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没有多么在意他的举动,但就在他十分熟练地单手扣上钢笔的笔帽时,我忽地觉察出异常。一个箭步上前,我横空拦下了任清去收报告的手,将目光死死盯在萧律方才签名的地方。
黑色钢笔划过的痕迹清俊、挺拔而又力透纸背,是极为刚毅漂亮的字体。我从齿间一个字一个字地挤道:“没想到,萧老师右手写字竟也是如此漂亮的。”
“是啊,”一旁的任清手被我拉着,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温声附和道,“萧老师虽然惯用左手,但即使右手的字迹也是少有人能及。近来课上,萧老师都是用右手给我们写板书,不了解情况的同学居然根本看不出,萧老师平日竟是少用右手的。”
我缓缓抬头,直勾勾地盯着萧律,慢声道:“是啊,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右手居然还能写板书。”
可萧律却像根本没听到我的讽刺。他淡漠的目光一直钉在我阻拦任清的那只手上,那眸色黑洞洞的,很是令人心悸。
我原本出离愤怒的心情被他的眼神干扰,竟情不自禁地垮了下去,全部变为惶恐。我又一次想到了昨晚与莫非的那段对话。如果她是对的,那么现在的情形对萧律来说,会不会又是一种刺激?
我慌忙一把将任清拉下讲台。任清非常诧异地望着我:“夏镜,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结结巴巴地答道,“那……个,学长你好了吗?你不是找我有事吗?我们、我们边走边说好不好?”
“好,”任清冲我点点头,既而转向萧律道,“萧老师,那我们先走了。”
我闻声急忙转身向外面走去,却听见任清又在后面将我叫住:“对了夏镜,先等一下,这件事你大概还要先征得萧老师的同意。”
我脚下蓦地一滞。究竟是什么事情,居然还需要萧律同意?而且还是有关任清的,他能同意?
我心惊胆战地扭头,只听任清道:“夏镜,你上次不是与我说起喜欢印象派画作么?最近国博正好有一个印象派画展,从海外运来许多名画。今天是展出最后一天,我这里正好有两张票,你想不想过去看看?”
“真的假的?”我一时什么都忘了,“那个票我抢了两个通宵都没有抢到!任学长你要不要这么伟大!”
“只是恰好有人转赠,”任清温和地笑笑,“你喜欢就好。只是那展览今晚七点结束,从学校过去又不是太近,所以不知你下午要不要工作?是不是需要向萧老师请假?”
我迫不及待地转向萧律,双手合十做出一个请求的姿态,只差没给他鞠躬。
“很想去?”萧律淡淡问了一句。
我玩命点头。
“几点?”
任清向我使了个“成功”的眼色:“总要三点以前出发时间才能够用。”
“可以。”
“谢谢!”我转向任清,“任学长,大恩不言谢,我还是请你吃饭吧!”
“好啊,”任清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与任清一同离开时,只觉得心里的喜悦几乎掀翻了三教略显破败的房顶。大约就是太过忘形的缘故,我忘记了自己对萧律那疑似心理问题一直默默提着的警醒,更忘记去看身后那道深重而又灼灼的黑色目光。
***
在办公室憋到两点半,我再也按耐不住。一边哼着小曲儿,我一边“刷”地拉开办公室大门。可惜,我刚出门,便一头撞在了“墙”上。不,大概还不如撞在墙上。
我跌跌撞撞后退了好几步,惊魂未定:“萧萧、萧……”萧律怎么在这儿?而且,他直挺挺地堵在门口做什么?有事怎么不进来?
他还是那副永世不变的清冷模样。他右手中捏着个盒子,也不说话,就那么眸色沉沉地望着我。
我被他盯得心里发虚:“您找我有事?”见他冷着脸不回答,我只得侧身试探道,“您要进来吗?”
他又看了我两秒,绕过我进了办公室。我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将门关上。看此刻萧律的脸色,关门多半会是个明智的选择。可是谁能告诉我,他这又是怎么了?
关上门,我一转身,却差点再次撞上萧律。我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紧紧贴在了门上。
谁知,萧律的脸色更差了一点:“夏镜,你就这么怕我?”
“没……没有。”我讪笑道,“您……您多虑了。”
萧律神色未动,但他的胸口明显微微起伏,声线更是前所未有的低冷:“夏镜,我说过,不要对我撒谎。”
这一刻我非常泄气,突然觉得有必要快刀斩乱麻,斩断我们之间莫名其妙形成的一坨死结。于是,我尽可能不卑不亢地坦诚道:“是,萧老师,我是有些怕您。因为我犯了许多错误,所以怕您责怪。”
“夏镜,我几时说过责怪你的话?”
“您确实没说过,”我感激道,“方才课上确是我态度不好,请您不要介意。”
萧律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我没有介意。夏镜,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做了个深呼吸为自己打气:“萧老师,因为开头是我犯错,所以现在我必须认罚。但由于能力所限,有些事情我确实做的不好,于是再次犯错,导致您进一步罚我,而我则又一次不能让您满意……这样下去,好像有些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意思。所以,如果有什么我实在做不到的地方,希望您能谅解,而且千万不要因为我的错误而气坏了自己,更不要牵扯到无辜的旁人。”
萧律眼里的黑色骤然比方才更浓重了许多。他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冷凝:“夏镜,你绕了这许久,原来只是为了任清。”
“我不是为了任学长,我只是不能害了任学长。”我无语地辩解道,“萧老师,或许是我想多了,但这两天,我总觉得您由于我而对他生出了偏见。他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单纯地想要帮助我,所以请您无论如何不要因为对我的不满,而对他产生误会。”
“对任清有误会的不是我,而是你。”他一字一字慢慢阴沉道,“夏镜,任清给你一点小恩小惠,就是单纯的好人了么?还有,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萧老师’,你是一定不肯听么?”
“误会?小恩小惠?”听到我与任清单纯的同学情谊居然这样被他污蔑,我再忘了害怕,只觉得怒火中烧,“萧老师,我对任学长有什么误会?他用心帮助我,怎么就不是好人了?倒是您,您当初诓我您是学生的事该怎么说?强迫我做助教的事又要如何论?
“还有,您右手明明能写板书却骗我写,您就是好人了么?我不过是个助教而已,却要天天八个小时受您奴役,这也是好人做出的事情么?还有——萧、律——我非常想知道,直呼其名是您对所有学生的要求么?”
萧律深黑的眼里波涛汹涌。不过,我的最后一个问题让他明显一愣。
见他被我噎住,我顿时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萧老师,任学长是您的博士,却也称呼您为老师,怎么从未见过您有异议?您怎么就单单对我要求特异,还每每必以扣分挂科作为威胁?您的用意到底何在?是想让我无视长幼尊卑?想让其他同学觉得我不恭不敬?还是想让大家对我侧目?而您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您究竟是多讨厌我,才一定要对我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我越说越激动,后来竟一发而不可收拾,为这一周来积蓄的所有怨气找到了出口。其实我对萧律当真没有多少意见。然而,有时候情绪其实是很怕渲染的。明明可有可无的事情,说出口稍微一夸张、一烘托就显得无比尖刻、无比严重,连声调都不知不觉拔高了一个八度。
萧律一动不动地注视了我很久。然后,他轻笑了一声,然后温声道:“夏镜,你总说我蛇蝎心肠,可我还是没有想到,我在你心里竟不堪到如此的程度。”
我有一刹那的后悔。方才的话全是气急攻心之语,完全算不上真心。他虽有怪异之处,我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人品。只是他刚质疑了我,我情不自禁想要质疑回去以泄心头之愤,可如现在这般安静下来,倒像我极大地伤害了他。
未等我这边后悔完毕,只听他继续轻声道:“不过夏镜,其实你是对的,我本就是个不堪的人。”说完,他又静了一会儿,然后将右手一直捏着的那个东西递到我面前,“拿着。”
我定睛看过去,发现竟是一支手机。是我用惯了的苹果,不过当然不似我那支是四年前的老款,而是最新的样式。
我疑惑地抬头去看他的表情。他垂着双眸,脸上平静无波:“晚上出门不能没有手机。”
我瞬间感到震惊、不安而又愧疚。他是看到我摔了手机,所以特意送来的吗?回想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我霎时无地自容:“萧老师,我……”
“是闲置不用的,你手机修好后还我。”话毕,他将手机往我手中一塞,再也没有正眼瞧我,径自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
我这一下午过得异常混乱,甚至连那些心心念念了多少年的精美画作,都无法让我全然收敛心神。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与任清一直在国博逛到闭馆。
只是看着看着,我的神思便会溜到不知所踪的某处,所以总不能沉静地欣赏。甚至有时画作中的人物会突然晃过萧律的模样,让我十分一惊一乍。
旁边突然有人递来一瓶水。我顺手接过,对任清笑笑:“谢谢学长。”
“是不是累了?”任清很是关切地对我道,“要不要去那边坐一会儿?或者实在舍不得离开,那便靠一靠我好了。”
“啊?”我顿时向旁边撤了一步,“任学长玩笑了,这这……这怎么能好意思。”
“夏镜。”任清的表演突然变得很郑重,“不要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追求你而已。”
“噗!”我口中含着的一口水成喷射状,冲着任清飞舞而去。
任清一个飞快闪身,堪堪避过了我无情的袭击。我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很是惭愧地细声道:“任学长……对、对不起啊。”
任清倒像不以为意的样子:“夏镜,我就让你这么受惊吓吗?”
“不不不,”我连忙否认道,“任学长,我只是一时没有心理准备……”
“我明白。”任清温和地安慰我道,“夏镜,我不想让你有任何压力,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那个……任学长,我……”
“没关系,你不用马上回答我。或者你目前不愿考虑这个问题也无所谓,只是夏镜,如果你有一天想要考虑了,请把我放在前面考虑,可以吗?”
这一刻,我眼中的任清几乎和陆泽哥哥重合成为一个模样。他们的长相其实很是不同,但却是极为相似的温和有礼。而他们的厉害之处在于,不论他说什么,都是在为你考虑,绝不会让你产生一丝一毫被强迫的感觉,又在同时让你完全不能将他拒绝。
我突然感到非常恍惚,仿佛受一股莫名力量的牵引,不得不点了点头。任清对我笑得非常温暖:“谢谢你,夏镜。”
我有点想哭。这么多年了,凡是涉及陆泽哥哥的事情,还是完全不受我思想的掌控。我做人怎么能失败到这种程度?
一阵悠扬的乐声突然充斥了整个展馆。任清抬手看了眼时间,道:“要闭馆了。夏镜,你饿不饿?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嗯。”我点点头,只觉得对任清愈发愧疚。我明白不论是谁,都不应该把一个人当作另一个人的替代品。然而陆泽哥哥对我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很多时候大到不受理智的约束。
“走吧。”任清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我的手提包,引得我不由自主地一滞。
发觉我的反应,任清停下动作,认真地看着我道:“夏镜,从莫非刚刚介绍我们认识时起,我就对你印象很好。不过你们的课业一直都很紧张,你也从来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样,想来是没有精力考虑感情的问题,所以我也从未向你提过。现在你也过了课业上的难关,我又有机会能够帮助你,我一直将这当成上天给我的机会。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回应,只要允许我对你好就可以了,行吗?”
我知道我不应该,但是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几乎就要答应他了。因为我真的觉得是陆泽哥哥在对我讲话。如果真的是陆泽哥哥这样对我讲话的话,我大概早就乐出毛病来了吧?
“夏镜?”
直到任清又唤了我一声,我才终于回魂,有些局促地答道:“啊……呃,学长,那个……我想去下洗手间。”
“哦,”任清温和笑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好,那个……我用一下这个包。”一边说着,我一边将他手中的包扯了回来,然后向着洗手间的方向落荒而逃。
我在洗手间里冷水扑面了半晌,又在手提包里胡乱翻腾了好一阵,终于将萧律丢给我的那部手机翻了出来。
我恨恨盯着它一会儿,最终将自己的手机卡安了进去,然后按下开机键。我本想很有骨气地不用这部手机的,带着它仅仅是以防万一。但是现在,我必须与莫非念叨上几句,否则实在无法出去面对任清。
我给她拨了通电话过去,结果才响一声便被掐断。我郁闷地狠扯了几下头发,然后点开短信,猛敲了下去:任清画展,晚饭不归。遭遇表白,想起陆泽。如何是好?
在洗手间继续磨蹭了几分钟,手机却一直静悄悄。实在不能再拖,我只得将手机捏在手里,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任清远远便迎了上来,再次接过我手中的包包:“想吃什么?西单还是王府井?都很近的。”
我想了想:“去西单好了,大悦城里有家店不错,恰好我一会儿也要去那边看个东西。”
一号线地铁永远处在高峰期。不知是不是表了白的缘故,路上任清不再似来时那样与我保持距离,而是很贴心地将我护在他的身边。这样的距离让我十分别扭,却又碍于汹涌的人潮而实在无法避开。
我正暗自向角落的地方挪着,一直捏着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我瞥见莫非的号码,便飞速接了起来,咬牙道:“你怎么掐我电话?”
“镜子!”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