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眼前这一切,他咧着嘴自顾擦汗时,傅玉竹已解开湿透的衣襟,却是开始为孩儿喂起奶来了。这孩子虽瘦弱,劲儿却着实不小,三两下,就将奶水吸出来了,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傅玉竹脸上笑靥甜美,褶褶生辉,看得一旁的小关屏住呼吸,不敢言声。
待孩子吃饱这出世后第一顿奶,甜甜睡去,傅玉竹面上笑意不变,却让小关帮忙递口水来。趁其正在倒水,傅玉竹已取出枕下备好的纸包,迅速将内中的红色药丸纳入口中。
小关将茶递给傅玉竹之后,呆呆看着满面津津汗意,却仍不失端秀清雅的傅玉竹,再看着她身边香甜沉睡的儿子,这时心中才涌起满满的狂喜,那喜悦难以言表,无法压抑,一时之间,直冲的他鼻子都有些酸酸的,险些失控。
过了好一会儿,傅玉竹眉头轻蹙,面色更形苍白,却仍是笑着拉小关在床沿坐下。但她开口的一句话,就震得小关失魂落魄,魂飞九天了。
只听得她声音嘶哑的低缓说道:“小关,适才我服下了剧毒药物天香散,一时三刻,就要离去了。”此药之毒,足以令生机断绝,天香散尽,是她生下彦宗后不久,就暗中自行备下的,只待生死不由己身的时候所用。此前她一直心有挂碍,故而忍辱负重,一再等待,而眼下彦宗形迹已现,这腹中孩儿又已出世,却是时候上路了。
常言道“人不辞路,虎不辞山”,人这一辈子,自降生之后,往往俱是身不由己,奔走在不同的路上,直至终点,富贵贫贱,莫不如是。由此观之,佛家所言“出生入死”,极是道理。而眼下,这红颜薄命,命运多舛的女子,此次亦是要真正的回去了。江晖耀碧树,晴川映华年,她想念齐鲁的大地山川,想念九府通衢的繁华盛景,尤其是家中的父母弟妹们,常常魂牵梦绕,记挂心中,这一回,终是如愿。
但看着眼前的年少翩翩,再想想彦宗和眼前刚刚出生的孩儿,心间却有着那末多的不舍,那般的难以放下。但若不是如此编排,小关带着她和孩儿,即便他武艺卓绝,却又如何轻易逃得出去?
这位女子向来行事果断决绝,对谢望直如此,对小关如此,此刻,她对自己亦是如此。
小关此时紧紧抱住傅氏,眼中泪水难以抑止,涔涔落下。傅玉竹轻抚他的面庞,柔声说道:“小关,须记得你应承过我,要看顾好我的孩儿彦宗。如我所料不差,顾秀卿定为谢允真,且段士章被你拿言语挤兑,今夜定已是私底下派出人手,同时前往解救彦宗,即便彦宗此时已不在那天香书院,他也定然不会放过此事……今日之后,我已无能为力,只求你帮我留意着此事,无论如何,要确定彦宗被救出来了,其后的事,就交给段士章和他姊姊允真来看顾罢……”小关口中呜呜有声,已是哽咽难语,只能重重点头,以示其意。
傅玉竹长长吁出一口气,面上笑意缓缓加深,停顿片刻,她接着说道:“谢望直大哥是谦谦君子,仁义之人,他虽迫不得已娶我,却是待我极好……但我知晓,他心里从来都只有大夫人方氏一人而已,若非为了师生情义,兼且怜我弱质飘萍,谢大哥是断然不愿娶我的…至于我,从小亦是拿他当兄长一般看待,倘若不是多年前情景窘迫,身遭劫数,亦不会想要嫁与他罢?……老天爷终究怜我,让我能遇上你,虽然晚了那么久,初见之时又是如此不堪……小关,我恨过你,恨你毁我清白,让我无颜再见老爷,但我也知道,你是为奸人所趁,并非有意做下这般歹行……阴差阳错,也是天意难违,但小关……为你养下这孩儿,我…不后悔…。”说至此处,她面色酡红,眼中光彩四溢,虽病容未去,面容也有一丝诡异的青色,却仍是透出难言的娇艳。
小关听得此处,缓缓抬头,泪眼朦胧的看着傅玉竹,眼中亦是无尽温柔与爱意。
傅玉竹偏头看看仍在熟睡中的孩儿,眼中强忍多时的泪水这才缓缓流下:“我这做娘亲的,际遇坎坷,身世多舛,现下也没什么可留给孩儿的,实在是对他不住,来日就只能让你这做父亲的多照应他了,你们男人家,粗枝大叶的,往后要用心些才是……你日后定也要再找个媳妇,好生的过日子,就找个心善的,能容得下孩子的妹子罢,就说,请她怜惜孩子出世就没了娘亲,请她对孩子稍稍用心,将这孩儿好生抚养长大。不求她视如己出,只求给孩子个温饱无忧便是…。。往后,彦宗和这孩子若是大了,你帮他们找寻两个心性单纯的女子一起过日子就好,安安稳稳渡过一世亦无不可,只要安生自在,勿论是否荣耀显达,俱是一般好……。”
听至此处,小关双手紧紧抱住孩子,却是泣不成声,只拼命点头,再也无法言语。
转眼间,狂喜变作大悲,幸事化作流云,风雨变幻,来去倏忽,祸福相依,翻覆不定,这世事无常,足可见其一斑。
人世苍茫间,芸芸众生,常是身主不定,无所适从,恰如那暴雨中飘萍,乘着狂风,南北西东,四处漂泊,无上无下,无凭无依,不知在这茫茫天地间,何处是个归宿,何处才可安身。
常问为何,却又总是无解。
怪只怪,人生长恨水长东。
小关将孩子密实的绑缚于胸前,匆匆往北苑而去。叔父关炳昌已是在两条街外的一处宅子等候,准备好为自己易容改装,潜行逃离了。
但小关运气翻上墙头时,却蓦地惊住,墙外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却是众多人马等在此处拿他。
看着蒋承宗身边的叔父关炳昌,小关脸色涨红,目眦欲裂。
第七十九回 须知别离非所愿
虽是初夏,夜间却还有些微凉意。尤其是晚风西来时,徐徐吹拂,清爽适意,分外宜人。
但这西风送来的凉意,却凉透了小关的心,他一见叔父在此,登时明白个中缘故。惊愕过后,小关只觉那满腔怒气,冲冠而起,不可遏止。他铁青着面庞,素来的腼腆笑意早已不见踪影,话也不多说,却只是一霎不霎的直视着自己的叔父关炳昌。
却在这时,又是一阵喧哗声响和急促脚步,小关在墙头上回头看去,身后亦是二三十人举着火把,提着灯笼杀到,人人俱是手拿兵刃,满面肃容。
这一下,真真是身陷重围,插翅难飞。小关瞪着蒋承宗和关炳昌,刹那间,森森目光中,迸射无尽寒意。
关炳昌见小关怒目而视,却是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往日里高大的身子,如今看去也佝偻了不少。他口中呐呐,片刻后方才说道:“礼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还是降了罢,蒋将军宽宏大量,定是会放过你和孩子的……”他反复思量,犹豫许久,方才狠下心来,向蒋承宗禀报小关意欲携子私逃之事,但即便如此,他却仍是不愿看着嫡亲侄儿和侄孙死在自己面前。
一旁的蒋承宗哈哈一笑,却是分外得意,这老不死的倒也有趣,宽宏大量?哼哼,等这两个兔崽子到了老子手里,让他们尝尝什么才叫作销魂滋味,到时,只怕让他们早些升天都算宽宏大量了罢,哈哈!
这位蒋将军,虽是出身豪阀世家,气量却分外狭窄,素来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故而时常为了些许小事与人结怨。如今眼见着这府里的侍卫胆敢违逆自己,他心中自然更是恼恨。接到关炳昌的密报之后,蒋承宗存着猫捉老鼠的心思,带领人手,专候此处,他心里早已盘算妥当了,待拿下小关父子,定要慢慢使出手段,将其整治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教他后悔到这人世间走这一遭,也让府里其他人看看,胆敢心生叛意的下场。
月光如水,清辉流泻,将那人心诡谲,宵小算计,映得纤毫毕现,无所遁形。这高悬中天的,是明月千里,皎洁无瑕,亦是天道因循,屡应不爽。
小关听得关炳昌言语,冷冷一笑:“叔父,你不帮我,侄儿不会怪你,为何如今反倒助纣为虐,出卖于我?这究竟是何道理?……当年我父亲顾念兄弟情义,舍命救你,方有叔父你今日的富贵显达,莫非您就是这样报答他老人家的么?”倘若叔父没有将其行踪泄露给蒋承宗,自己确是有把握带着儿子杀将出去。但如今这数十人防守得铁桶一般,其中又不乏身手高强的好手,却如何能轻易脱身逃离?何况,这般翻覆说话,拖延时间,段士章那边却并无援兵前来,只怕已是不能指望了,还是靠自己闯出条生路去罢。为今之计,只有不惜此身,杀出重围,才有机会将自己的儿子救出生天了。为了这孩子,放手一搏便是!
关炳昌噎了一下,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礼维,你为了那贱人和这孽种,不顾自己性命,却把叔父置于何地,我……我也是实在迫不得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花了数十年工夫,方有了眼前这点局面,如何甘愿就此轻易放弃?说到女人和孩子,小关还如此后生,再娶不就有了,何必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呢?这犟驴怎生这般糊涂?
小关长舒一口气,谈话之间,他全力运功,转瞬之间,丹田九转,周身的功力已是运至极限处,足可杀他个痛快淋漓了。此刻听得叔父话语,他脸色冷凝,怒意勃发间,袍袖无风而动,杀机四溢,远远看去,仿似阿修罗临世一般,令人凛然之间,心生惧意。他冷声说道:“好,既是如此,多说无益。侄儿今日最后叫你一声叔父,叔父,侄儿也是迫不得已,您老人家就多担待吧……”
话刚说完,他拔出背上缚着的长剑,厉啸一声,足尖一点,身形拔高数丈,左手挥舞间,十数点寒光激射而出,且方向拿捏得极准,分明是用意直奔这数十人中功夫最深之人。这些暗器飞速而去,仿似流星漫天,追云赶月,转瞬即至眼前。
这暗器为小关师门的绝学,名唤“冰心烈焰针”,针上喂有独门药物,中者先是极热,后是极冷,其后冷热交替,犹如寒暑往来,其间受的是生生活罪,非三日三夜不能自解。但这手暗器功夫,小关谨遵师命,从未在人前显露,如今使将出来,本想出其不意,将他们阻得一阻,也好趁机脱身而去,却不料这暗器竟起到奇兵之效,瞬间已有七八人中招倒下,确是极为凌厉。
看着昔日同僚倒地呻吟,小关咬了咬牙,猛一顿足,向南面纵身而去。
只是他心软,别人却未必一般如是。
眼见着这暗器发出之后,不少手下中招倒地。一旁的蒋承宗却是面带冷笑,看去好整以暇,并未如何动容。他身后站着一个眼如死鱼,表情呆滞的黑衣人,此时听得将军一声令下,立时如闪电般窜出,身形滑溜,忽左忽右,诡异异常,转眼就已追上小关,将其逼停下来。
小关暴喝一声,手腕抖处,剑尖化作万点寒星,向那黑衣人迫击而去。其剑势如虹,来去迅疾,开阖之间,挥洒自如,待杀到急处,这森寒剑光闪烁吞吐,化作剑气纵横,银河倒挂,转瞬间,又彷似化作天罗地网,将那黑衣人笼罩其中,绵密不绝,却又蕴含无尽杀机,高妙之中,端见卓绝。
那黑衣人轻功亦是委实是了得,虽场面上看去并不占优,但其身法奇诡,如游鱼戏水,圆滑如意,灵动非常,且其衣袖拂动处,劲力贯注,风声大作,莫看是薄薄布衣一件,当下全力施为之时,却着实堪比铁板一块。只见那布袖与小关剑身交击,噗噗作响后,竟是不破不损,且这衣袖,或刚或柔,变幻无常,随心所至,显见这黑衣人着实是功力高深,玄妙莫测,但要命的还是此人心思歹毒,衣袖翻飞处,或是直取小关胸前的婴儿,或是直取其下身,手段委实是下作无比。
小关心中急切,欲要强行突围,偏偏遇上这般好手阻拦,更别说还有其他高手在一边虎视眈眈。若非身前缚着孩子,或许还可放开手脚,与之生死一搏,但现下最紧要的,还是将孩子带走,故而只能另行设法了。
想至此处,他猛一咬牙,就要使出派中秘法“无相天魔神功”,欲强行以九转内息催动至刚至猛的先天内劲,将这黑衣人一举击杀,以便杀出重围,求得些许生机,却是浑然不顾这门功法用过之后,寿元有损,违伤天年了。
第八十回 沧海激荡力擒龙
看着屋脊上缠斗着的小关和黑衣人,蒋承宗面上浮现残酷笑意,看去让人不寒而栗。他缓缓抬手,前后两排弓弩手立时举起弓弩,瞄准身形纵跃腾挪的小关,只待蒋承宗下令,这枝枝利箭就要呼啸而出,将小关射成个透明筛子。弓弩手中虽有些个与小关要好之人,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敢公然违令,只得私下里将箭尖略略挪偏一些,避开其要害之处和婴孩所在位置。
箭矢之上,闪淬森森寒光,若是离弦而去,眼见着就是离愁别恨无归路,情断生死两重天。
正在此时,街面上和院内将近六七十个侍卫和高手,却几乎是同时觉着不对,猛然间,众人只觉着,自己体内真气如同烈日春雪般飞速消融,不断流逝,周身筋骨亦是酥麻不已,仿似一点劲力都提不上来了。有些个箭手控制不住劲力,原本引弓待发的利箭也脱手飞出,只是有的飞到天上,有的甚而将箭射到了自己人身上,显是全都失了准头。
蒋承宗见状大惊,待要出手之时,却已呼吸一滞,缓缓软倒在地,那关炳昌情知有人暗算,同样是惊怒交加,一声大吼,身形已是飞纵到半空,但还未到得墙头处,其丹田中真气已然凝滞,眼前一黑,后继乏力,顿时自空中跌落下来,摔了一个狠的。
那还在打斗的小关和黑衣人并未停下手脚兵刃,只是二人动作亦是越来越慢,显是同样中了暗算,目下是强撑而已。只这胜负未分,下手暗算之人又身份不明,故而谁也不敢率先停手,以防授人以柄。
眼前夜色沉静,晚风轻送。这习习微风,自西面迤逦而来,仿似轻抚情郎的素手,又如同来去无痕的岁月,温柔小意,情深款款,看似无形无质,却又让人分明觉出,她曾经来过。
这夜风之中,可赏素月,可赏美酒,也可赏佳人,可思念父子孺慕,可倾诉郎情妾意,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