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是为死去的同袍而战。”伯将冷冷地道,“而且不是死战。我必让他们战胜而归。”
封旭全身一颤。就在这时,徐军阵营前方的步兵突然分开,伯将心念电转,大声喊道:“范武!顶上去!”
一队骑兵越众而出,排成三列,快速地冲向浮桥,此刻齐军阵线离浮桥还有几丈远,这些骑兵一旦越过浮桥占领滩头冲击,单薄的齐军阵线只怕一轮都顶不下来。范武大喊道:“第六队!跟我来!”举着盾牌便往前冲,后面哗啦啦跟上数十人。他们刚一踏上浮桥,桥面跳动,徐军骑兵也已登上另一头。范武大喝一声,与三名士卒的盾牌连在一起,咬牙全力往前。
双方在桥中重重地撞在一起。徐军虽是骑兵,但在桥上完全没有速度,被盾牌一顶,不得不停下,后面齐国士卒发一声喊,不要命地往前挤,马匹站立不稳,接二连三地往桥下坠落,顿时被挤下去几十匹,徐军拼命打马后撤,河岸上乱成一团。范武等一直冲到桥头才停,挤得徐军人仰马翻,百余人落水,没有骑士的马匹水淋淋地爬上岸,乱跳乱跑,连徐军的步阵都冲乱了。
虽然齐军也有不少人拥挤之下失足落水,但这一回合已是大获全胜,河洲上的齐军忍不住齐声欢呼。徐军一时竟看得呆了,直到范武挥军后撤,才清醒过来。徐军步兵士气凝滞,不敢上前,弓箭队瞄准浮桥上几十人狂射,齐军虽有盾牌,但浮桥又挤又滑,又要后退,立刻被射下去十余人,眼看一个都不能退回本阵。
后阵的齐军不约而同地往前冲,冒死冲上浮桥,用盾牌密密层层地组成一条通道,将前面的人接应回来。等到范武等全部退回河洲,立刻又是一阵狂喜的呼喊。
对岸的徐军陷入一片沉默,似乎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种事。两三千人组织的攻击,第一轮就被两三百人意外地来了个下马威;所谓再鼓而竭,徐军人人都觉气馁,士气动摇。几名在现场指挥的官佐虽然打起精神大声呼喊,却也颇有些丧气。
稍一停顿,徐军中哨声大作,弓箭队重新开始向着河洲狂泻箭雨,河岸边的步兵开始集结成团。因徐国地处西南,其军队没有像中原国家一样普遍地使用大型方盾,只有较小的圆盾。好在此刻徐国占据绝对优势,齐军除了躲在盾牌后面,根本探不出头来,更别提射箭了。徐军以四百人为一个方阵,前后共排列三个方阵,推进到浮桥边,前阵变窄,登上浮桥。徐军显然吸取了刚才的教训,阵形虽然变窄,却人挤人挤得紧紧的,后队挤前队,这一次,齐国人纵使拼尽全力也无法把他们挤退了。
范武肩上中了一箭,还好无毒。他一面由着人包扎,一面焦急地看着浮空舟上的伯将,等待他下令。可是眼看着徐国人已经到达桥中央,上面还是一声不吭。
范武抹了一把脸,满手的汗和血。围在他周围的士卒一面从盾牌缝隙间紧紧地盯着徐军的动静,一面默默地从怀中掏出玉钱,咬在牙齿之间——齐俗,死后口含玉钱,人人都知道最后关头到了。
徐军接近桥头了。突然,一个镇定的声音道:“范武,顶上去。”
范武大喊一声,盾牌阵两边分开,一百名士卒平端长枪,跟着他没命地向前冲去。由于徐军已经接近桥头,弓箭队停止了射击,眼见齐军百多杆长枪冲出来,站在桥上的徐军已是无路可退,全体一声喊杀,纷纷跳上河洲。
齐军的长枪阵密不透风,将最前面的徐军一一挑翻,但是只扎得透一排人便冲不动了。范武带头拔出剑,跃上枪林,照准一个当头就扑下去。两边齐军徐军跟着像潮水一般倒在不足十丈宽、两丈长的桥头阵地内。双方士兵都已是杀红了眼,在人挤人、剑抵剑的狭小空间里,什么战法、武艺统统都用不上,所能倚仗的,不过是一把蛮力、拼死的决心和不知道有没有的运气。砍、刺、斩、抱、滚、掐、抠、咬……死的人根本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活着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一开始还有杀喊声、怒骂声,很快惨叫声便盖过了一切……
范武一手执盾一手执剑,从人坑这头杀到那头,又从那头杀到这头,他力气奇大,一张盾牌往人脸上一压便一通狂砍,往往砍得人七零八落,只砍得徐军胆寒,绕着弯躲他。但他只往人多的地方扎堆,躲也躲不开。他砍完拿枪的,便转过身来砍拿剑的,一名徐军小卒被人挤得和他撞个满怀,范武盾牌一舞,把他手中的剑打得高高飞出。不料那小卒亡命地往前一扑,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范武将盾牌用力砸下去,顿时半边脑袋都砸没了。但那小卒虽死,两只手却紧如铁箍一般。范武大喊一声,没有挣开,眼前也腾不出时间来挣开了,反正都是人挤人,也不担心会倒下,他半拖着尸体,转身杀入人群中。
徐军连绵不绝地从桥头杀入阵中,在人坑中活着的齐军士卒迅速减少。高氏家臣也已卷入战团,他们虽然精于剑术,但在这样几乎只能凭本能搏杀的旋涡里也施展不出来,一团团的人挤来挤去只能砍砍砍……堆满尸体的人坑不断扩大。范武连杀数十人,已经气血翻腾,眼中望出去一片血红,耳旁一个齐军士卒嘶声惨叫,他勉强转过脸来,却见不知何时,自己的身后已经没有齐国士卒的身影,黑压压的一片徐军正爬过尸堆向他围过来……范武举起盾牌砸过去,把已经砍得弯曲的剑扔在一边,想从地下拔起一根断枪,便在这时,胸前一凉,同时有四把剑透胸而过。
他大喝一声,猛地转过身来,几名剑尚插在他身体里的徐军被拖得连滚带爬。他终于从地下拔出了断枪,可是刚一举起,又有几剑从前胸透到后胸。
刺穿他的徐军见他兀自不倒,一起大喊,将他推得连连后退,撞倒一大片正在厮杀的人。十余名齐军士卒哭喊着扑过来,和刺中他的人打在一起……范武慢慢后退,直到脚后跟撞上一堆尸体,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他想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剑,头低下来,便觉得光明、声音、呼吸,一切都在恍恍惚惚中慢慢远去;全身是血的齐军士卒不停地从他的身旁爬过,挣扎着刺出最后一枪、砍出最后一剑;前面的人墙倒下了,再也看不见齐国人站立的身影……他害怕自己睡去后会倒下,于是拼力将手中的断枪戳进地下,紧紧抓住,而后,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口气。
转眼之间,第一个徐军方阵消耗殆尽,第二个方阵开始上桥,而浮空舟下只有少量的齐军还在等待命令。
蒙素拔剑在手,道:“能为大人效力,在下三生有幸。请死于大人之前!”伯将面无表情,道:“不行,你还有任务。”转头对封旭下令:“炸断浮桥。”
封旭扬起手,一溜尖细的金星从他指尖冒出,射向浮桥,转眼便没入桥中。桥下发出一连串的爆裂声,早已密密麻麻贴在桥底下的人族火雷符文被引爆了。那符文都是被伯将强行征用,从浮空舟内壁上撕下来的,威力实在惊人,粗大的圆木桥面被彻底炸成两截,连带上面数不清的人一起高高飞起,落下时溅起数丈高的水柱,轰隆隆声传出数里之外。
一时间,除去一两声凄厉的喊叫,津河谷中只剩下连绵不绝的水声。大雨哗啦啦地落了足有半刻钟,河洲和河里已全部染成红色。双方士兵都愣在当场,竟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一个声带哭腔的声音嘶喊着:“徐逆过不来了——杀……杀啊——”
所有的人都被喊醒了。河洲上全部齐军都冲向桥头,而阵地里已到了分辨不出敌友的地步,只看得见大大小小血葫芦般的人头、肢体满地乱滚,活着的人抱着咬,外面的人就用长枪一排排地扎……对岸的徐军也放开手脚,只管往着人坑里放箭……齐国人顶着箭雨,从血坑里拖出了十余个幸存者,便被迫在乱箭下退回浮空舟,一点数,能站着的总共五十四人。箭落了一刻钟,直到坑里再也没有响声。
蒙素亲眼见到自己的部下全部填入坑中,最后只有六人出来……他抹了把脸,道:“大人……咱们……守住了……”
“已经完了。”伯将站着看到最后,也没见到范武出来。他扶着墙慢慢坐下来,居然还笑了一下,道,“所有的办法都用尽了……”
蒙素见他脸上表情,已是深深的绝望,不知怎么的自己心里也一紧。他是几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早应该见惯生死,可是见到伯将这样子,却打心里害怕,这才发现,虽然跟随这个年轻的统帅还不到三个时辰,自己居然天真地开始跟着做起胜利的美梦来。
外面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是浮空舟下的齐军在唱歌。其歌辞唱道:“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这是齐国人人会唱的情歌小调,本是齐军士卒们远离故土时聊以消遣的,此刻唱起来,却另有一股悲壮之意。起先是一人唱,慢慢的,每一个人都跟着哼起来。沉闷沙哑的歌声中,远离故土、迈向生命最后关头的齐军将浮空舟舷梯前的阵地做了最后的加固。
在齐国人的歌声之外,另有一种声音——徐军咬紧牙关,开始砍伐树木,堆积泥土,准备搭建新的浮桥。小汤河深只五尺,看样子只需一刻钟不到,便可以填出一条通道来。
伯将坐在甲板上,闭着眼慢慢地跟着哼唱。第一遍唱完,他一抹脸,从地上站起。
“一、二……三……五……”他趴在窗前数了数,回过头来道,“徐逆还有五百步卒,两百骑兵,弓箭手不详……我们还有胜算。”
蒙素张口结舌,竟然一时站不起来,道:“大……大人?”
伯将一把把他扯起来,道:“你跟我来,待会儿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准迟疑。”
蒙素道:“是!是!”暗地捏了自己一把,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伯将快步走下楼梯,走到大厅中央。封旭正在用木术疗伤之法给一个个重伤员治疗,见他过来,满脸都是笑意,道:“大人好果决!”
“全靠封大人的帮助,”伯将笑容满面地道,“本将来请封大人再帮忙一件事。”
封旭打了个哆嗦,强笑道:“请大人下令。”
“这里由其他人来负责,你先安排另一件事,”伯将道,“准备升起浮空舟。”
“可是大人……”
封旭乍一张嘴,顿觉脖子一凉,斜眼看去,蒙素手里一把寒森森的剑已经架在自己颈中。他额上的符文本能地亮起,依他的能力,十个蒙素也烧死了,但蒙素手里的剑立刻跟着往下一沉,即使将他震飞,这一剑只怕也要把自己脑袋抹下来。他爆出一身冷汗,没敢动。
伯将也没想到蒙素说动手就动手,也吓出一身冷汗,但剑既拔出便无法收回,他沉下脸,厉声道:“封旭,你好大胆!”
封旭心想不知是谁大胆,但这关头只能苦笑。伯将大声道:“你以妖族雇佣之身,挟持巫族预备长老巫如殿下,妄图与叛逆司城荡意储合谋,罪该万死!”
封旭立刻大叫“冤枉”。真是“刀杀人不死,砖砸一个坑”,伯将这么大的屎盆子闭着眼往他头上扣,压不死也臭死,无论如何也受不起。
伯将脸拉得老长,道:“我军现在已经阵亡十之八九,徐逆已经在填河,马上就要杀过来。这里是齐军的大营,一切由我齐军说了算!既然你大叫冤枉,那好!马上就让你证明清白——听着,马上升起浮空舟,目标……撞向对岸!”
仿佛天上落下个炸雷,封旭与蒙素两个人同时张大嘴巴,半晌合不拢来。
伯将大声道:“大家听着!马上请巫如殿下移驾到舟外!准备升起浮空舟,撞向对岸!”
在场的人都茫然地抬起头来。封旭顾不得剑架在脖子上,大声道:“万万不可!巫如殿下贵体违合,绝不能移动半分!”
伯将道:“徐逆杀到这里,左右都是一死!来!”
在场的齐军士卒齐刷刷跳起,妖族人则同时后退到幔帐边上,刚刚还在相互支持的双方顿成敌我两派。伯将大声道:“我们都是大周的臣子,谁敢阵前叛乱?”说着昂首走到幔帐边上,厉声道:“让开!我秩在伯爵,谁敢拦我?”
两名妖族人对看一眼,微一迟疑便侧身让开。封旭顿时眼前发黑,暗自叫苦。伯将跪倒在幕前,道:“情况紧急,小臣不得已移动殿下的尊体,请殿下赎罪。”
那沙哑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叫道:“不许!你好大的胆子!”
若是三个时辰之前,伯将必被自己的话吓死,但是眼下已是生死关头,他早料到那人会反对,冷笑一声,道:“这里是齐国驻军之处,所有物品、人员全部都要征入军伍!来人呀!给我拆了这幕布!”
身后两名齐军士卒大声答应,还未起身,只见一道寒光一闪,一把剑将幔帐从上到下劈成两半,那剑十分锋利,幔帐竟然纹丝未动。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伯将,你自己进来!”
伯将更有何怕,坦然上前,双手掀开幔帐而入。
眼前陡然一亮,伯将伸手遮住眼睛,等到慢慢适应,禁不住心脏里剧烈地跳动起来。
幔帐中俨然另一个世界,地面、墙面、天花都用幔帐裹得严严实实,无数紫色透明的符文漂浮在明亮的空气中。用剑划破幔帐的正是冯敛,他和其他七名骑车骑尉并排站立,在他们身后是八名身穿宽袖长袍的人,看这服色,应该是巫族人。这八人围成一个圈,圈中的景象更是骇人听闻。
只见一个上身赤裸的女子,斜靠在一张黑色半圆的玉盘上,双臂被黑色皮绳紧缚在玉盘的锁眼内,自腰以下已经完全蛇化,一条又长又粗的青色蛇尾盘在一根玉柱上,被铜链紧紧锁住。
伯将惊吓过度,坐翻在地,一颗心剧烈乱跳,全身麻痹,不知痛痒。那女子貌如二十五六岁的人间女子,容色绝美,只是一张脸苍白得可怕,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身上并无伤痕,只是人身与蛇尾交接之处,有一层隐隐的黑色透过皮肤,甚是诡异。他从前听人说过,巫人平常效仿其祖女娲,化为人形,用双足行走,只有在本族中或是需使用强力法术时才会回复其本来面目。难道这个身受重刑的女子,便是闻名天下三十年、昆仑山显赫的预备长老巫如殿下?
冯敛知他会如此,咳嗽一声,道:“这便是巫如殿下,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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