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我及时打断她,“莫医生,纠正你一点,我们没有在同一个盆里吃饭。而且不仅没有在同一个盆里,就连我用一双干净筷子给他单独夹出来的内容,他都连碰也没碰。就这一点,足可见你方才所说皆是误诊。”
“唔,”莫非沉吟了片刻,“这确实有些奇怪,按理说不应该……”
“拜托你快别琢磨那些有的没的。”我连忙制止她,“你还是帮我想想,从明天起要天天学物理这事,该要怎么熬过去吧。”
“这有什么,瞧你那点出息。”莫非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你满学校去打听打听,能被绝色召在近身伺候,有多少人求之不得。就你还在这里唧唧歪歪,简直该打。”
“若是寻常伺候就好了,你也不看看他让我伺候的是什么?物理!天天学物理!”我绝望地冲她大吼,“换你去伺候,你去不去?”
“去,自然是去。”莫非毫不犹豫道,“镜子,拜托你动脑子想一想。绝色是什么人?建校一百多年以来最年轻、成就最大的物理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每天有多少人等着他见?多少会等着他开?多少课等着他上?多少项目等着他做?你手上的又是一门什么课?给文科生开的物理。这课若不是由绝色教,连半个听的人都不会有,但即便由绝色教,九成也都是冲着观赏他去的。
“这一点绝色能不知道?学校能不知道?这样的课能教出什么成绩?他情愿、又能够分多少精力到你这里、到这门谁也不待见的课上?到时候,你白白占着一间办公室,想创作便创作,想神经便神经,既不用去图书馆排队占座,更不用有点响动便遭人白眼,简直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亏你还想得起哭天抢地。”
听了这些,我的眼前登时一片光明。莫非说的很有道理,只是我今日饱受刺激,死了太多脑细胞,才并未想到这一层。只是,还有一点依旧让我十分奇怪。
我蹙眉思索道:“可是非啊,既这样,他为何还独独拨了一间办公室给我,让我日日前去工作?难道仅仅为了打击报复?他有没有这样无聊?他手下不要说助教,就是硕士博士要有多少?可却也听说没有谁能拿到办公室的。这事情,太过妖异。”
“所以说,”莫非异常猥琐地对我抛了个眼波,“还是我方才的分析,他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非得时时放在身边伺候着才能踏实。”
我实在懒得搭理她,可莫非仍在喋喋不休:“镜子,我倒觉得,你着实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绝色那模样、那身材、那智商、那风度、那钞票,哪一点不是甩你八条街。就算他真对你有什么图谋,那也是他吃亏,反倒是你占了天大的便宜。你这辈子注定也就这样胡混了,沾染上绝色,没准是你能刻在墓志铭上的唯一成就。”
我摸黑伸出手去,想在书桌上摸索耳塞,争得一时清静。
莫非却再次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在我看来,有关绝色的每一样都合情合理,只一点,他到底是什么背景?即便国际上获过大奖、国家也重金聘用,但毕竟他也是个搞科研的,怎么用得起那一身低调至极的奢侈品?你说的那个皮夹我虽没见过,但就他今天那一身西装,却不知要抵咱俩多少年的房租。”
“挺识货么,”我白了她一眼,“可你觉得,奇怪的只这一点么?他这么有钱,还天天追着我还那该死的三千块,这才是终极的谜题。不过我想,或许我已经找到答案了。非啊,估计以后我在塑造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恶毒腹黑男主方面,将大有可为。”
“镜子,你看问题不能那么悲观,”莫非拍拍我的头顶,“绝色洁癖到那个程度,多半也是独自惯了的人。或许他只是终于发现了一个不反感排斥的人类,便想放在身边,多与他做做伴罢了。”
***
在萧律的办公室里窝了几天,我简直想要给莫非颁发一枚“神机妙算”的勋章。他果然很忙,忙得几乎不怎么顾得上我。
我从未见过哪个老师开他这么多课。而且,即便不在上课,也总有无数的学术会议在等着他。即便不开会,登门找他的学生老师也络绎不绝。有时候我真替他担心,这样下去,他还哪有时间做什么科研?
不过越是这样,我倒越为放松。他只在第一天一早将一大叠教案交给了我,让我先自学一番,然后便被无穷无尽的事情缠住,再没见到影子。我开始还老老实实学了个把钟头,但摸清情况之后,我便彻底放开了。莫非真是无比正确,有了这么个地方,简直让人如获至宝。
这间办公室与萧律的那间一模一样,除了没有马克杯、书籍和纸笔,实在没有半分差别。实用倒也实用,只是空旷到凄凉。于是,我便想将它稍稍填充上一填。
起先我还有些战战兢兢。第一天下午,我只敢偷运进来一只小熊水杯,一张花朵坐垫与一枚心形靠枕。不过后来我慢慢发现,萧律即便有事与我交待,也仅会敲一敲门,然后远远立在门□□待,很少进来。
相处了两天,我终于确定,他这个人虽然恶毒又腹黑,但在日常交往上却是极有分寸。莫说很少进我的办公室,即便是在他自己那里,若是有学生、特别是女生单独上门,大门便绝对是开着的,一板一眼、绝不马虎。
如此,我的心彻底回到了肚子里。待到第三天的时候,我的小猪时钟、帷幔台灯、土豆笔筒、蘑菇香薰烛台、抗辐射茸茸仙人球、与莫非的旅行合影、甚至辛苦收集多年的人设图集、以及足够一周用度的薯片牛肉干,都被我一一走私了进来。
其实,也不是所有东西都用得上,但若它们在,我的创作效率明显会高上很多。所以说,这个地方与图书馆实在不可同日而语。我就这样飘飘欲仙地过了三天。但第四天的时候,悲剧再次发生。
近些天日日早起,我今晨实在头晕眼花,所以在赶着“上班”的同时,便顺手摸了一支提神醒脑的薄荷精油,打算将办公室那个一直只做摆设的香薰台好好派一派用场。
谁料,我刚刚提神醒脑了两分钟,办公室门口便传来极有节奏的几声轻响。这敲门声是萧律标志性的,我连忙将桌上的一干杂物往门口视野不及的地方堆了堆,然后小跑着过去,将门打开一道不宽不窄的小缝。
门外,萧律仍是一身严谨笔挺至极的灰色西装,却不是我见过的任何一套。他右手夹着那本大学物理教材,十分沉静地望着我道:“夏镜,早。今天上第一课。”说完,他也不动,就那么盯着我看。
我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有些不明所以:“呃,好的,萧老师,我马上就过去找您。”
他对着我的神色瞧了半晌:“今天学院电路检修,我的办公室上午不能用。”
我一个箭步从门缝中挤出来,将门“呯”的一声于身后拉上,讪笑道:“萧老师,这间也修,一样不能用。我去找个会议室,您看好不好?”
萧律淡淡看着我:“你这间是下午修。”
“咳,”我望着房顶,“刚刚来人通知,也改到上午了。”
“夏镜。”萧律冷冷清清地唤了我一声,“你办公室里是什么味道?”
我绷着表情将门把拉得更紧:“风油精。”
萧律平静无波地望了我三秒钟,然后,缓缓抬起了夹着课本的右手。虽然看上去他根本就没有用力,但是门把手还是十分迅速地脱离了我的掌控。
高大的房门忽悠忽悠地向后退去,一室薄荷精油分子忽悠忽悠向外飘来。我眼睁睁看着萧律面目不动,将我身后的情景尽收眼底。然后,他侧身绕过我,信步向房间里踱了进去。
我对着空空荡荡的门口呆立了几秒,然后再顾不上什么影响不影响,“咚”的一声将大门撞了个严丝合缝。回过身,只见萧律背对着我,默不作声地打量一桌子缤纷的吃食与摆设,最终视线似乎幽幽定在了某处。
我连大气都不敢出,只等着他降罪。良久,他凉凉开口道:“照片里,是课上站起来的那另一个夏镜?”
我意识到,他在看我与莫非的合影。不敢怠慢,我连忙上前答道:“是,她是我室友,也是最好的朋友。她冒名顶替是我逼的,她物理也不好,您可千万别扣她分。”
他没作声,只是继续巡视。我这书桌眼下乱得与摆摊有一拼,在他这种洁癖男看来,恐怕只比千刀万剐更加难受。
我十分想请他远离这种精神折磨,可尚未来得及开口,我便惊恐地发现,萧律竟放下了右手夹着的课本,将魔爪向我的充斥着美男形象的人设图集慢慢伸了过去。
传说中,洁癖男不是最不喜欢动别人东西的么?况且是这么乱放的东西?!
大约是听到了我飞奔而至的响动,萧律拎起那边图集后,便将它高举至我跳起也够不到的位置上。我呆滞地望着头顶一页页翻过人设图片。虽说都是画作,但其中仍然包罗万象。儒雅的、彪悍的,清俊的、刚毅的,穿衣服的、没怎么穿衣服的……
头顶,萧律冷清的声音飘然而来:“夏镜,今日一观,我总算为你之前对我做出的许多事情,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不不不,萧、萧老师,您千万别误会,那都是人设,我……”
根本没等我辩解,萧律便又转去了别处。这一次,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比人设图集更令人发指的地方。
我猛然扑了过去,想要合上门户大开的笔记本电脑。可萧律只用了一根修长的手指抵住了屏幕,便任我再怎么扑腾,也无法将它合上。最终,我心下一横,同时咬牙闭眼,霍然仰面挤进了萧律与那屏幕之间,自己充当人肉盾牌,阻挡他邪恶的视线。
此刻,萧律比阿波罗神像更完美许多的脸庞距我只有咫尺之遥,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特有的清凉气息。他倾身向前,右臂绕过我身侧,撑在我身后的书桌上。而我则张开双臂,仰面迎向他,摇摇欲坠。
这十足是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动作,然而此刻,我这个最爱浮想联翩的作家却全然无法浮想联翩,因为我只觉得十分惊悚。
他垂眼静静看我,深黑的眼底明亮清澈,可那漂亮的薄唇中缓缓背诵的每一个字符,都让我生出强烈的自绝于此的冲动:“‘他的唇舌沿着我的颈侧滑下,一直扣着我下颌的手指也渐渐松开,在我的耳廓、手臂、颈项来回抚摸,向我的四肢百骸输送一阵高于一阵的强烈战栗。’”
这人智商怎么能这样高?只看了一眼,怎么可能将那么细致的描写一字不差记得如此清楚?
我颤抖着阻止他:“萧老师,求您,别念了……”
他居然真的停了下来。细细端详了我半晌,他了然道:“夏镜,你打算用以还债的钱,原来是靠写色|情小说挣来的。”
“不是色|情,是言情!言情小说!”我大吼着纠正他,欲哭无泪,“萧老师,我发誓,这整个故事都是非常深沉、非常正经的,只有这一段!真的,只有这一小段!您说,您看哪段不好,就一定要看这绝无仅有的……”
他用力抿了抿唇,突然开口问道:“你喜欢写作?”
“嗯。”我僵硬地应了一声。
他略挑了挑眉:“那为什么念经管学院?”
我比方才更加僵硬:“被迫。”
他顿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平淡地没有一丝波澜:“夏镜,你有男朋友吗?”
“啊?”我一愣,“哦,没有。”
他静了一会儿,后来的语气愈发淡漠:“以前呢?”
我被这突然转变的谈话方向搞得十分凌乱,甚至忘记反问一句“与你何干”,只机械回答道:“也没。”
我倒是希望有,可惜却被拒绝了八百遍。想到这里,我心下一片黯然。短短几天内,我竟再次想到那个遗忘了近四年的名字,这可真不是一个好兆头。看来有蛇蝎心肠的人在,我的命途果然只会更加多舛。
“如此,那夏镜,你那些……热情的细节描写,是从哪里来的?”萧律清清淡淡的语气将我一把从黯然中揪了出来,“空想?那本图集?还是平日上街找人调戏?”
我浑身的冷汗都被他这凉飕飕的声音给惊了下来:“萧萧萧、萧老师……我我我,我不是……您相信我,我真不是为了写东西才故意调戏您的……”
“夏镜,”完全不等我解释,萧律便不急不慢地将我打断,“你这个故事中,有没有由我而来的片段?”
“没没没,真没!”我一阵毫无章法的拼命摆手。
“这样,”萧律平静道,“写进去。写进去以后先给我看,通过以后才能使用。写得不好扣十分,不写的话,期末总评打六折。”
***
惊心动魄了半日,萧律最终还是没有给我上成课。因为,在将我折磨至濒死之后,他被临时叫去一个讨论班,只留我自己奄奄一息。
我在办公室缓了一上午,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创作出来。最后,我终是决定放过自己,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冤家路窄。刚一出门,我便碰上了强烈要求成为我笔下男主的萧老师。
不过,万幸,萧老师并非孤身一人,这便给了我极大的缓冲。而且,我定睛一瞧,他旁边的那位,竟还是个熟人。于是,我展颜一笑,主动上去招呼道:“萧老师好。任学长好。”
任清是与莫非在同一社团做志愿活动的学长。我曾被莫非临时捉去帮忙,便与任清结识了。后来我们偶尔见过几回,虽没有多么熟络,却也一起吃过饭、聊过天,总不能说是陌生。
不过,要说深入的了解,却也是没有的。我从前知道的只是,他念物理专业,是本科毕业直读的博士,人很和善,有一种隐隐熟悉的温柔。对,就是那种与陆泽哥哥相似的温柔。
虽然他远没有陆泽哥哥好看,也远没有陆泽哥哥温柔,但是,就那一点点的相似,便让我对他完全起不了反感,即便他是学物理的。
因为这样刚刚好。这样,既不会让我回忆起不能回忆的人,又还能施舍我一丁点昔年珍藏的美好。所以,我虽从未主动与他联系,但若是被莫非拉去聚餐,我也并没拒绝过。就是这种淡如水的交情,才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