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寻榕的冷清,他的那份清冷更接近与山间流淌的淙淙溪流,多了几分人间烟火,少了几分冰寒刺骨。然而如出一辙的,是他们身上气质里由内而外的散发出的距离感。不动声色地与其他人隔开咫尺天涯的距离。
寻榕冷冷地看着他走进屋里,门并没有关起,眼角甚至能准确捕捉到墙边探头探脑的侍女。
宿惜在离他约五步的距离处收住脚步。就听得他一声冷喝:“你又来我这里做什么?”
宿惜双手抱剑,轻轻跳高右边的眉尾,也是懒得奉欠笑容。他声音清清淡淡,不如寻榕的冷厉,却自有不输他的气势。
“瞧瞧丧门犬是否还摇尾苟活于世。”
寻榕冷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话音刚落,他就飞快地压低声线,用内力将几个字逼入宿惜耳中,“临安伏兵渝州。”
宿惜不动声色,依旧是挑眉讥笑:“老楼主只剩你这个血脉,却不想竟窝囊如此……”说着一顿,他背对着门外的唇形变了一变,又继续讥笑,“想当年老楼主扬名中原……”
那抽空做出的唇语是“请下令。”
寻榕紧紧皱起眉头,冷冷听着他说话,找着时机压下唇形,依旧是内力逼声。
“杀。”
门外突然有侍女前来,低着头恭声道:“镜花阁主,楼主吩咐您去他那里一趟。”
宿惜回过身,眼角上翘,讥讽之意表露无遗:“楼主?谁是楼主?在我记忆里,楼主早在九年前就仙逝了。”
那侍女脸色刷白,嘴唇蠕动了半天,却终是无言可对。
老楼主君十九当初一手创立听雁楼,他历时三年周游中原,从各地带回许多骨骼清奇的孩子,这些孩子大多是孤儿,自小漂泊流离,尝尽人间冷暖。所以,君十九的出现,对他们来说无疑是生命中不可多得的温暖与希望。
宿惜就是那时来到了听雁楼。
不管时隔多久,他依旧能很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所有细节。那是个冬天,清晨他去开门,手上抓着比他人还要高的笤帚准备扫雪。门开了,一男一女站在他面前。
他们很高,至少对那时的他来说很高。他下意识想要抬头,却只能逆着光看见模糊的五官。那名女子裹着一个雪色的狐裘,只露出一张精致秀丽的脸。低下头看见他,然后露出一个温婉明媚的笑容。
他想不明白为何此刻这两人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是勾栏,凭着直觉他不认为这两人是会来这种地方的人,更何况现在还是白天,是勾栏中的小倌歇息的时候。
女子蹲下身,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丝毫不嫌弃他凌乱纠结的发丝。“你愿意跟我们走吗?”他没有忽视,女子问他这句话的时候,看着他衣不蔽体的狼狈模样,眼里露出的心疼怜惜。
鬼使神差地第一次觉得自己此刻的模样是多么难堪,然而心里还是因这句话多了许许多多的期待与欣喜,他下意识看向女子身边站立的男子。那人丰神俊朗,身形挺拔,瞧见他探究胆怯的目光,却不闪不避,只是唇角上扬露出一个和善温润的笑容。
于是他跟着他们跋山涉水,来到了北方。
君成是君十九夫妇的孩子,只不过是义子。君十九的妻子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只留下一个和宿惜一般年纪的女儿,君十九自此无心楼里的大小事务,全权交予他和君成二人打理。他比君成小十岁,于是所有的事务几乎都落在了君成手里。后来想来,应该也就是那时,君成将整个听雁楼大大小小的权力全部抓在手里的。
君十九在一次外出客死他乡,君成自此顺理成章登上楼主之位。
“不过是当年老楼主辛辛苦苦养大的白眼狼,如今竟也能面不改色地坐上那个位置,”宿惜掸一掸衣袖,桃花眼里满是不屑讥笑,“他又有何能耐对我呼来唤去?我宿某这生但凡留得这条命在,但凡还坐着这一阁之主的位置,便绝不会苟同于他。”
宿惜一直认为是君成害死君十九,又将君十九唯一的独女君止赶出听雁楼。故而才会对他厌恶痛恨至极,当初在他当上楼主的典礼上便撂下这番话。听雁楼共设有五阁,分别为镜花、水月、锦瑟、九煞、天涯。分管暗器、情报等楼里的大小事务,每阁设一阁主,各司其职。宿惜的镜花阁主身份是君十九还在时亲自定下的,故而不管是为了使得手下臣服还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宽厚,君成都耐他不得。
前不久,寻榕回听雁楼。宿惜本是欣喜的,他以为寻榕会夺回这个听雁楼,在他心里,也只有还流淌着老楼主君十九的血脉的寻榕才有资格继承这个听雁楼。可是没想到,寻榕却是按着君成的吩咐在这楼里住了下来。
他怒其不争,每日里都要来这刺寻榕两句以解心头只恨。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宿惜冷眼看着那侍女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半天,冷笑一声,拂袖而去。侍女跟在他身后低眉顺眼地也退了出去。
屋内又只剩寻榕一人,他面无表情在原地站到天色昏黄。
夜色笼罩,遮掩了不知人世间的多少欲望与龌龊,绝望与挣扎。
*
“这一路走来还真是蹊跷,”画颜挑起帘子,静静地看着官道两边飞速倒退的树木,平原的原野一望无垠,远处有人家,炊烟袅袅升起。她不由皱眉沉声道,“竟风平浪静至此。”
前不久她发了一场大烧,就在得知红庄覆灭的消息的第二晚。那一场大病来势汹汹,竟没有一点提前预料的征兆。彼时他们正在路上三人驾马疾驰,画颜咬着牙不吭身,最终却迫于浑身发热无力,从马上摔落下来。
百里锦不得不就近找了个村庄将她暂时安顿下来,又派人找了郎中,休养了约莫半个月这才大好。然而一能下床,画颜就要上路,百里锦奈她不得,只得不知从哪弄来一辆马车,而他原本那匹尊贵的乌雅驹,此刻却和其它两匹普通的骏马一同拉着马车。
驾车的是名中年男子,画颜曾在宫里御书房外无意中见过,是百里锦暗卫里的一名。如今这名暗卫却沦落到和那匹神驹共同的大材小用的地步,默默地驾着车。
百里锦轻轻凑上前,拢了拢画颜披风的领口,轻轻一笑,“莫急,兵来将挡就是。”
其实他心里也在暗自思忖,早在半个月之前,派出去的暗卫就告诉他前方布满了武林门派的人。也正是因此,颜儿生病后他就近找了个村庄将她和涵儿安顿了下来,只为想先抽出时间清理干净前方路途上的那些威胁。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在他将一切安排好准备动手时,派出去的暗卫却回复说,那些人在一夕之间全部失踪。如果不是提前良心发现撤了回去,就是有人先一步出了手……不管怎样,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若真有人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干出这番动静而他又不知……
目前看来,虽然动机不明,但是友非敌……突然,低垂的眼眸一凝,他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下意识抬头看了画颜一眼,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均匀地洒在她的脸上,仿佛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这一场大病使画颜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自从醒后,她再不提任何有关寻榕的事情,和嫁给他的那四年里一样,仿佛这个人从未在她心里存在过似的,如今只是一心催着快点赶到南疆替她解蛊……百里锦拇指下意识缓缓摩挲着手中折扇的扇坠,这是他心里想着事情时才会做出的动作,面上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停。”他唤道。
“大人,”赶车的鹰八拉住缰绳,回身请示,“天色已晚,前方并无村店。”
微一颔首,百里锦示意:“那就在前方林子里安顿下吧。”
画颜与涵儿一个身体虚弱无力,一个一目已瞎,都是赶不得夜路的。晚饭吃了一些干粮,画颜便和涵儿歇在了帐篷里。百里锦歇在另一个帐篷里,而鹰八自从他们停下后就消失了。
“主上,”夜里,万籁俱寂,画颜翻个身,迷迷糊糊听见隔壁帐篷压低了的声音。“前方官道埋伏有人,属下率人反击,却不想许是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并不恋战……听雁楼……”
一听见这三个字,画颜一瞬间睡意全无清醒过来。她坐起身,慢慢穿好衣服,点了涵儿睡穴。掀开门帘走出去,收敛气息,站在百里锦的帐篷外,一动不动。
“……依你看,这是……?”百里锦的声音清晰起来,但却听着有些虚弱。他说完,帐篷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声响,然后听到鹰八平淡无起伏的声音:“这是听雁楼镜花阁的暗器‘浮香’,幸好是无毒的……据属下所知,会使用这‘浮香’的,整个听雁楼也只有一人,便是镜花阁的阁主,美人渡宿惜……”
他还没说完,画颜突然挑开了帘子,帐篷里两人具是一脸惊愕地看向她。
百里锦端坐在带来的被褥上,衣衫半褪,露出矫健匀称的身体,在他左手臂上均匀地插有三个花瓣形的暗器,却并不流血。鹰八正蹲在他对面替他处理伤口,在他们之间放着一放手帕,帕子上摆着三个干干净净的暗器。
那是他右手臂上的。
“颜儿?”百里锦看着她,有些诧异,“怎的还不睡?”
“你受伤了?”画颜却是慢慢走上前,目光凝视在他手臂上。鹰八识趣地留下伤药就退了出去,画颜就半跪在了他方才蹲的地方。
她动作轻柔地托起百里锦左胳臂,就着帘缝透进来的月光细细打量。那三枚暗器做工极薄,明明是扭曲成花瓣状,却是切口平整,力度也是控制得正正好,使得暗器陷入肌肉里后与肌肉的切口完全贴合,竟没有一丝血流出。这该是怎样的功力才能做到?!
“颜儿……”两人挨得极近,呼吸轻轻柔柔都交错在一起,百里锦有些痴迷地看着画颜翩飞的眼睫,一时也就顾不上她手里的动作。
“是听雁楼吗?”画颜突然抬头看他,不知是不是夜色太过昏暗,那一双清澈的眼眸此时看来竟深不见底,光线落在她眼里,却尽数被吸收贻尽。
这不是疑问的语气。
说完,不等他回答,画颜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又是听雁楼。”
作者有话要说:
☆、信仰
是夜,寻榕半卧在榻上假眠。风吹过院子,传来一阵树叶摇落坠地的“沙沙”声。半晌后,一声尚未断奶的猫叫轻轻刺破这片寂静。
寻榕慢慢张开眼,漆黑幽深的眸子古井无波。他先是侧耳听了一会,这才慢慢下了榻。窗台前那个金龛依旧在燃烧着那散发着迷醉气味的香,不知是不是错觉,白日里素淡的烟在晚上却化作浓重的乳白色,袅袅升到空中,竟分外娇媚惹眼。
寻榕只着了一件丝质的单衫,浑身上下不带丝毫配饰,面容清冷如九天谪仙。他屈膝坐正,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屈指一弹,燃烧到末路的微弱烛光轻轻一晃,就熄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身后传来一阵凉风,随着窗户再次合上发出的轻微触碰声响,一道人影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寻榕静静看着来人,轻声问,“一切可还顺利?”
“少楼主,属下办事不利。”宿惜身形挺拔,声音虽还算平稳,却有着一股懊恼,听着有些低沉。
“怎么了?”寻榕蹙起眉。
“临安已顺利击杀,只是却在料理现场时被珩公子的人发现。因着人手不足,并且您嘱咐过不能暴露行踪,不得不仓促退去。”
寻榕皱着的眉头缓缓放开,淡淡问:“百里锦?”
“正是……看来他盯着我们并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了……只是这次因着准备不足匆忙撤退,临安的尸体被遗落在了那里,”顿了顿,宿惜继续低声道,“不仅如此,属下还迫于无奈落下了六枚‘浮香’……只怕……”只怕这次行踪完全暴露了出来。
“他要拦,你怎么防也防不住,也是我疏漏了,错不在你,”寻榕对百里锦的评价倒是极高,他起身下了榻,扶着宿惜胳膊制止了他想要下跪请罪的动作,稍稍放缓了声音,稍一叹息,“你是楼里老人,按照理我还当喊你一声前辈。”说着他就转了口,“宿前辈,封某早就想如此唤您了。您一直对这个听雁楼忠心不二,当初若不是您,封某也不会活到现在。”
宿惜站直了身体,又想起当初老楼主还在的日子,再想到如今听雁楼兴风作浪的种种,心里只觉悲凉。他微垂了眼眸,倾国的容色却不显半分女气,反而有着男子的清朗。略一抱拳,行了一个礼,“少楼主,宿某不论如何,都是听雁楼的人。一声‘前辈’是万万当不得的,上下总该分个清楚。”
他们都明白,这不是愚忠,只是心中坚持的某个信仰。
听雁楼,是宿惜的信仰。
*
“当一个人于漂泊之中终于能够落脚,当一个人于绝望之中忽逢一缕希望,当一样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终于变得触手可及,当一种虚无贯穿整个旅途。那不是来处,亦不算归宿,”画颜半跪在百里锦身边,手下不紧不慢地清理着他的伤口,一边轻声道,“那是信仰。”
“我曾经不知道什么是我的信仰,”她声音轻轻浅浅,仿佛春天里最柔软的风,“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只要他好,我便会好……可是走到现在,谁也不好了……”
“娘亲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我没有娘亲,但我也不曾在乎过。我有爹爹,有涵儿,后来还有了一个看上去冷冰冰实际上心里柔软地一塌糊涂的师兄。那时我以为,我的一生就应该是这样,每日里有爹爹疼着,涵儿唠唠叨叨关心着,还有一个心里只有我的阿榕,念着……我甚至都想好了,我会给涵儿寻一个好的夫君,然后嫁给阿榕,和爹爹住在一起。爹爹百年之后,他会去见娘亲,而整个红庄只剩下我和阿榕,白头偕老……若是得空了,涵儿会带着她的孩子来山庄看我,或许我和阿榕在山庄上待得倦了,也会去外面各处走一走……”
她唇角勾起一抹笑:“你看,那时的我多么天真,这一切想得多么美好?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什么都变了。阿榕先离开了,涵儿自己找了个夫君,果然是好的……也离开了,我再也找不到以前的涵儿了,从她将心交出去的时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