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嫌隙
过了腊月便到了年底。往年只要逢年过节,将军府在祭拜祖祠之后总是是要大摆筵席,请戏班子唱戏,请和尚道士做法事。请来宾客亲友,又官绅名流,其中的铺陈浪费不计其数。今年,由于将军府众人热孝在身,还没有到除服的时候,故新年家宴章平之的意思是低调操办。冬凌得了章平之的意思却是左右为难,如往年一般往大场面里操办自然是不合时宜,但若是办得太过低调,府里的夫人主子们免不了又会不满。
这天午后,冬凌正找来潘嬷嬷向她细细询问往年将军府新年家宴操办的旧例。潘嬷嬷道:“主子不必烦恼,祭祀的事情有大夫人管着,不会出差错。家宴那边往年旧例是做三日流水宴席,今年将军若是要低调操办,那么主子便只办一日,请些亲戚近友一处热闹热闹便算了。若是还有主子、下人们要另设宴请客、请看戏的也只管由他们去。过后再以还席的名义请戏班、补几桌酒席便罢了。又附和将军的意思,又周全了礼数。两边都不耽搁。”
两人说话之间,只见左英带着鲁轩、鲁然从外面进来了。喜儿从外面打起帘子,左英一低头便快步进了屋子,鲁轩、鲁然却主动留在院子外面没有跟着进屋。冬凌看着情形心中十分诧异,赶紧起身相迎道:“爷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兵部这么早就散了?”
潘嬷嬷也上前向左英请了安,又上前帮他褪去银鼠皮外罩袍。眼前两个女人忙前忙后,嘘寒问暖,章左英嘴里却只管“哼”了一声,然后一屁股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拿起小几上的茶盅便要喝。潘嬷嬷赶紧上前拦道:“这个茶凉了,爷别喝坏了肚子,我让喜儿给您重新倒一杯。”
章左英斜睨了潘嬷嬷一眼,任由她拿走手中茶盅。自己歪着脖子拧脸鼓腮坐在椅子里。冬凌往他脸上一瞧,竟然有些许怒意,便向潘嬷嬷使了个眼色道:“烦劳嬷嬷去把我屋里那只灰鼠皮椅褡并月色蜀锦迎枕一同拿过来,再让喜儿给爷重新换一盅女儿茶。”
潘嬷嬷明白冬凌的意思,捧着凉了的茶盅应声下去了。冬凌便迎上去笑着问左英道:“爷今儿是怎么了?这是和哪个不愿意呢?见着潘嬷嬷连带着也不给好脸色看。”
左英脸上的怒意更胜,一扭脸不搭理冬凌。
冬凌又赔笑问他:“爷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不如说给妾身听听?也好排解排解,别憋在心里憋出病来。”
章左英听了,转过脸来瞪着冬凌气哼哼的说:“我自然是要说给你听的。这事儿憋得我已经快要病了。”
冬凌听他语气不善,仍旧和颜悦色问道:“怎么?听着爷说的这事儿还和妾身有关系?”
章左英从怀中掏出一封已经拆封的书信扔到小几上,质问冬凌:“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冬凌见他愤怒的不同寻常,心中狐疑。上前拾起信纸一看,原来是临安县县丞梁必勤写给章左英的信函。其中提到半年前左英来信求他审理潘柱子一案时,网开一面。冬凌看了立马心下反应过来,是自己半年前模仿左英笔迹给梁必勤写信救潘柱子的事情东窗事发。左英今日来质问她想必已经知道前因后果,如今辩解已是无用,不如干脆承认。
她将信纸折好,重新放回左英旁边的小几上。自己后退几步,一改刚才亲昵的态度,在左英面前跪下道:“既然爷已经知道了,那妾身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潘嬷嬷本是爷的奶妈,在将军府服侍也也有二十几年,出了这等事情,是妾身自作主张给梁大人写信。其中过错妾身一力承担,绝不推诿。”
没想到冬凌没有半分辩解就认了错,左英气得猛的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瞪着她道:“你一力承担?如何一力承担?你知道这事若是发了连我也是要被言官弹劾的,又何况你一介深闺女子?”
冬凌估量着事情必定不像章左英口中说得如此严重,跪在地上低头不语。章左英眯着一双漆黑的眸子,在冬凌身边来回踱步。那感觉似乎又回到了两人雪地初识的情景。他审问她手钏是从何而来,她跪在他脚边听着踱步的声音。半晌,章左英看着冬凌的头顶,语气冷然道:“冬凌啊冬凌,我没有想到你竟然最终也变得和她们一样,利欲熏心。竟学些玩弄权术和欺骗人的肮脏伎俩。若是早知今日,我当初又何必费尽力气将你接近将军府?我又何必为了你冒天下之大不韪?”
冬凌抬起头,定定望着左英,一字一顿的说:“这么说,这些年爷是后悔了?”
“是!我当然是后悔了。我现在是追悔莫及!早知道你是如此不堪之人,当年并不该千方百计将你留在身边。”章左英怒意正盛,想都没想便干脆的回答道。
冬凌鼻子一酸,眼眶中泪水涌了上来。那个与她执手相望,信誓旦旦的说她这辈子只能和他在一起的男人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两人间此时此刻的沉默显得如此的尴尬和陌生。见冬凌垂脸跪着也不出声,左英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哪怕是辩解也比沉默强上百倍。
“妾身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错,不说什么亦是错。面对一个后悔的男人,又何苦白费力气呢?
左英强忍住胸中怒气,弯下腰望着冬凌白净的额头又问:“那么你也不关心我打算如何处置你?”
冬凌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她强忍心痛道:“妾身但凭处置。”这份不冷不热的态度终于彻底激怒了左英。“哗啷啷”只听得小几上杯碟在脚边被杂碎的声音。门外紧跟着也是一阵器具落地的声响,不知道哪个偷听的下人被屋里的声音吓得失了手。
章左英面容扭曲,耳廓发红,乌黑的眼睛中显出愤怒爆发前的死寂。他用手指着冬凌,咬牙切齿的说:“简直是冥顽不灵,不可救药!”说完狠狠一甩衣袖,扔下跪在地上的冬凌,独自转身大步往屋外走去。
门帘掀开,在门外候着的潘嬷嬷没来得及躲闪,与左英装了个满怀。她怀中捧着的一盏热茶整个泼在了左英怀里。茶盅砸在地上,掐丝珐琅的茶碗砸得粉碎。潘嬷嬷吓得赶紧上前,哆哆嗦嗦的问左英:“少爷可有伤着?”这无异于火上浇油,章左英愤怒难当,冲潘嬷嬷大喝一声:“滚!就是有这样的奴才才带坏了主子!”说完,一抬手直接将潘嬷嬷推了出去。潘嬷嬷哪禁得住左英这么一下?几个趔趄便结结实实的坐在了地上,屁股上疼得如火烧一般。又不敢就哭出来,忍着痛坐在地上呲牙咧嘴。章左英看也不看,带着鲁轩、鲁然抬脚便往院外走。
还是喜儿扶起了潘嬷嬷,看她伤心又好言相劝道:“嬷嬷不要伤心,三少爷素日对您是最尊重的。今儿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在外面和谁一味的怄气,回家了才把气撒到您身上。想来也是和您亲近才如此的。过几日便好了。嬷嬷不要放在心上。”
潘嬷嬷扶着直不起的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道:“他是我从小奶大的,他的性子我能不知道?只是现在大了,脾气越发的厉害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就不高兴起来,连我这个奶母也敢打了。”
喜儿将潘嬷嬷扶到下房,又返身回来看冬凌。只见青玉已经打了热水为冬凌擦脸擦手。见了喜儿,青玉端着半盆水气哼哼的责难道:“你跑哪里去了?这屋子里砸成这个样子,你也不收拾,人就跑了。”
喜儿方将潘嬷嬷的事情与青玉说了,又问:“爷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发这么大火?把主子骂成这个样子,连潘嬷嬷也动手打了。”
青玉心里自然明白是潘柱子和阿丁的事情东窗事发,却不愿意告诉喜儿,只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是夫妻间吵吵闹闹罢。兴许过两天就好了。你光顾着在这嚼舌根,快去厨房给主子要一碗紫米羹来,再倒些热茶。”
喜儿答应着去下厨了。青玉再转头看冬凌,只见她已没了眼泪,一人怀抱着迎枕,托着腮,两眼直愣愣的望着窗外出神。青玉怕出事,便轻声唤冬凌,又故意提起新年家宴的事情,诱她说话。半晌,才见冬凌回转过神来,眼睛中的一片雾色渐渐褪去了几分。
青玉道:“主子别想太多了,爷这是一时着急上火。哪能真的就跟您生气了?”
冬凌苦笑着摇头道:“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当年我住在城北小宅的时候,他因为左扬的事情不高兴起来,便连一句话也没有就不辞而别去了凉州。若不是我…哎!这次,恐怕是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果然,整整一个腊月,左英都没再来过甘棠堂西院。而冬凌只顾忙着府里过年过节的事情,也装着满不在乎。倒是青玉和喜儿看着这两个人的犟脾气急得不行。
第八十六章 夺嫡
直到元宵节过完出了年,左英也没再踏入西院半步。青玉一边忙着熏绣被,一边抬头看了看窗外如水的夜色,唏嘘道:“这场雪下了一整天,现在已经停了。看这样少爷今天又是不过来了吧?”
冬凌坐在花梨木的梳妆台前,由喜儿服侍着卸下环佩钗镯,赌气道:“他要是想来,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会来。他若是不想来,就是不下雪一样不会来。你盼他做什么?我们三个围着熏笼聊天说话不比伺候他强得多?”
青玉一瘪嘴道:“主子您就别嘴硬了。往年哪年过年爷不是跟您一起过的?就算不是过年,爷不在咋们西院住的日子也屈指可数。偶尔哪天不过来了,不都让鲁轩、鲁然带句话或是带样东西过来?这会子,一个多月,连看也不看一眼,半句话也没有。我看主子您就低头服个软,给爷个台阶下。他们爷们儿都是要面子的,您何苦非要和他呕这口气?”
冬凌用手指比在镜子里自己的脸上画圈圈,道:“我偏不服这个软。你若是要服软,你便自己去。”这话听得喜儿都忍不住叹气。她们主子平日聪慧过人,偏偏到了这种时候愚钝不可及,还倔得要命。
“您不去,那您这是要像住冷宫一样在这里住一辈子?然后爷那边不是要在书房住一辈子?连鲁轩鲁然都跟我抱怨,说爷天天睡书房,他们都跟着遭罪。”青玉铺好了被子,转身向冬凌道。
听到左英这段时间都睡在书房,冬凌心中又是喜又是酸楚。喜的是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没有辜负两人往日的情谊。酸楚的是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日日委屈在书房。冬凌心中虽然这样想,面上仍旧不服软的说:“谁管他睡在哪里?这府里他可去的地方多着了,还用得着我们为他操心?再说了,我们就在西院住一辈子有什么不好?我们几个相依为命,说不定还快活些。难道非要他来了才能痛快?”说着便拉青玉和喜儿道:“今天晚上你们都别走,陪着我一起说话。说累了,就睡这屋里。”
青玉和喜儿无奈,只好也卸了环佩钗镯,陪冬凌围着熏笼说话。三人说到子时才昏昏睡去。睡到半夜,梦里只听见府里忽然之间喧嚣声大作。二门上有守夜人急急的拍门。喜儿起身披着衣服,提上玻璃绣球灯,出门去看。守夜人道:“通武皇帝驾崩了。将军、大夫人、二夫人、大少爷和三少爷已经往宫里觐见去了。后半夜或许有事也说不定,各位少夫人、主子们也起来准备准备吧。”
冬凌听了赶紧从床上坐起身问喜儿:“快去打听打听老爷、两位夫人和两位爷那边是谁在安顿?他们半夜仓促进宫一时半会儿的肯定回不来,还需要些什么什么东西赶紧让人送进去。”
喜儿领了命,穿上衣服,提着灯出去问话。青玉伺候着冬凌起身重新梳洗穿衣。冬凌刚梳洗完毕,喜儿进来回话道:“回主子,将军、两位夫人和两位爷那边是大管家王喜、二管家刘宝跟着的。马车、铺盖、吃穿用的一应俱全。若是再差了些什么管家说再差人回来找主子拿。让主子放心。”
冬凌听了放下一半的心来,又问喜儿道:“上次给赵老夫人做丧的那些个东西还在库房吗?”
喜儿回道:“都在库房摆着,还没有处理掉。”
冬凌道:“赶紧都搬出来,等会将军回来肯定要府里人都戴孝。我们提前准备好东西,到时候不至于手忙脚乱。”
喜儿拿着对牌往库房又去了。冬凌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渐渐高升的月亮不住叹气。青玉捧上了热茶,小心翼翼的问道:“主子可是惦记着三少爷了?”
是啊!怎么能不惦记呢?此刻冬凌惦记的不是章左英的冷暖,却是他的安危。
通武皇帝共有十三个儿子。通武二十年时,皇长子便被立为太子。但太子之外,皇六子也深得通武皇帝的厚爱,是皇位的有力争夺者。通武二十年立储之后,朝中大臣们也渐渐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太子,一派支持皇六子。太子为人敦厚至纯,但性格过于柔软。六皇子则不然,城府极深,手段狠辣。这也是通武皇帝立长子而不立六子,一直忌惮于六皇子的原因。
章平之的母亲——已故的赵老夫人是亲王之女,与太子的生母如贵妃渊源颇深,是五服之内的亲戚。章平之能走到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离不开如贵妃的帮助,所以章家自然是支持太子即位的。如果今日太子能顺利即位,必定顾及章家多年的倾力支持。那章家从此平步青云,富贵荣华不在话下。而如果今日即位的是六皇子,那么手持重兵权的章家恐怕是六皇子登基后第一个要除去的势力。到时不仅章平之,连带着整个章家都会岌岌可危,百年大厦恐将倾于一时。
冬凌想着,只觉得心头如火烧般煎熬。支起耳朵听去,窗外传来更漏的声音,声声慢慢如敲打在章家每一个人的心上。此时,将军府虽然一片寂静,但各院各房的灯火全明,恍如白昼。恐怕章家每个稍明事理的人都悬着心在等待最后的结果。他们的命运——是死?是活?
不一会儿,喜儿奔了进来回话道:“主子,东西都已经让人抬出来放在外面准备着了。”
通武皇帝的驾崩不是此时的重点,冬凌更加关心宫中的消息。她急急问喜儿道:“前院可有消息?将军、二位夫人和二位爷回来了没有?”
喜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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