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制,中行元帅之命言出如矢,绝无收回,众人齐声道:“遵命!”
伯将知已无可挽回,跪倒在地,大声道:“末将有一个提议!”
“你讲。”
“末将以为,我军出营之后,应直接渡河,翻过河对岸的松林坡,绕到联军营地的对面。”
“哦?”
“津河水虽浅,可是宽敞,现在天气严寒,河水流动缓慢。徐军不可能在河对岸埋伏,然后渡河袭击,现在必然已经渡河完毕,在我们与联军间的树林里埋伏。我军现在渡河,绕到津河上游,可出其不备。”
“准你所议。”
“是!”
高国仲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对伯将道:“你留下。我走之后,王子腾负责全营的调度,后面帐幕里的事,就交给你了。”伯将猛地想起巫如,不禁一丝寒意掠过心头,道:“末将……遵命。”
高国仲点点头,转身出帐,随行的侍从、奉剑官、及元帅僚属官等列队走过,大帐中转眼间便只剩下右行舆司马和伯将二人。
一时,帐外便响起了沉闷的鼓声。元帅升车,鼓三通,下车,祷祝,鼓,复升车,鼓。伴随着鼓声的,是极细密的脚步声,和车轮碾过草地的雷鸣。中、左行军团车二百四十乘,卒一万七千人,分为十二个方阵,上百名百夫长骑马往来于车阵和士卒方阵间,协调指挥,六通鼓之间便列队完毕。
沉默。鼓起。
前面传来一连串爆裂巨响。在八百名力士的拉扯之下,大营右前壁垒轰然倒下,在列队完成的齐军面前展开四里宽的通道。
一个沉闷的嗓门拖长声音喊道:“行——”
所有的声音混合成隐隐的轰鸣,数百面大旗在中军行帐外卷过,被雾遮蔽得如同水墨山水,须臾间便消失不见了。
右行军团的侍卫、官佐、僚属等列队进入行帐,升起右行舆司马的狸猫旗。伯将这才回过神来。王子腾已经虚坐在中军元帅座旁的小几上,表示权摄中军之职。他仍然是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见伯将手足无措,指着自己身边的小几道:“你是中行司马,现在在营中仅次于我,请坐。”
“是。”
王子腾待他坐了,注视他移时,方道:“我追随你父亲多年。他的智略,自有齐以来前所未见。听说你的名字也有时日,今日一见才知道,原来你真的很像你父亲。”
伯将听他提到父亲,忙站起来,道:“末将不敢当!”
“你当得起。”王子腾摆手让他坐下,“你的智略的确过人,所言也很有见地。不过,我看你话并没有说完。”
“大人的意思是——”
“如果司城荡意储放手一搏,我想他的目标应该是:齐军大营。”
伯将默然良久,终于吁出一口气,道:“末将也是这么认为。”
“那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了。”王子腾微微一笑,无所谓地继续摇他的扇子,“这场大雾,掩盖了多少物事,荡意储在雾中,当可随心所欲,往来无忌。什么前营后营,左山右谷,现在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团随时会冒出徐军精锐的帘幕而已。”
伯将道:“末将也是这么想!大雾弥漫,我们营地四周的缓冲地带实际上都已无效,如果徐军突然出现,那就是短兵相接了——”他忽然倒抽一口冷气,道,“既然如此,为何大人适才不力阻元帅将我军一分为二,留下……”
“我们已经身陷敌人的计略之中,”王子腾停下扇子,望着漫过帐幕的大雾,冷冷地道,“现在看来,联军的确不过是个诱饵。敌人也不会在半路上伏击我军的增援部队。他们一定会等到大军开出后,击溃我们的营地,打通通往王军侧翼的道路。”
“那么——”
“不要紧。我们的拳头已经伸出去了。”
伯将打了个透心凉的寒战。他终于明白王子腾的用意。自己与他,还有这留守大营的八千人,已经倒过来成为摆在司城荡意储面前的诱饵。凄寒的大雾如洪涛般漫入营地,渐渐隔绝了他的视线,将天地封闭在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中。
第四章
中午 午初 牛犊岗 王军前阵
那道烟火信号从妙峰坡前斜斜地射出,越升越高,到极高处一闪,爆出几朵明亮的火花,旋即消失在青天下。
仆荧正讲得口干舌燥,见是个话缝儿,忙跪下道:“给殿下贺喜!”
姬瞒懒懒地问:“何喜之有?”
仆荧舔舔干燥的嘴唇,媚笑道:“我王师又得大捷!看样子,师亚夫大人把第七寨打下来了!”
“打下第七寨有什么好高兴的?”姬瞒满脸不屑地说,“半个时辰之前就该拿下了。从这里开始,都是陡峭山崖,前面都这么不利索,后面还不知道……”一语未毕,便见一名黑衣骑士策马狂奔而至,连通报都等不及,连闯几道侍卫圈。姬瞒情知事有大变,不自禁地腾身站起,偏偏仆荧跪在了他的袍角上,这一站没站稳,又一屁股跌坐回座上。
仆荧吓得魂飞魄散,但已经来不及闪开,姬瞒一脚踹在他咧开的大嘴上。仆荧一个倒栽葱滚落到车下。
黑衣骑士滚鞍下马,双膝还未着地便急道:“报殿下——与联军和齐军大营的联络已被截断!”
“讲!”
“是!”那人在地下重重一叩,喘着气道,“早上起便下了大雾,将津河两岸封得严严实实,咱们还以为是普通的雾。第一队斥侯奉殿下之命进入津河岸,不到一刻钟便损失惨重,据他们回报,雾里面有东西,绝非寻常之物!”
“废话少说——和齐国联军都没联系上吗?”
“回殿下,没有!斥侯官卢封臣已经亲自率第二队进入雾中,另外,已派四十骑死士飞马直奔两军大营,目前暂无回报!”
姬瞒脸上半点表情也无,听完了,便道:“告诉卢封臣,我只给他一个时辰。”
“遵命!”那骑士见姬瞒无话,挣扎着从地下爬起,上马飞驰而去。
姬瞒懒懒坐回,揉揉额头,忽然想起什么,又坐了起来。
“仆荧呢?仆荧?”
“奴婢在……”一个凄惨的声音从车下传出。
“你这杀才,你到车底下去干什么?”
“……奴婢不中用,失足堕车……”
“嘿嘿嘿,你这狗才,摔得倒挺好看的。上来。”
“是!”
“再摔两次我看看。”
中午 午初 津河 齐军大营
雾已经失去了本来面目。
鬼哭狼嚎的风卷着雾团如浪涛般澎湃撞击,隐隐约约的营舍、旗帜和兵车都被雾涛拍打得摇摆不定,在低洼处,积水已漫及脚踝。
数十名百夫长不敢乘马,在营地中喘着粗气四处奔走,大声训斥士卒:“都起来!都起来!不准坐着!起来!”怎奈大风如怒马奔驰,齐军士卒只能一团团紧紧地挤靠在一起,才能勉强站稳。雾气又湿又冷,仿佛要钻入人体内,将鼻子、气管、肺部乃至心脏统统冻结起来。一开始还能听到满营的咳嗽声,到后来所有的人都紧紧捂住口鼻,冷得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伯将哈出一口汽,凝视着那白雾慢慢上升。他倒不是特别冷,父亲给他的海貂皮里衣,是王室赐给父亲的珍宝,据说得三、四十年才能凑齐一件,穿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寒意。可是手脚还是冻得像冰一样寒冷。他看看王子腾,端坐不动,周围烧着四盆火,居然还有闲情摇扇子,不禁苦笑一声。
帐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几名百夫长气喘吁吁地过来,一进门就借势跪在地下,道:“回……回禀舆司马!雾……雾太大了!咱们的士卒连站都站不稳,已经不能成列……还、还死了七个人,都是叫这天杀的雾给活活憋死的!”
王子腾嗯了一声,道:“不成列怎么行?敌人就在近旁了……这雾怎么样?有没有毒?”
其中一人道:“回司马,医官和典仪官都看了,没有毒!但是太阴冷潮湿,典仪官说,恐非人间所有!典仪官叫请示司马,为士卒升火避寒!”
王子腾沉吟片刻,道:“可以升火。传令,士卒必须列阵,按阵形排队,每五步置一火盆,火烧旺点;轮流跺步、举枪,总之,要全部都动起来,不得懈怠!不准再死人!”
伯将在旁插嘴道:“鹿砦、壁垒修建好没有?”
那百夫长昨天晚上还在跟他喝酒胡闹,今天便已上下相隔,不敢怠慢,叩头道:“回大人!鹿砦和壁垒已经建好,按大人的吩咐,为防兵车冲击,鹿砦间隔为三人并肩,壁垒间隔为四人并肩,都是按目前阵列的形状所建!”
“很好。传令全营,把兵车就地捆扎,各部队准备短兵,靠壁垒、鹿砦的部队要准备好长枪,作好冲击的准备。”
那百夫长看了一眼王子腾,见他不紧不慢地摇着扇,便知道眼前这主儿说话算话,忙道:“遵命!末将这就去办!”
他还未起身,便听得一声长长的、凄厉的声音,似金非金,在极远极远处响起,大雾冰冷沉重,人们相互靠近说话都是又闷又哑的,这声音穿透厚厚的大雾,居然还是震得人耳鼓隐隐发疼。
伯将一跃而起,叫道:“快查!”
左右应道:“是!”立时便有数骑冲进大雾中。那名百夫长还要伸着脖子看,伯将道:“还不快去布置?”唬得爬起来便跑。
远处又是几声闷响,听起来好像雾气在蓬勃喷吐,砰砰作响,只见雾中突然闪现几个螺旋状的云空,几枚拖着长长火焰的火龙弹直落下来,正中齐军前营阵地,顿时燃起几团大火,数十名齐军立刻倒在熊熊大火中。
伯将从军以来,已经经历过夏泉关和雉水关大战,但都没有亲临第一线。这几颗火龙弹掀起的大火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离他最近的战场,吓得全身不由自主地一跳。他猛地回过头,以为帐中诸人都会脸露惊惧之色,却不料周围众人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右行司马谷牧从容站起,大声喝道:“张盾!”
沙哑的声音将命令一声声传递下去,转眼间就传遍了右行七十个方阵。齐军每二十人一组,由四名力士合力举起长方各一丈的巨大盾牌,每面盾牌上都画着禁制符咒。前后还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远远的雾中又是一阵翻滚,十余发火龙弹飞来,打在齐军阵中,除了两发打在盾牌边缘再次爆发之外,其他的都只激起巨大的淡蓝色电弧和震耳欲聋的爆响。其中一发就落在离中军大帐不到十丈的地方,震荡传来,伯将虽有不甘,还是吓得本能地一缩。
谷牧好似聋了一般,动也不动,大声道:“检查伤员!”又道:“火龙炮准备!”
摆设在紧靠中军大帐的火龙炮阵地立即开动,转动火龙发出啧啧声。负责阵地的炮正官大声指挥:“炮位,左前苍龙!距离?——”
炮位手大声回应:“敌方炮位四百丈!”
“四百丈准备!”
伯将忽然回过神来,忙叫道:“等等!等一下!”
谷牧一怔,守在帐前的传令官马上下令:“炮队暂停!”
又是十余发火龙弹呼啸着落下,乒乒乓乓四面开花,伯将实在难耐,捂上耳朵,大叫道:“瞄准阵前!按最近距离打!”
“是!瞄准阵前!最近距离!”
“左前玄武!八十丈准备!”
“打!”
二十发火龙弹紧贴众人的头顶掠过,人人都感到一阵灼热之气从头烤下。那些火龙弹堪堪飞出八十丈远,先后落下,在地面爆炸,却不见任何动静。
谷牧望向伯将。伯将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叫道:“一百六十丈!”
“一百六十丈准备!打!”
这一次,火龙弹没有爆炸。一百丈外透射出数十道淡蓝色的电弧光芒。
谷牧这才明白。他看了一眼稳坐不动的王子腾,下令:“右前朱雀,一百六十丈!”
火龙弹再次激起剧烈的禁制光芒。
一百六十丈外,便是津河口。乘着大雾的掩护,敌人已经前进到齐营阵前,帐中人人脸上变色。
“半渡而击”这几个字划过伯将的脑海。但别说朝廷有规定,敌不成列不战,就算真有半渡可击,营中剩下的这四千兵也根本分不出力量来进攻大雾中的敌人。这时候才想起来,原来大雾并不完全是战略作用,眼前,这大雾事实上已经完全掩盖了敌人的行踪。
只听谷牧高声叫道:“后营!一百丈!打!”
这一次,火龙弹在齐营背后的山林中激起冲天大火。别人倒也罢了,伯将大大地松了口气,几乎一屁股坐倒在地。
好像受到齐军反击的打击,突然间,对面不再发射火龙弹,齐军大营的上空安静下来。
虽然遭到突如其来的打击,但是久经阵仗的齐军并没有些微骚动。对方的火龙弹稍一停顿,各队的百夫长就从盾下冒出来,大声整队。被火龙弹击中的盾牌冒着轻烟,许多禁制符文已经破坏,经不起再次的轰击,这些盾下的齐军士卒便被迅速地分散到其他队列中。最初被击中的队列多有伤亡,隐约听得见伤员痛苦的哼声。
谷牧转向王子腾,道:“大人,敌人已经在我军营前列阵。”
“来者何人?”
“——大约是徐国逆贼。”
“有多少人?”
“属下不知!”
“阵型如何?”
“东、北、西三面,沿河岸而立。”
“何时进攻?”
“敌人用火龙炮攻击我们,是要在大雾中判断我们的阵型,而且张开禁制,顶住了我们第一轮反击,按理马上就要开始进攻。”
“还够时间祷祝吗?”
“请大人登车祷祝!”
“孩儿们准备好了吗?”
“壁垒和鹿砦已经准备完毕,足以抵挡冲击。”
这两人依作战的规矩一唱一答,初次参战的伯将实在等得难受,忍不住插嘴道:“敌人前阵离我们已不到百丈,兵车已不够距离冲击。”
谷牧扫了他一眼,没吭声。这个毛头小子,连几发火龙炮都吓得直往地下蹲,煞白着个脸,居然还好意思当面开黄腔,装出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伯将却没看见,继续道:“只有一百丈,兵车已经不够距离冲击。他们一定会以步兵直接与我方进行白刃战,请大人留意!”
谷牧满心不赞成这种说法。他从军多年,曾经指挥兵车在三十丈的距离发起过冲击。但王子腾偏偏对伯将的话信用不疑,停了扇,道:“谷牧。”
谷牧朗声应道:“是!”
“我们有多少人?”
“四千!”
“不知道够不够……”
谷牧涨红了脸,大声道:“四千临淄子弟已可当天下之人!”
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