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秦羽瑶此人,本是极不擅长言词。可是对待顾青臣这种人,根本不需要组织词汇——这样混账的人,他所做过的混账事,根本就不需要思量,张口便能列举出百八十条!
这份敏锐的心思,难道是记忆中的那个粗鄙妇人?顾青臣心中的惊讶更深了,忍不住道:“你是……秦氏?”
说起来,顾青臣早已记不得秦氏的面孔。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记住过秦氏的面孔。秀水村的一枝花,秦氏的美貌之名,曾经传遍周围的村落。但在顾青臣眼中,却只得四字评价:不过如此。
可是比秦氏更漂亮的却没有了,而且秦氏不知为何总对他露出些含情脉脉的眼神,所以在顾父顾母的催促下,顾青臣决定迎娶秦氏。
迎娶秦氏的时候,顾青臣还曾费了一番手脚。因为秦氏被孙氏当做童养媳养大,原不打算陪嫁出去,是他引着刘福贵染上赌瘾,欠下巨资赌债,使得孙氏手头缺钱,才不得不收了三两银子聘礼,把秦氏嫁给了他。
在新婚之夜后,顾青臣便埋头书中,再也没有碰过秦氏了。他自诩熟读圣贤书,眼界早已脱离凡夫俗子,只记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而秦氏虽美,与他心目中的颜如玉比起来,却犹如云泥之别。
当然,也因为那件事……
“大人莫非认不得曾经朝夕相处的发妻了?”秦羽瑶从墙角拎起斧子,唇边噙着冷笑,从屋里走了出来。
对上她漆黑的眸子,顾青臣不由心虚,一时之间没有答话。
“大人为何不说话?莫非同高官显爵打交道时,不便说山野俚语,久而久之便忘记了?”秦羽瑶打心底没有想到,顾青臣是真的认不得了。
从屋里走出来后,坐到门口的大青石上,挽起袖子开始劈柴:“大人不必如此,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唔,叫做英雄不论出身。意思是说,不论坐上什么样的位置,别人都不会忘记,当年考上状元、当上丞相女婿之前,大人也是乡间野民。而且因为这个,别人都对大人十分敬佩呢!”
鸡窝里飞出的黑心凤凰,呸!秦羽瑶狠狠劈开一根木柴,好似劈开的是顾青臣的黑心。
原本神色淡淡的顾青臣,闻言猛地沉下脸,因为秦羽瑶的话看似吹捧,实则暗藏尖刃。想当年他使计夺得丞相之女蒋明珠的心,借此爬上高位,朝中不知多少人对他说过:“英雄不论出身。”然而转过头去,却无不嘲讽他说:“野鸡飞上枝头,仍旧是野鸡!”
思及此处,顾青臣望向秦羽瑶的目光有些惊异,她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如果是有心的,她是怎么懂得这些?如果是无意的,又是怎么说得出这些话来?
“你……”顾青臣刚一开口,便发现声音有些不稳,不由得神情一肃。他乃当今太子的左右手,丞相之婿,面前这个女子不过是他瞧不上的下堂妻,他有何可心虚?况且当年之事,本就是她配不上他。心中一定,扬起下巴:“秦氏,你可愿随我回京?”
秦羽瑶停下劈柴的动作,抬起眼睛朝顾青臣看过去。只见他神色笃定,昂首而立,仿佛等着她痛哭流涕地扑过去似的。半晌,蓦地笑了:“随你回京?做什么去?”
“自然是宝儿的母亲。”顾青臣皱了皱眉,心下有些不屑。果然是粗鄙女子,听说可以跟他回去,立时便现了原形。
秦羽瑶不由挑了挑眉:“我没有听错吧?做宝儿的母亲?大人的意思是,要废了蒋明珠,让我做主母?”
顾青臣皱眉,眼中的不屑更浓:“你只是宝儿的母亲而已,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让你做主母?休要痴心妄想。”
秦羽瑶不由得笑了出来:“大人这话,听着可是奇了。若我没有说错,能够做大人儿女的母亲,必然是大人的正妻。其他人等,只能当得起一声姨娘的称呼。而大人既让我做宝儿的母亲,又不让我做主母,莫非大人要把宝儿给他人做儿子,把我给他人做妻子?”
闻言,顾青臣的脸上闪过一丝狼狈。他原没想到秦羽瑶居然懂得这些,所以才同她说出那番话。谁知这一个思虑不周,居然打了自己的脸。呼吸乱了片刻,方才恢复到正常:“不错,你同我回京,做宝儿的姨娘。”
抿了抿唇,又添一句:“本来以你的身份,当不得姨娘之位。是夫人怜你处境,同我说了许多好话,才能如此。否则依我之意,你进府之后,只能做一名奴婢而已。日后在府里生活,务必感念夫人的心慈,好好报答夫人,听见了吗?”
☆、第五十七章 交锋
听着顾青臣的话,秦羽瑶不由得沉下面孔,连连冷笑起来。心慈?心慈会买通杀手,来刺杀她和宝儿吗?
如果当晚不是她,而是真正的秦氏,只怕母子二人早已暴毙!
不过,哪怕秦氏和宝儿死了,他也不会怎样吧?蒋明珠是当今丞相的女儿,他敢对她如何吗?退一步讲,就算他敢,可是他会吗?当年一纸休书将秦氏休弃,又污蔑宝儿是野种,他对秦氏与宝儿母子有多少感情?
从怀中抽出匕首,摘下木鞘,朝顾青臣走过去:“大人哪里觉着,你那位夫人是心慈之人?”
寒光乍现,令顾青臣面色微变,盯着秦羽瑶手中的匕首,却没有后退:“秦氏,你拿着匕首,想要干什么?”他的眼中有些鄙夷与厌憎,“哪怕你自刎于我面前,我也不会让你做主母。”
此话刚落,秦羽瑶身子一顿,险些跌倒!亏她方才觉着,顾青臣到底是有些城府之人,没有被她的匕首吓得失色!却原来他是这般想的,他以为她会以自杀来要挟他!
真真可笑之极!哪怕是真正的秦氏,也必然不会如此!
“大人且瞧这里。”秦羽瑶翻转手腕,露出匕首柄上的云朵图案,唇边有些讥讽:“大人学富五车,定然知晓这是什么吧?”
顾青臣被她言语恭维,虽然心中仍然不喜,眉头却舒展开来一些。视线下垂,落在秦羽瑶示意给他看的匕首柄上,只见正面是一朵云的图案,背面是一只雀儿图案。看清之后,蓦地脸色难看起来。
“咦,大人脸色这般难看,莫非并不认得?”秦羽瑶眼中讥讽,似笑非笑:“如果大人不认得,也不必感到惭愧。需知世界之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这种东西,你怎会有?”顾青臣打断她道。连皇上都夸赞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岂容一个小小农妇在他面前指手画脚、讲大道理?盯着匕首柄上的云朵图案,脸色阴沉得仿佛能够滴下水来,对秦羽瑶伸出手道:“给我!”
秦羽瑶挑了挑眉,却是后退一步:“大人要做什么?”
顾青臣的脸色一变,没有料到她会拒绝。片刻后,神色渐渐缓和,竟然微微地笑了出来。张口想要唤秦氏的小名儿,却发现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本来是十分尴尬的事,然而顾青臣的城府深沉,面上丝毫不变,只是愈发笑得温柔了:“方才我没有瞧清楚,你把它给我。让我仔细瞧一瞧,兴许就看出来历了。”
“呵呵!”秦羽瑶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大人太天真,还是我太天真?大人以为我不认得此物,才请大人辨别的吗?”说到这里,扬高声音说道:“这是‘闲云楼’的杀手留下来的匕首,是大人口中心慈的顾夫人派人刺杀我与宝儿的直接证据!大人想要从我手中骗走,莫非想销了这桩案子?”
顾青臣没有想到,当年的无知小农妇,竟然拥有如此敏锐的心思。收起伪装出来的笑意,俊逸的面孔露出一丝狰狞。
为官多年,顾青臣比任何人都明白,斩草要除根,危险要掐死在萌芽之中。不论这是不是蒋明珠做的,他都不能让这匕首落在别人手中。
而如果当真是蒋明珠做的,他们夫妻一体,蒋明珠惹下的祸,早晚要烧到他的头上来。心里再恼怒,顾青臣此刻也不得不替她收拾烂摊子,当下也不怕暴露,眼中杀机一闪而过,朝身后的马车招手道:“来人!把她手中的匕首取来!”
秦羽瑶前生是何等身份,如何察觉不出这缕最熟悉的杀机?当下摆出迎战姿势,将匕首横于胸前,清声说道:“还望大人这次带来的家丁,比上次那四人能干点好!别像上次一样,被我三拳两脚便打得鼻青脸肿,灰溜溜地跑了!”
“什么?”顾青臣的眼中闪过惊愕,有些不相信地道:“是你,把他们打伤的?”
“大人若是不信,叫他们尽管来抢便是了。”秦羽瑶冷笑道。
顾青臣不由愣住,眼神闪烁起来。半晌过后,对身后摆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然后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起身前的妇人。
只见女子眸光锐利,唇角微勾,仿佛噙着淡淡的嘲讽。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极不舒服起来。当年那个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他,含情脉脉的女子哪里去了?为什么她的眼神如此清冷,似乎还带着淡淡的鄙夷?
他如今是丞相的女婿,太子的左右手,朝中巴结他的人比比皆是,只有他瞧不起别人的份,哪里有别人鄙夷他的理?
可是秦氏,这个曾经被他休弃的妇人,却真真在鄙夷他!她不仅鄙夷他,她还讽刺他、辱骂他、恐吓他!
这不合理!顾青臣不禁想道,哪怕她现在长了些本事,变得厉害了,可她也仅仅是一个农妇而已。而他,是她曾经的夫君,她未来生活的依仗,她为何没有跪下哭着求他带走她?她难道不想要锦衣玉食吗?
☆、第五十八章 狼子野心
此时此刻,顾青臣看着秦羽瑶,直是满腹不解。
“宝儿呢?”片刻之后,顾青臣收起不宁的心绪,负手说道。
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却是带走宝儿。至于秦氏的古怪之处,等到回了京城,早晚会弄明白。何况,他心底里其实无甚兴趣。昂起下巴,淡淡地道:“你把宝儿藏到哪里去了?”
秦羽瑶挑了挑眉:“宝儿是谁?”
“秦氏,你够了!”顾青臣拧起眉头,沉声喝道。在临行之前,他满以为见到秦氏之后,只要向她透露出带她回京的意思,她必然痛哭流涕地抱起宝儿,千恩万谢地跟他走。谁知,竟然是如此情景。
“宝儿是我的儿子。”顾青臣皱着眉头,过了片刻,解释道:“前些年我疏忽他了,这回带他回京,便是为了补偿他。”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潜意识当中,对秦羽瑶已经有些怕了。否则以他的傲气,如何肯同这个心里瞧不上的小农妇解释?
“大人的儿子?”秦羽瑶的眼中露出嘲讽。
在穿越来的第一天,秦羽瑶就答应过秦氏,一定会为她讨回公道。而此时的能力还不足以对付顾青臣,便只好先收些利息,当下毫不客气地道:“大人的儿子,应当是跟顾夫人所生的吧?我家宝儿,却是我与野男人生的呢!什么时候,大人竟然委曲求全地认一个野孩子为儿子了?”
“什么野孩子?秦氏,你休要胡说八道。”顾青臣此时也想起来,当年一纸休书的事情,脸色有些难看。
秦羽瑶根本不理,飞快又道:“莫非生不出来孩子这件事,对大人而言是难以言喻的耻辱?甚至在朝堂当中,别人都以此攻击大人?不该如此吧?那些大人都是有学问有教养的人,怎么会攻击大人的私事?再说,大人还年轻,多纳几房小妾,晚上努力一些,总能生出来的。”
“你住口!”顾青臣的脸色无比难看,望着秦羽瑶喋喋不休的红唇,心里十分恼恨,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口才,此时竟发挥不出半点。
秦羽瑶巴不得气死他最好,如何会住口?当下以手掩唇,故作惊讶地道:“莫非大人不是生不出来,而是有着生理性疾病?大人在房事上面,从来没有成功过?”
说到这里,脸色浮起浓浓的怜悯:“可怜的顾夫人,原本是多么尊贵的身份,竟然独守空闺数年,真不知道怎样熬过来的?”
“我叫你住口!”顾青臣的脸庞已经完全扭曲了,他素来自持身份,与人辩论之时从不带脏字。原以为已经是佼佼者,没有想到跟秦羽瑶比起来,竟是毫无反手之力。气怒之下,伸出手指着秦羽瑶道:“恶妇,还不速速住口!”
顾青臣自恃清高,却也是个普通男人,怎么容得别人质疑他那方面的能力?当下脑袋一热,居然脱口而出道:“如果我不行,那宝儿是怎么来的?”
“宝儿?宝儿是我与野男人生出来的呀!”秦羽瑶满脸惊讶,“三年前,大人一纸休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怎么如今竟不认了吗?”
话音落下,顾青臣不仅没有恼羞成怒,神色反而渐渐缓和下来。慢慢的,他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他想,他终于弄明白秦羽瑶的敌意从何而来了。
“当年之事,多有隐情,你并不知晓,其实我都是为了你好。如今我脚跟站稳,再不会让你与宝儿埋没在这山野之间,你莫与我置气了。咱们一道回京,往后锦衣玉食,全都给你。”顾青臣温柔地说道。
不得不说,顾青臣还是很懂得秦氏的心理的。这话如果是秦氏听了,必然会心软下来。可是顾青臣错就错在,他不知道秦氏的身子里,早已住了另外一个灵魂。而这一切,都是他一手导致。
“回京之后,我会想办法与你正名。”顾青臣说到这里,看了一眼秦羽瑶手中的匕首,“刺杀之事,我也会调查清楚。如果是夫人做的,我也会与你一个交代。”
瞧瞧,多么滴水不漏!他只说与她一个交代,却没说与她一个公道。若是秦氏在此,只怕要点头应了。她自卑于自己的身份,顾青臣肯要她,她已经欢喜不已。如果顾青臣肯给她一个交代,那必然是心中有她,直是万死不辞了。
秦羽瑶却不愿太多地体会秦氏的想法。秦氏没有受过教育,无法认清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更认识不到自身的价值以及应得的一切,她的选择,并不能作为参考。
“如果确实是蒋明珠刺杀我,你打算如何处置?”秦羽瑶问道。
顾青臣微微皱眉,有些不耐:“此事尚未有定论,你休要胡乱揣度。”
“我是说如果。”秦羽瑶加重语气,又问道:“如果确是蒋明珠所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