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真轻轻抚摸着这莲蓬,愈发觉着其雕工惊人,若非细细摸索,单凭肉眼观之,委实难以发觉这莲蓬上孔洞皆为中空。她取过一杆羊毫细笔,往孔洞中逐个插去,在最上侧的小孔中,终究发觉出不对来,一时之间,允真心中又惊又喜,莫非是找到了要害之处?
却原来,靠下侧的孔洞只进去分许,就无法插入,但靠上侧的小孔,竟似深不可测,这细笔已是几近整支没入,也无法够到甚么异样地方。允真知道,机关多半是在此处,遂是百般设法,拿着那支细笔,往上下左右各个方向往复试探,想看看有无机簧暗卡匿藏其间。
片刻之后,这其中关窍仍是云里雾里,始终未能得以解开,允真索性放下羊毫毛笔,径直将纤细的右手尾指放入那莲房孔洞中摩挲,良久过后,同样一无所获。强忍着心中失落,她抽出已是略微红肿的尾指,一面轻柔按压,一面暗暗思忖,既已是找对路子了,此际切不可心急,定要冷静下来,看看如何将那机关破掉。
允真在房中缓缓踱步,同时心念电转,既然这孔洞中空,则必然不是从中取出何物,才能打开机关,而是应当填入某物才能将之破解,那么,这样物件须得小于这孔洞方可通行无阻……会是何物呢?……若我是那时不时需用到这幽微机关之人,又如段二爷般,是个性子直爽的人,那开锁物件定是放得近些才好,免得每次打开一回,都需往复取用……没错,还须从这书房里着手才是道理……
允真在房内又是查找许久,却仍是遍寻不获,一时心头更是沉郁。究竟该当如何呢?她索性将此事抛开,未再继续寻找,只是踱到窗前,远远望去,院内此际并无他人在,庭前清风微扬,静谧无比,分明是个天清气朗,阳春三月的好时日呢。
半晌,允真缓缓收回目光,将玉手撑在窗前的长形紫檀条桌边沿,眯缝着眼,看着放置其上的绍兴奇石盆雕陷入沉思,莫非,这开启机关的要紧事物,竟是藏在二爷身上,他自行看管着么?思及此处,允真一时怔然,这也并非全无可能,以他的城府,这般戒备正是情理之中,也对,如此紧要的物件,任是谁掌着也信不过的,自己亲自看着防着才能安心罢。只是……他身上似乎并无如那孔洞般大小的随身物件啊……
盏茶时分过后,允真方始回过神来,蓦然间,她眼仁一缩,一双美目亮了起来。却原来,这眼前的奇石盆雕之中,有两羽白鹤驻足,这一双白鹤,雪羽丹顶,气定神闲,几如活物般抖擞,一只白鹤垂首而立,正是曲项剔羽,雅致翩翩,而另一只白鹤昂然振翅,仰颈朝天,那长喙中夹着的,正是一枚通体雪白,大小如龙眼核般的石珠。
允真大喜,连忙拿手试探着去取下这珠子,入手之后,只觉得其材质冰凉,且极是沉坠,却不知是何材料制成,这也不必去管他,赶紧试试能否打开那机括才是道理。
允真冷然再扫视一遍房内,反复思量,确信并无其他物件可供一试,这才疾步来到墙柱之前,但刚要抬手,却又停下,慢着,万一这也并非开启机关之道,珠子放入孔洞中竟是无法取出,以致事后被二爷发觉,届时又该当如何说辞?
片刻之后,允真一咬银牙,船到桥头自然直,又何必多虑,到时一口咬死并不知情就是,二爷就算起疑,手中又有何凭证?好不容易想到的法子,不试上一试,委实是不甘心。
主意拿定,允真屏息凝神,将石珠置入那孔洞之中,继而双手合十,默默祝祷。
她这边一双玉手刚刚合上,只听那石珠顺着孔洞滚落,迸击之声不停,似是机簧启发之声不绝,片刻后,只见那楠木墙柱竟是悄无声息的上下滑动,原本天衣无缝的柱子,竟是生生现出一个径尺的方洞来。
允真虽甚是聪敏,对奇门机关之术却是所知不多,故而今日才敢如此胆大妄为。倘使是再阴毒些的人,所设计的机关就断不容她这般便宜行事,至少也须布下些暗箭,甚或恶毒陷阱才肯罢休。幸而又幸,此处乃是段士章段二爷府邸,否则当下便是情天恨海,再会无缘。故此说,列位看官,凡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也正是这般道理。
历经反复,这机关终究打开,一时之间,允真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但其时已近正午,也顾不得这许多,先行查看那方形密洞才是道理。
允真细细观之,方洞之中收拾得甚是清净,最显眼的,还是正中一只硕大的澶州花梨木箱。再仔细一瞧,那方洞侧边,有一条细轨沿着柱体内侧盘旋,尽头处乃是一小小碗状物,其上半露的,正是方才置入的沉重石珠。允真思度片刻,缓缓拿起那珠子,却果然,珠子刚刚入手,这柱身旋即响起机簧之声,随后,柱身暗无声息的慢慢滑动,将方洞掩藏起来。
允真略略颔首,这就是了,这机关的设计制备,当真是奇思妙想,大匠手笔,也尽可从中想见,段二爷手底下,确是不乏能人。故而,此后自己仍须时时留心在意,断断不能轻忽。
如是这番,重新放入石珠后,方洞再现,允真极吃力的从中捧出那花梨木箱,放置于地上,再仔细看去,箱子倒是收拾得一尘不染,干爽异常,且万幸未曾上锁,仅以锁扣虚虚合上,轻易即可将之打开。
只见箱内共分三层,第一层,放置的乃是数件精致玉佩及一些金贵带饰,还有些大额银票,地契等物,二爷身家丰厚,允真素来是知道的,这倒也不足为奇。
第二层,却尽是些不甚值钱的物事,允真拿起一只木雕小马,只见这小马是寻常榉木所制,手艺粗劣,看去堪可入眼而已。她心下疑惑,却是见小马身上歪歪扭扭的刻着一行小字,字体生涩,极似孩子所刻,其上写作“庚申年七月初三阿兄贺章儿生辰所赠,甚是喜爱”。
允真怔然无语,片刻之后,又拿起一只小木匣,打开后,却是一把纯金的长命锁,锁上有云纹卷曲,五种天华,漫天散落,确是件美轮美奂的精品。匣盖内侧,却是书写着一行字风稚嫩的小楷“满月后娘亲到大昭寺礼佛七日后为章儿求得”,再看下去,还有生病时其母为其所求取的平安符,因骑射课业出色,而为父亲所奖励的小匕首,祖父第一次赐下的玉佩,祖母亲手缝制的平安囊袋,启蒙先生所亲笔的勉励书信等等,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样样物什,都一一书名,记述来由,且字体风格逐渐演化,最终变得是洗练大气,气凝神足,由此可见,这些东西都是经年累月积攒起来的。
允真蹲坐在这木箱之前,秀美双目中秋波荡漾,闪烁着动人光泽。她静静看着这些物件,仿似随着光阴缓缓流淌,看着一个男孩如何慢慢长成顶天立地,功高卓绝的男子,看着一颗稚嫩柔软的心怎样变得刚强冷硬,水火难侵,这方寸之间,似可阅尽人情冷暖,世道艰辛,其中始终难以舍却的,却唯有亲情贵重而已。
片刻之后,允真玉面之上,缓缓现出甜美笑意,只因委实没想到,这镇日里杀伐决断,铁血刚毅的男子,却还深藏着这般细腻的一面。但回头一看,似又觉着不足为奇,这些日子的相处之中,也不难看出,他段二爷,原就是个重情重义,又有担当的男子。
一时之间,允真却是百感交集,心头滋味难以言表,她晃了晃螓首,似是要将所有的情愫暂放一边,还有第三层,且看看这第三层又有何说道。
打开木箱的第三层后,允真仔细看了看内中物件,慢慢的,她面上露出讶异之色,心中也直如惊涛骇浪般,不得平歇。
这是父亲给自己的算经,名曰“缉古算经”,此乃唐代国子监的算学教典,为唐代武德年间王孝通所著,民间极为少见,也为后世奉为算学经典名作,自己当时从父亲处得了此书,欢喜异常,爱不释手,还在上头亲题算法大家王文素的名句,诗曰“广聚细流成巨海,久封抔土积高陵。肯加百倍功夫满,自晓千般法术精”……
这是永宁赠送给自己的红霞攒珠头花,上边还有绒绒的凤仙鸟细羽,手工精致;华美异常,乃江南进贡到宫内的饰品,大内之中虽是寻常,在民间却是难得一见。自己当时极是喜欢这头花,但某次随母亲到弘恩寺进香之后,头花不晓得遗落何处,心中还记挂了许久……
这是刘明重当年失踪前送自己的小荷包,里边装有两粒小金馃子,自己一直珍藏此物,只因刘明重送自己的时候,眉眼笑得弯弯如月,还笑嘻嘻的戏谑,这是给小真儿下聘用的礼金……明重失踪之后,自己将这荷包时时取出把玩,虽是珍惜异常,却也是不知何时失却了踪影……
这是自己十四岁那年亲手绣制的锦帕,上有彩蝶双飞,翩翩而至,还有粉色桃花,娇羞绽放,这帕子绣出来,本是极满意的,只是一次交给下人洗涤之后,不知如何,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最终,允真自这些个物件中翻到了一件叠得异常齐整的牡丹花样锦缎小肚兜,不由得玉面红飞,霞透紫光,她恨恨的捏着自己那肚兜,半晌,终究啐了一口狠的,这登徒子,可真是没羞没臊的……
这一一看过之后,允真跌坐地上,一时却已是痴了。时至今日,方才知晓,自己这些年来,林林总总,丢了如许多东西,虽从来都是大度处置,未曾因之责罚过哪个下人,甚或从未曾发觉某些物件失窃,但此际终究由此得知,有这么一位男子,一直在暗中静静看着自己,恋着自己,已是那末久远的时日了……
于神魂飘荡间,汉代的那句乐府又似于耳畔响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弃”,娘亲,这,就是那一心人罢?
第五十三回 东风乱处飞絮舞
用罢晚饭后,允真侧身在湘妃躺椅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慢慢翻看,不经意间,已是看了许久,伴着这一室宁静,半炉沉香,却是好一幅赏心悦目的美人春睡图。
段士章洗浴过后,换过一套石青色窄袖锦袍便服,头发抹干后松松的以同色锦缎扎起,下巴再以剃刀刮得干干净净。此际看上去,虽是仍带着些铁青色胡渣,整个人倒是清爽异常。换下朝服后的段二爷,这不怒而威的气度虽还在,却已是多了几分亲近随和。
他站在湘妃躺椅的后侧,不发一语,只是静静的看着这心上的女子,彷如躺在画卷中,令人迷醉。这多年来的心意渐渐沉淀,竟似成了一种习惯,只要能看着她,勿论是远远的,抑或是如现下这般近在咫尺,似乎已是心满意足,倘若再要更多的甚么,则已象是奢求一般。
这贵族世胄出身的英武男子,虽是家教谨严端方,但自成年后,还是有过不少女人,实可谓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但眼前这位,似乎与她们都有所不同,不同在何处呢?
美貌?即便美如天仙,大明幅员辽阔,却总还找得到相貌上差强可与之相较的女子。
温婉?柔情似水的女子已看过甚多了,并无稀奇之处。
贤惠?这京中女子,自四五岁起便精心教养的贵族女子多不胜数。
心志?一路走来,烈性女子和精明的女人也都见过不少,却为何并未如这般心动?
罢了,也许这就是老天爷安排下的活对头,生冤家罢,或许这女子生来就是要以软生生的刀子折磨自己,把前世欠她的债再一一讨回去,甚或是讨个一辈子才足够……他不知晓自己何以如此喜爱这位女子,但他却明白自己对她的心意,也许,这就足够了罢。
祖父段毓之亲身见过允真之后,曾淡淡的对他说过一句话,“段家若当真能得此女,或可再保三代富贵。”他知道祖父的谨慎持重,也知晓这话内涵义,并未如同字面般浅显。这句话,是肯定,是褒奖,也是威压,实可谓字字千钧,只因他明白,祖父还有话未曾说出,那未说出口的话,才是当真的要害。
在祖父和祖母身边长大的段士章,自幼即被晓谕训导,勿论何时,家族存续和利害关系都是重中之重,故而在他心底,从来都是以宗族利益为先,若是当真危殆情急,甚而让他为之身陨,亦是并无不可,即便远的不说,家中的正室吴氏和贵妾钟氏,不也是凭祖父之命而先后娶进门的么?
六年前,大哥士钧虚岁尚不到三十五,却蒙恩擢任吏部右侍郎,此后仕途眼见着也是一路青云,靠的是谁?其时吴氏虽尚未过门,但正是靠着吴氏的叔祖父,前朝阁老吴辰旻大力举荐而玉成此事。三弟能外放太原府尹,钟氏的父亲,工部尚书钟天赐也曾在暗中出力不少。这些,都算是自己为段氏所做的罢?
还要如何?允真也须得牵扯进来么?若是她最终不能为段家所用,又手握段家把柄,该当如何处置?祖父话中未尽之意,段二爷心下明白得很,不,绝不!看着眼前的允真,他的目光越发深沉坚定。
一般沉静,两般思量,二人虽是近在眼前,却谁知君心相隔多远?
许久之后,段二爷轻轻一笑,允真蓦地惊觉,遂是含笑起身。二爷笑道:“允真,这一页看了那末久,都不曾翻动,莫不是已和这卷书两情相悦了?”
允真噗嗤一笑,斜了二爷一眼,柔声说道:“二爷,这世上哪还有人敢和你争啊?”
段二爷哈哈一笑,旋即说道:“允真知我,其余万事皆可放手,我争的,也唯有这一样……一边说着,一边深深看着允真。
也不知怎地,允真心头一阵慌乱,她偏过头,看向窗外茫茫夜色,定了定心神,方才勉强笑着对他说道:“二爷要真是喜欢,那还不容易,这书送与二爷便是……”
段二爷听闻此语,心下泛起淡淡怅惘,他和她都知晓,他真正想要的,从来不是旁的甚么。
二爷面上颜色并无不悦,但允真何等聪慧,自可意会其失落心绪,遂是连忙岔开话题:“二爷,最近少往这边走动了……”;二爷眼睛一亮:“如何?可是想我想得紧了?”
允真斜斜递了一个眼风:“……可是公务繁忙?”段二爷眼中掠过一丝黯然,却仍是朗声笑道:“天子禁卫,拱护京城,且天下四万六千锦衣卫尽在我手,自是忙得不可开交。”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