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从此付诸东流,只因祖制有言:“计处者不复叙用,定为永制。”
故此,这京察犹如高悬在诸位朝臣之上的铡刀,每六年一度便升起一次,至于今年铡到的是谁,却是如何也说不好。况且,连各部堂的掌印官自陈的条折都被按下不叙,只怕,这却是风波再起的前夜了。
这如许多京官中,最难受的,当属本次京察的主事官,吏部尚书梁春龙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罗致存。这梁春龙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亲信,而都察院左都御史罗致存则是张相张居正的门生,如此却是不难想见,此次京察官员的去留取舍,自然有不少是出自冯掌印和张相的共同授意。
此刻为难之际,梁春龙和罗致存私底下,分别再到冯掌印和张相处打探消息,商讨对策,但冯掌印说起话来,却是模凌两可,南是北,北亦是南,让人云里雾里,不得适从,而张相重病在身,却是索性闭门不出,连罗志存都吃了个闭门羹。
冯掌印和张相本是这二人的靠山柱,如今却是如此推脱,着实令人不忿。只是冯张这两位也是人精中的人精了,此次京察,看去不同寻常,局势诡谲多变,若是再从中动作,只怕有心人会看在眼里,更怕那天威难测,祸福自招。
再一旬过后,圣意终究还是下来了,但这圣旨一下,顿时朝野之间,轩然大波。吏部尚书梁春龙与都察院左都御史罗致存遭罢免,吏部考功司郎中沈东平和吏科给事中黎端削职为民,河南道巡抚高永镇罚俸三年。此次京察,至此告负。
此后,万历爷却是命刑部尚书严清代任吏部尚书一职,以为百官表率,重启北察。这位严清严大人进士出身,清廉恤民,且才干卓绝,历经隆庆和万历二朝,曾是几经起复,历任工部员外郎,保定知府,巡抚四川,贵州,户部右侍郎,还曾任南北两京大理寺卿,户部右侍郎,三迁刑部尚书,在这紧要关头,确是代任吏部尚书的不二人选。
这严尚书为人耿介,虽彼时冯保和张居正联手把持朝政,却独清而不附丽,刚正而不贪枉,此次万历爷将此人调任吏部,确是一着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的妙棋。
很快,京察在严清主持下重启,无论是冯保的党羽,还是张居正的门人,抑或是彼时已现雏形的齐党,浙党,楚党等,均被严格甄选,百般查核,肃查了不少贪官奸恶,却也拔擢了不少才学俊彦。
严清严审细核,不论出身来路,倘使有德有才且政绩民望均有可观者,俱皆考评中肯,荐任适当。即便诸位言官均在暗中牢牢盯住严清,但凡发现任何不当之处或徇私之举,立时就要拾遗举奏,参劾问责,但却始终未能如愿。
这位清明持正的一代名臣在代任吏部尚书之前,曾私下应诏,面见万岁。万历爷推心置腹,将心中丘壑一一道出,并托以家国重任。这位六十余岁的臣子是看着万历爷长大的忠义老臣,一生之中,波澜壮阔,又有何等样情势未曾见过?他情知自己是皇上雄图大略的第一步棋子,但有一步走错,此身难得万全,但当下却毫不犹疑,大礼拜谢天子信重:“皇上,老臣自知天年不久,惟愿拼尽残年余力,为圣上整顿吏治,除奸去恶,选贤任能。为我大明海晏河清,百姓安乐,也为皇上江山永固,代代相传,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位铮铮铁骨的名臣,确是做到了自己的承诺。
在此次京察中,户部被查出贪腐职官共计一十三人,原本被视为入阁人选的户部尚书杜子均,却是出人意表的以“不职”的绩核被调任太常寺少卿,降职之余,从此只能分管闲职。虽明面上,日后还有他起任之机,但众多官员均是心中知晓,此人必是在何处犯事,触怒天颜,已是断无可能东山再起,若非看在其宗族及宫中宁妃的颜面,恐怕是更形狼狈。这一节,只需看其昔日得力手下张凤致便可知晓,那昔日自命风流的户部左侍郎,刚由右侍郎升任此位年余,即被考评罢归,永不叙用了。
一时之间,这朝野上下,俱是战战兢兢,本分行事,等闲不敢越雷池一步。
却在此际,一道万历爷的手谕颁下,将那本已浑浊的池水搅得越发难得个澄净,虽非皇命诏书,奉天圣旨,但这道手谕,却让不少人心中百般猜度思量。这手谕之中,圣意昭明,着都督同知刘綎,将沧州府人氏,顾氏之女顾秀卿收为义女,好生看待,以全孝女之心,此外并无别话。
于是,顾秀卿这三字,登时成了京师之内的热门话题,又有好事的,百般打听,此女究竟是何来路,如何幸甚至此,竟可得天家示谕,圣眷恩宠?如是这般,旬日之内,其来路就被人探听出来了,却原来这顾秀卿,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都指挥使大人段士章的外室。
至此,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段大人手握锦衣卫,可谓掌控重权,天子信臣,如今他的一个外室,竟然敢与军机重臣都督同知结为义亲,究竟意欲何为?倘是寻常日子,那些素日里忌惮锦衣卫却又找不着下手时机的御史和给事中等言官,早已连上数本,参他个心怀叵测,图谋不轨了。但此刻不同,这是朝堂动荡的时分,又是天子手谕,谁敢妄动?
但这世上,多的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之人,只不过,有的人行事,却是更知机迂回一些。这其中,就有人暗里到沧州府多方设法查探,欲从顾秀卿身世着手,找到些不为人知的把柄才好。
但查来查去之下,却只是查出,这顾秀卿家世清白,其父原是沧州举子,文名颇盛,却在多年前不知为何,遭人屠灭满门,只留下这顾秀卿只身脱难,来到京城之中,投靠其远房表叔,再之后,这秀美女子,就在其表叔家中当闺女般养起,素日里,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娴静闺秀。直到年前,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这顾氏之女与段士章得以邂逅当面,其后两人一见钟情,欲互许终身,惜之出身低下,却只能暗地里抬进了这段氏别府,做起了段二爷的小夫人。
只是,这般缘由,乍听上去,或许合情合理,但在某些知情人眼中,却是万万说不过去的,也断然放她不过去。
一时间,乌云满布,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六十三回 孤城北望万里遥
这一天乃是玉堂吉日,是都督同知刘綎刘大人出面,请钦天监监正大人崔云逸亲自择定的上佳吉日,正所谓吉星坐位,诸事皆宜,不避凶忌。在这一日收认义女,自然是再合适不过。
数日之前,刘都督府上就开始张罗着洒扫规整,里外整饬,到得今日,更是张灯结彩,焕然一新,处处喜庆盈门,人人欢喜不尽。
这刘府上下如此欢喜,却是有些道理在。先说刘家的庶长子刘明重,他在失踪多年后脱难回府,委实是大喜一桩,其后还被圣上授任
“勋卫散骑舍人”,更是喜上加喜。如今陛下亲书手谕,让都督大人将顾氏小姐收为义女,纵然顾氏小姐是小家门户出来的女子,出身没那么体面显贵,但毕竟也是,并不丢份。
更何况,从此后,刘家就与锦衣卫都指挥使段大人结为姻亲了,这段大人背后,又是子弟遍布朝野的段氏家族,不难想见,刘家得段家助益,往后在朝中定是更为举足轻重。
故而刘都督对此次认女仪式也极是看重,虽不比收认养女,继女,却仍依照礼俗,请族中宗老开祖祠,行取收认义女之礼,同时遍请至亲良朋,于祖祠观礼见证。
时正午时,刘氏祖祠。
祠堂之内,原是布置得简洁典雅,庄严稳重,但为应景起见,如今堂内四周摆满旺柏,百事吉,节节高等盆栽装点,顶上还悬挂金银八宝,教谕经轮,观之肃穆沉静,端正不苟而又不失喜庆。
供台之上,在一排排黑漆金字的牌位之前,摆满时令果酒,茶饼佳肴,正中则是燃点着描金高烛,九品正香,香烟缭绕间,正在参行三拜九叩大礼的众人,俱是郑重其事,绝无轻忽怠慢。
在刘都督的带领之下,诸人先行拜过天地神祗,次而祭祀先人,随后,则应是依长幼之序行家人之礼了。
供桌之前,刘都督端坐左侧的楠木太师椅,头戴嵌玉六梁博冠,身着大红色富贵松纹长袍。腰系银钑花四色革带,灰白的鬓角梳得纹丝不乱,面庞清矍,长眉斜飞,此际其面色端肃沉郁,但眼神却颇是温文祥和,似可从中窥知都督大人心中所想。
另一侧端坐的正室佟氏则是身着二品诰命常服,按命妇节例,头梳山松祥云髻,并有珠翠七宝花钗等贵重饰物,内着金绣翟衣,外穿红色洒金锦缎大衫,最外一层还罩有深青霞帔,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合仪礼,虽是年过五旬,看去却是端庄慈和,雍容华贵。
允真今日亦是盛装打扮,只见她如云秀发高挽凌云近香髻,发髻左右横插金凤衔珠翠玉钗各一,正中是翡翠金镂花红玉宝钿,两侧衬以七彩琉璃如意花钿,耳上戴着一副浅紫色点翠温玉坠子。
这华贵珠翠流光溢彩,美仑美奂,却仍是遮掩不住允真的灵动天成,昳丽风华,只见她长眉不修而黛,绛唇不点而朱,秋水明眸波光潋滟,肤白胜雪秀美动人,樱唇右下方一点朱砂小痣,仿似神来之笔,虽是浅浅淡淡,却衬得她分外的娇柔妩媚。此际她身穿一袭真红织金云纹苏锦大袖衣及同色红罗长裙,盈盈一握的纤腰上,则是紧紧缚着红质玉缘宽边罗带,越发显出其身形窈窕,摇曳生姿,远远观之,当真是说不出的温婉秀致,娴静端雅。
段士章自然也在一旁观礼,他今日身着一套浅绯色忍冬团花右衽长袍,发髻扎着同色发带,腰缠玉色金缘革带,气度威严之余,看去却是分外洒脱。他看着正在参行四拜大礼的允真,心中暗暗为其欢喜,这出身官宦世家却境遇坎坷的女子,此前沦落风尘,任人欺辱,其后虽被自己救出低贱境地,却仍是身为外室,低人一等,直至如今,方才算是重登富贵门第,洗去一身屈辱。自此后,允真终可活个坦坦荡荡,堂堂正正,这纵情挥洒,肆意裕如的快活又岂是其他物事可堪比拟的?
此前行险,确是值了。他在袖中抚了抚自己背臀上的杖伤,一面暗自庆幸,自家老祖宗还是手下留情了,否则单是这出席观礼,便属痴心妄想罢了。
允真四拜大礼行毕,再接过侍女手中托盘上的香茶,恭敬向二老献上,都督大人及夫人接过茶水,稍点即止,其后又起身,谓之受二礼,答二礼,如是之后,允真又向诸位至亲友朋恭敬行礼,随后奉茶,并受其还礼后,这收认义女之礼仪方算告成。
刘綎看着眼前这秀美贞静的义女顾秀卿,一时心中感慨万分。他此前曾见过谢允真多次,自然是与那些曾见过她的人一样,对这顾秀卿的身份有着深深疑惑。但此事是皇上亲下谕旨而玉成,却也着实无须顾虑太多。
刘綎和谢望直虽是多年知交,但两年前谢府遽然生变之时,他却是身在西北边塞,待得家书递到前线,告知其此事时,谢家大祸已成,谢望直的生死也已无可挽回。过后,谢夫人自刎,谢允真和傅玉竹母子也离奇失踪,他虽暗中发散人手,多方查找,却一直是杳无音信,踪迹全无,委实令人痛心。
好在苍天有眼,如今这酷肖允真的女子受圣命拜自己为义父,莫非正是老天爷对谢家,对望直贤弟和允真侄女的一点补偿?只因刘綎打心眼里不信,这世间会有两个女子如此近似,即便这顾秀卿樱唇右下方有一颗淡淡的红痣,且其身量比之记忆中的允真也高上一些。但勿论如何看去,二人的容貌和身姿也委实过于相像,何况,允真侄女仍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两年未见,即便高上一些又有何怪道之处?
故而在他心中,已是将谢允真当作顾秀卿,将顾秀卿当作谢允真了,只是不说破罢。还是那句话,既然圣意当前,其中纵有何蹊跷,却又何须多虑?如今看来,这名为顾秀卿的女子,多半便是谢家侄女,只是牵扯到谢氏冤案,故而只能隐姓埋名,改换门庭。其实这也正是好事,望直老弟,从今之后,我刘綎会将允真当做亲女儿一般,我刘家上下,也定会好好待她,老弟,你在九泉之下,且安心罢。
一旁肃立观礼的诸位至亲友好,此时面上均是端正严肃,并未流露过多心绪。但若是细细观之,他们那极力掩饰的眼神中,似还包含些许兴味,些许探究,些许惊艳,抑或些许鄙夷。但勿论如何,顾秀卿自此入籍刘府,却已是不争之实。
第六十四回 长歌一曲天地远
第六十四回长歌一曲天地远
那刘夫人佟氏身为刘氏的当家主母,原本就是精细人物,观礼的众人神色如何,自是尽收眼底。此际她面上虽仍是融融笑意,心底却是另有一番思量。
刘明重在品花盛宴上,意欲为谢允真赎身一事,她早已从心腹人处知晓,但此刻她私下观望,就连自己所生的嫡长子刘明俊和其他几个孩子,也暗地里盯着这美艳女子看个不休,不由得她忧心忡忡,思虑不已。那阎罗一般的段士章就在一旁看着,这等祸水红颜,又岂是你们沾惹得的?即便是无意间真情流露,亦怕看在有心人眼里罢?佟氏顾虑重重之下,不由得对这名为顾秀卿的女子兴起淡淡厌恶之感,勿论她是否谢望直之女谢允真。
而允真此刻所想,却并非眼前之事。不知如何,她却是蓦地想起幼时,刘明重将装着两个小金馃子的荷包当彩礼给她后,私底下拉着她,跑到这刘氏祠堂门口,学着他四叔大婚时的模样,跟她三拜天地。还记着那时自己娇羞不已,心下却是暗暗欢喜,那眉眼如月的小男孩,当时还笑嘻嘻说着:“小真儿,拜过天地之后,你就是我的亲亲小媳妇儿了……”如今这一样是在刘氏祠堂,依旧是大礼参拜二老,但斯人却已不在身边,来日纵能相逢,只怕亦是君向潇湘我向秦罢了。
这人世间事,大抵如此,越是在意珍视,却越是难以如愿。时光流转似水,一同痛笑歌哭的人儿早已远去,那往事悲欢亦已慢慢淡忘,但倘若不经意间,忽又想起心底深藏的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