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饭之时,允真已留意到,张玉冲几次欲言又止,似有话说,又强自按捺,允真想得一想,觉得还是静待其决断,莫要开口询问为好。
直到午饭用毕,收拾停当,两人对坐呡茶,张玉冲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不让你出去,还是对的,外面好些人正在搜捕于你,五城兵马司,顺天府捕快,还有巡城御史手下,锦衣卫人马都在找你,一旦露面,必无幸理……”允真继续喝茶,面上声色不动,徐徐颔首,妙目却是瞟到张玉冲处。
张玉冲看看允真,接着说道:“锦衣卫那边并未留难你舅父,方家现已出面,连同你父亲在京城的几门远亲和几个朋友,一同在谢府为谢大人…和谢夫人发丧…”听得此处,当啷一声,允真手中瓷杯已然落地,摔得片片零落,犹如孤女寸心,痛裂而碎。
允真呆坐木凳之上,双手颤抖,一时并无哭声,只是双眼通红,眼珠儿如断线珍珠般,止不住的落下。张玉冲眼见她此状,顾不得甚么男女之防,当下已是忍不住上前,紧紧握住允真双手,口中轻声安慰,然后徐徐解释。
对方氏的自尽身亡,允真痛悔不已,原先还以为她会强自撑持,等待其后设法营救,却谁知她是一早抱定殉死之念。算算时间,其实自己离开教坊司时,变故已发生了罢?允真痛不欲生,愧悔不已,一时涕泪交加,哭得难以自已。
但列位看官,细想之下便知,即便时光回转,谢允真又能做得甚么呢?当其时,确如其母所说,能走得一个是一个了。倘若一同走逃,虽求个心安,但仅靠那两位所谓的武林高手,却又如何能轻易逃脱呢?
张玉冲缓缓说道:“他们虽是沿家沿户搜捕,我们却也不惧,只是你最好待在屋内,不要露面,此心安处即为家。我会择选良机,将你送出京师…”允真打断了他的话:“可是玉冲大哥,允真这心如何安得下?想要回去祭奠先父母,送他们一程,都无法作到,教我这为人儿女的,何地自容?”一边说着,又是哽咽不成话语。张玉冲轻轻叹息,点头不语。
允真举袖拭泪,美目中水意盈盈,望向张玉冲:“玉冲大哥,允真此刻不能亲身回去拜祭,你又是不方便出面去的,不知能否帮小妹个忙,寻我从前府中的奶娘孟氏,让她为我代为祭奠亲人?孟妈妈善心热肠,平日一向待我极好,定是愿意帮我这个忙的。如若方便,还要劳烦玉冲大哥为我奔走一趟了,允真在此谢过。”一边说着,一边深深福了一礼。
张玉冲挠挠头,觉得她身为人子,作如此念想,确是人之常情,遂是点头应承下来。
第九回 若令此心长相忆
段府,祠堂。此时已是入夜,祠堂本就地处静僻,此刻更是幽静无比,胆小的人儿若经过此处,说不得会略觉胆寒。
祠堂高深阔静,布置庄重肃穆,排排描金楠木牌位直立供桌之前,享受这香烟缭绕中的后世供奉。而供桌之上,高烛线香,金衣银铂,新鲜果蔬,糖果糕点等应有之物,一应打理俱全,显见用心恭敬,不带丝毫苟且。
此刻,段士章已是卸去锦袍,只余贴身素白苏绸小衣,合身俯卧在行刑用的宽大栎木凳上,只待祖父一声令下,就要领罚。
那正中肃立的老人,两鬓斑白,面色凝重,眉眼细长,其间闪烁寒光,威仪毕现,正是段士章的祖父段毓之。此人天资聪颖,权达机变,兼且出身山东名门望族,入仕前就依靠家世和自身才学,拜在一代大儒夏言门下。夏言为官清正,曾任嘉靖爷时内阁首辅,也是在此期间,夏言爱惜弟子才华,举贤不避亲,将段毓之拔擢青云。而段毓之也不负师恩,事无大小,躬身备办,一时尽显才华,终究在嘉靖朝后期入得内阁掌权,时任建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多年耕耘后,门生可谓遍及朝野。
这段毓之一生经历嘉靖朝“大议礼”,严嵩专权和倒台,“壬寅事变”等无数风波而不倒,且至今还保全令名,实属不易,但也正可从中窥见,此人必有过人之处。历经三朝之后,如今其嫡长孙段士钧官拜吏部右侍郎,嫡次孙身任锦衣卫都指挥使,一文一武,均是荣华身显,贵不可言,其余子孙,也俱是朝中为官,或是外放任职,能有今日局面,当非幸致。
此时只听得段毓之沉声说道:“今上已有旨意,你位列庙堂,却敢到那教坊司去强行非礼,置国法于何地?置段家颜面于何地?现下已是压了下来,但传将出去,你何以身免?若是被有心人加以利用,于这风口浪尖之上,若是主上震怒,诸多族人岂非遭你一并连累?那冯保表面上与你交称莫逆,若是暗下黑手,你又如何应对?别的不说,闹出此番事体,你又如何如何对子侄言传身教,如何为你正妻和岳丈留得些体面?如今你已年过三旬,却行事孟浪,宛如年少儿郎,不知进退,那就莫要怪祖父请出家法,略施薄惩了。”
段士章头也不抬,只是闷声说道:“士章不敢。祖父所言极是,士章确是错了,还请祖父责罚。”段毓之见孙儿话有保留,略略提高音量:“嗯?莫非你竟敢知错不改,领罚之后,一切照旧?”段士章仍是没有抬头,委屈叫了声:“祖父…”声音已带一丝鼻音,眼中落下泪来。
段毓之心下一软,一时沉吟不语。嫡长孙段士钧心性坚忍,八面玲珑,本来最是肖他,但他最疼爱的,却还是这嫡次孙段士章。一则这孙儿自小由他两老夫妻带在身边教养,朝夕相处,亲情自是厚些;二来段士章生性纯孝,恭敬侍奉,事事以两老为先,段毓之因而更是喜爱不已。眼见为了一个犯官之女,孙儿这样一个行事向来稳妥周密,决断杀伐的男人,却做下这等糊涂事体,显见他是用情极深,不是当真为情所苦,也做不下这等事去。
段毓之轻叹口气,本来男儿一生之中,有一人钟情,欲与之相伴一生,委实再正当不过,若是孙儿当真喜欢,想尽办法为他成全这段因缘,也并不为过。无奈谢允真此女才高貌美,名动公卿,实在过于为人瞩目,如今又是官妓身份,明中暗里多少双眼睛看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为今之计,只有让士章委屈一二了。
只听他对旁边的暗卫头领黄重说道:“重儿,将士章派出去的所有暗卫弟兄召回,替换之后,着令时时护卫在士章身边,其余事端,不得插手。且须定时将他所有言行,回报于我。”
段士章大惊,立时抬头看向祖父,眼中惊惶神色流露无遗:“祖父,这要命关头……”段毓之毫不迟疑,一声令下:“三十板,行刑。”
刑杖落在臀上,啪啪肉击之声响起,不一时已是痛得段士章冷汗直冒。他握紧铁拳,一时之间,允真楚楚可怜的娇靥仿似浮现眼前……京畿中各方守卫严加索拿之际,她一弱质女子何以自处,那该杀的小捕快怎生护得她周全……一时痛悔,当时不该见她不顾而去,气怒之下,抱着放线钓鱼的念头,让她随那张玉冲离去……思及此处,段士章顿觉此时身上之痛委实不如心中痛楚来的深重……
而那小捕快张玉冲,此刻正在西便门附近的榆树胡同,他找到了谢府抄家后,被遣散回家中的允真奶娘孟氏。为稳妥起见,张玉冲找了一个小厮居中,让他拿着银子上门去说合,只说因故人之托,让孟氏帮忙采买香烛供品,代为到谢望直夫妇停尸之处祭奠一二。孟氏感念这位无名故人情义,又思及谢氏夫妇生前善待下人的诸般好处,自是应承不迭,言语之中,触及伤心处,一时还落下泪来。
千算万算,却不知那锦衣卫同知大人赵万春亦是派出人手,暗中盯防谢府亲信下人住家四周,只待万一谢允真前来投靠,才好一网打尽。却说两个锦衣卫乔装改扮,守在这孟氏家门外,昼夜不歇,如今见得一小厮上门,孟氏却是双眼通红的送出门去,遂是分出一人,跟了上去。只见那小厮在几条街外,找了一高大汉子回话,而这锦衣卫却恰好在前夜见过这高大汉子,不是那捕快张玉冲是谁?自己当时还羡慕他能立下功劳,风光领赏呢!
于是这人赶忙回头,和着同伴一道往孟氏家中问明那小厮话语后,登时一拍大腿,着了!顺藤摸瓜之下,已是查到张玉冲的家中,候其出门之际,顿将那谢允真生擒到手,立得奇功一件!只是可惜那张玉冲警觉,不知怎生让他分辨得设下埋伏,虽是将其伤得极重,竟是生生脱走,待要凭其户籍文书查根究株,却才发觉,此人的入职身籍,保荐文书,凡此种种,却是均为伪造,登时又牵扯的是另外一桩公案了。
第十回 留待此身长相恨
四周墙上的松油火把熊熊燃烧,映得原本昏暗的刑室异常明亮,反而把那原先看不清明的诸多刑具照得一清二楚,这些刑具奇形异状,长短不一,粗细不等,因其形状诡异,又兼寒光闪烁,看去就已令人生畏。
允真四肢被悬空绑吊,面色惨白,藕荷色小衣及绸裤俱已为香汗湿透。此刻檀口中被布巾塞住,呼喊不得,就连呼气也是极为困难,她生平何时受过此等样罪,一时直欲昏死过去作罢。
最难过的还不是此节,而是面前这两位人物,只见他们的面庞被明灭火光映衬得如活阎罗一般,正是教坊司佥书大人邹贵和学艺官大人罗玉香。允真心知此次已是不得讨好,皮肉难逃受苦,身体绑吊还应是小事,只怕此后还有阴毒更甚的手段,心下如此想得,美目凛然向二人看去。
邹贵阴恻恻冷笑,削瘦三角脸上皮肉牵扯,看将上去,更是恐怖。只见他手拿一个锦盒,口里说道:“我的谢大小姐,早就与你说过,千万莫要作怪,否则,一旦落到我邹某人手里,可要还你个销魂蚀骨的好滋味,且看这是什么?”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锦盒盒盖,里面竟是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二十四枚银针。邹贵见允真面色更形苍白,还尖声笑说:“既然谢大小姐有“一颦一笑邀明月”之美誉,那这“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宝贝正堪小姐享用,实乃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啊!”
那一厢,慈眉善目的罗玉香原本不言不动,听得这番言论,不由吃吃而笑,一时竟是媚眼如丝,透出脉脉风情,火光下看去,倒是令人心旌摇动。只见她一路向那邹贵瞟去,一路说道:“你这死鬼,却也学人家才女讲说诗文,就是再读上个百八十年的书,也抵不过人家一个小指头。”
邹贵短眉一皱,心中勃然一怒,阴声说道:“就算她是甚么才女,如今她的小指头也得任我处置!”一边说着,抓起允真已为之绑缚的玉手,一边抽出一枚短针,哧的一声,已是插入允真左手小指指尖之中,足有一分深浅,直达白骨。
十指连心之痛,这闺阁弱质如何敌得过,偏生口中塞那布巾,无法叫唤,只能闷声连哼,一时冷汗涔涔而下,直欲死去。
罗玉香看得如此情景,竟又回复不言不动的声色,眼观鼻,鼻观心,仿似完全置身事外,并无半点悯恤之心。邹贵则是狞笑着说道:“这才第一针,林才女就经受不住了?慢慢来,咱们还有二十三针,哼哼,瞧着,这就是胆敢私逃的下场,贱婢!”说着这话,第二根针已经刺入允真左手无名指尖。允真眼神哀婉,螓首低垂,娇躯颤抖,一时汗如雨下,衣裳已是湿透数遍。这刑罚,任是健壮汉子也是难以抵挡,何况一位弱质女子?
邹贵毫不怜惜,手中已是扎入第三针:“为免你这美人身躯受损,才选得这般刑罚,谁叫你长得如花似玉,叫人心动呢?好教你知晓,京中已有贵人放出话来,要咱们好生侍候,定要将你这花容月貌,风流身段都保全得妥妥帖帖的,好从京师第一美人做到天下第一名妓去呢!日后你谢允真财源四海,门庭若市,这位贵人才好称心如意啊,哈哈哈,实在是妙极人物!”
闻听此言,垂着头的允真心下一震,眼中沉沉射出愤恨已极的光芒。是谁,究竟是谁如此恶毒?莫非是害死爹爹那些个畜生?还是段士章?不,不象是他,否则为何不亲身前来?允真心念缓缓动转,却并未抬起头来,让人看清自己面上神色,但胸中滔滔恨意,已是波涛汹涌,拍岸惊天。就连第四根针随后插入指尖,痛意都仿似没有如此明晰了。
功夫不长,二十四根银针已经尽数插入允真体内,邹贵拍手叫好,脸上神色刻毒,阴森可怖,却似冷血毒蛇意欲择人而噬一般。而罗玉香抬眼一看,又是回复那不声不响的模样,宛若木雕。
允真咬紧牙关,周身仿佛置身火焰之中,尤其那其中几针,专门取阴私恶毒的隐秘穴位,一针下去,痛意游走全身,直冲脑门,又回转黄龙,磨折得她泪水潸潸而下,娇妍明艳的面庞,此刻已被汗水和泪水浸透。
允真心中恨极,邹贵,罗玉香,还有那些个明里暗里的仇人,但得谢允真不死,今日此仇,必定十倍还之。
邹贵笑得一阵,又是欢快说道:“幸好你不识抬举,将那段大人生生推出门外,否则此刻哪能有这般美事?如今段大人已经收回话去,说是他与你从此无涉。如此一来,却是好得很,待罗嬷嬷调教一番之后,挂出个崭新绣牌去,从此后,这京城中的花魁状元哪里还跑得了?单你那破身银子,就不知多少去了,哈哈哈~~”
罗玉香眼皮不抬,口中淡淡说道:“正是如此,莫要再存丝毫非分之想,就认了这个命罢。若是此后不听教训,今日此番惩戒,只是初班刑罚,你自己计较着行事才好。”
允真仍是螓首低垂,辨不清面上颜色,但那心中,已是愤恨交加,怒意滔天,命?我谢允真绝不认命,但凡一口气在,有朝一日,定要报此深仇大恨,否则誓不为人!
窗明几净,瓶中桃花吐蕊,散发阵阵清香,允真望向窗外青天,又是一个绝好的天气呢。想起在那小捕快家中的轻快闲适,允真面上浮现淡淡笑意。虽是脸色青白,憔悴不已,但这浅浅一笑,仍是妍丽万端,美艳逼人。
只这笑中却还带着艰涩滋味,允真不由心想,当日那口口声声说爱我护我的王八羔子段士章,如今见我落难至此,却又轻易反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