸上我的头,喃喃自语,“实在很像……”
“啪”,我打开他的手,手上的食物撒了一地,“看清楚!我不是你弟弟!”
转身,冲入人群。
不能让他看见,此时我脸上的惊慌恐惧。
不辨方向,不顾惊异的目光,我在巷子中疾奔。
眼前是不断闪现的画面。
“哥哥,我要那个糖葫芦!”大眼睛的孩子讨好地看着好脾气的哥哥,“还有那个面人也很有趣,恩,松子糖也要!”
“乐平,太多了,你吃不下的。”
“哼!”孩子一撅嘴,“我一定会全部吃完!”
街角的小乞丐盯着这一幕。
……
滚!
不要纠缠我!
我可以杀死你一次,当然也可以杀死你第二次!
真的吗?
你真的杀了我吗?
那么,为什么,他的眼里看到的,他的耳中听到的,他的心里想到的……
全部都是,乐平。
你还不明白吗?
那时从悬崖上掉下去的,是你。
那时死去的,是你。
是你。
和谷义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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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死去的,是乐平。
我还活着。
而他,却死了。
为什么我没死,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我活着,把匕首一遍一遍刺入他心口。
就算他死了,也不能停下。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是他把匕首插入我的心口,一遍又一遍。
连这么点幸福也要吝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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