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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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孤-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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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宦阿娘给我们每人沏了一杯茶,然后坐在蚕蔟前继续摘茧子,一边随意捡了个话题:“从京都过来,要十好几天呢吧?”
  “是啊!幸亏阿九姐买了架牛车,不然我们得走脱皮!”
  “哦?那还真是有远见。”
  “可不是吗!不过阿九姐自己都不会驾车,就直接买了,远见也远不到哪里去!”
  “呵呵。”
  我知道自己有的时候是有些过于敏感了,但是宦阿娘的疏离和冷淡已经明显到我不得不去承认的地步。我一时觉得分外的尴尬,屁股底下的凳子仿佛也跟长了獠牙一样的扎人。我们的确是来得太突兀太贸然了些,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更换就风尘仆仆地登门了,这在讲究一点的人家看来是极其失礼的行为。春一的教养我见过,是最谦顺有礼不过的,这大概和他的家教有关,即便看起来他家不是富贵人家,但从归置格局来看也是检肃端方的。这样的人家,大概不会喜欢冒冒失失的不速之客。
  想到了春一,我的心又沉重了下去——我的怀里正揣着那枚春一临死前托付给我的香囊,这枚香囊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何异于惊天霹雳!听春一说过,他父亲早亡,家中祖母病弱,常年卧床,唯有母亲和亲妹能事农桑,家里唯一稳定的经济来源就是他在宫内卖命挣来的钱。他常跟我说,他得在四十岁出宫前,将祖母的丧病钱、妹妹的嫁妆钱、还有母亲的养老钱给存够了,所以宫里的活计,日常的练习,他一分都不敢松怠。可是现在,这个家唯一的顶梁柱倒了,这样的消息,对于这样一个孱弱的家庭,是足以压垮人心的。
  太过沉重的愧疚让我不能抬头,然而容六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情绪,也没有受宦阿娘冷漠对待的影响,兴高采烈的讲述着我们这一路千山万壑爬高走低,一场仓皇局促的逃亡在她口里变成了山高水长的短期旅行一般,有惊有险,有喜有忧:“……后头那野狼就追啊,吓得那牛不要命的跑,那前面就是一道悬崖,九姐驾车技术又不行制不住它,眼见着老牛就要失控冲下去了,幸亏是主……祝三急中生智拉住一边的缰绳引着老牛改了方向,往一边的林子里去了,但后面那野狼冲太快刹不住车,呼哧一下就蹿出悬崖边,掉下去了,把我看的又怕又乐,又哭又笑的,岔气岔得肺疼!说到岔气我就想到上次随春一哥哥来的时候,和春一哥哥躲在房梁上吓虞姐姐,我和春一哥哥都笑到岔气,虞姐姐气得都不想搭理我们了……对了,虞姐姐呢?”
  容□□处张望,宦阿娘没有应声,她始终背对着我们,有条不紊地摘茧子,直到容六说到春一,她的动作便戛然而止,停顿在半空。我心里不好的预感顿时萌发出来,心里砰砰地跳。
  见宦阿娘久久没有回应她,容六终于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她疑惑地问道:“……宦阿娘?你怎么了?”
  宦阿娘迟缓地摇摇头,不发一言。
  容六迟钝地神经此时发挥出了它应有的感知能力,她明显看出宦阿娘的举止不寻常,旋即跳下凳子跑去宦阿娘旁边,蹲在她身边问:“宦阿娘,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宦阿娘还是摇摇头,没有言语,但是另一道更加清秀的声音回应了她:“你们是谁?”
  我抬头看去,一位背着一捆干柴的少女从门口走进来,年约十□□岁,面容温巧,眉眼间能看出春一的影子。她温和的眸子里露出友善的好奇,弯腰行礼,温声道:“客人从何方来?到寒舍有何事?”
  我连忙从凳子上跳下来,匆忙回礼,却还没来得及应声,容六那个小兔崽子就叫嚷开了,她先是叫了一声:“虞姐姐!”欢天喜地地跑过去绕着她摇尾巴,一个劲的卖萌:“虞姐姐!是我啊!容六啊!”
  “容六?”虞疑惑地看着这条拼命摇尾巴的崽子,不解的问:“容六是谁?”
  容六明显没想到她的存在感这么差,一连两个旧识都不记得她,其实那也不怪人家,只那一面之缘,数日相处,又一别经年,寻常记性的人都难以记住,就是记住了,猛地要他想起来也得要点时间。可是容六还是有些难过,眨巴眨巴小泪眼郁闷地说:“容六就是容六啊……容六去年还跟虞姐姐一起去采桑叶的,虞姐姐还夸容六爬得高摘得多,吃饭也和春蚕一样从来不挑也不停……”
  听到最后一句我感觉我的眉角跳了两跳,我认为对于“她吃饭和春蚕一样不挑也不停是称赞”这一点容六明显会错了意……
  不过显然这种标志性的蠢呆粗神经和横向飙泪技巧让虞从记忆里捞出对这个崽子的印象,惊喜的表情扩张在她脸上,她惊呼道:“你是容六!我记起来了!”
  容六欢喜地闪着眼睛摇着尾巴:“虞姐姐你记起容六啦?”
  “嗯!”虞肯定的点点头,两眼同样闪闪发亮:“我记起来了!你就是去年同哥哥一起来家里的,三天就吃光家里准备存到年节的花生的人,我记得!”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不要这么夸我,我阿九姐还在呢,啊哈哈……”
  我:“……”
  “你怎么来了?难道哥哥回来了?”虞开始四处的张望搜寻,看到一直沉默的我和主子,礼貌地点了点头,眼睛转了一圈没看到想看的人,她又收回目光问容六:“哥哥呢?去看奶奶了吗?”
  容六惊慌起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擅长应对这类事情,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也应付不了虞那单纯疑问的眼光,她只好逃开虞的范围躲到我身后。
  容六反常的行为让虞很是不解,她疑惑的看着她一路逃到我身后,困惑的问:“你做什么呀?我有那么怕人吗?”
  容六用力地摇摇头,然后更加窝囊地藏在我的背后。我有些尴尬的夹在她们中间,迎着她那温和的质问。
  她清澈的目光让我怀里的香囊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脏紧缩。
  我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坦然地直视夏虞的目光,道:“宦家阿娘,虞姑娘,其实,宦春来他……”
  “虞!”宦阿娘突然出声,硬生生地截断我壮士断腕般的决心,我的话活生生给断在嘴里。
  “啊?什么?”虞被她母亲吓了一跳,问道。
  “去生火做饭,得为客人接风洗尘。”
  “可是我想先见见哥哥……”
  “去生火!莫要多话!”
  显然母亲严肃的语气让她不敢违抗,她有些不甘愿地应了一声,背着柴火进了后屋。
  场面霎时凝重起来,宦阿娘背对着我们,有条不紊地摘着茧子,无言的一室之内气氛很是沉重。
  我心里忐忑不安,照这情形来看,宦阿娘对春一的事应该有所知,但她具体了解到什么程度却不清楚。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主子,主子的目光却迎头和我撞上,那种深不见底的目光寒刀似的戳进心头,我慌忙躲开。
  这时,宦阿娘开口了。
  “我听县里面的人说了,宫里换了个皇帝。”
  我们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是宦阿娘的话让我不安,还是主子的目光是我心惊。抑或两者皆有之。
  见我们表情艰深,宦阿娘的目光愈加晦暗,她仿佛已经洞悉我们的内心,沉声道:“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国家大事,谁来做皇帝也不干我的事。只是……你们告诉我,春来他现在,如何了?”
  我们无言以对。主子八风不动地坐着。容六使劲地往我的背后躲,努力地缩小自己存在范围。
  宦阿娘以一种期盼的眼神默默地凝视着我,眼中是呼之欲出的脆弱的希望。
  我慢慢把香囊拿出来,奉给她,我说:“这是……春来托我给虞姑娘的……是春来的……最后的遗愿……”
  宦阿娘迟迟没有接过那枚香囊,我低着头不敢直视她。
  僵持了许久,宦阿娘终于缓缓地出声:
  “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诛心

  “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宦阿娘又问了一遍。
  我向她跪下来:“叛军攻城,春来为了掩护我们,与敌人殊死一战……”
  “他是为了我而死。”
  我惊诧的转过头去看主子,主子轻轻的看我一眼,转而直直地与宦阿娘视线相对。
  宦阿娘有些费力地偏过头去,看着主子,主子不避不闪,正襟危坐,稳稳地对她再说了一遍:“他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
  “你是谁?”宦阿娘缓缓地站了起来,躬着腰背,身体像是一张拉紧的弓,“为什么我的儿子要为了你而死?你是谁?你是谁!”
  主子也站了起来,然而他一展长袍,身体下顿,庄重地跪在宦阿娘的面前,他的跪落掷地有声,惊骇了在场其余三人。
  宦阿娘被骇得倒退了半步,盯着他,道:“你做什么?”
  主子直直的看着她,道:“你的儿子是为我,为我的家族,为这个国家而死。这个国家亡了,我的家族亡了,也害得他也丢了性命,所以我是你的仇人。害死了我血肉至亲的人,我必屠之,我害死了你的血肉至亲,杀剐随意。”
  “主子!”我惊骇地叫道,主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的性命,他的性命比天都重!
  主子没有理会我,直直地注视着宦阿娘。
  宦阿娘全身都在颤抖,看着主子坦率而无畏的眼睛,眼中突然迸发出猛烈的怨恨,我心脏猛然一紧,拼命扑过去,挡在主子跟前,宦阿娘扬起的凳子硬生生地砸在我的背脊上,那一刻我竟能听见自己的骨裂声。
  很奇怪,比疼痛更先传达到大脑的,是对那声音莫名的熟悉感。我全身上下的骨头,几乎都曾经断裂过,不是阶段式分开来断裂,而是一次性,全身上下,所有骨头毁灭性的被打断。那是什么时候来着?七年前?还是八年前?我在一次宴会上,似乎是不小心将酒洒在了一位国宾身上,被责令杖毙。行刑的侍卫将我全身筋骨都寸寸打断之后,坐在一旁等我断气。他说他从来不下手打最后一板子,因为一旦打下去,人当即死在他的杖下,冤魂就会缠在他的杖子上,他就危险了。他说他今后是要平步青云的,不能被那些死人绊住脚步。他说他的首领不中用,是个懦夫,担不起禁军右护统领的位置,迟早他将取而代之。最后他还惊诧的说我怎么能撑这么久,在他手下领板子受死的从来没人能挨过两刻钟。他捏着我的下巴左看右看,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撑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他就不动了,片刻后玩味的笑了两声。他救了我。他用不知何处找来的秘术,将奄奄一息破败不堪的我从阎王爷手里拖了回来。当时所有医官都认定我活不了了,但他不信,他说他要我活,我就一定得活。他敢跟阎王爷抢人。自然,他也敢跟他上司抢职位,敢跟国君抢龙位。
  那么我呢?我现在又在跟谁抢什么呢?用我那脆弱又执拗的断骨,跟谁在做斗争呢?
  “阿九姐!”
  容六的哭声把我拉回了现实,疼痛比想象中来得缓慢,但后劲猛烈,我呛咳出一口血,感觉左后背最后一根肋骨大概是裂开了,疼得我连呼吸都很痛苦。
  后背上渡来一阵暖意,主子扶着我的肩膀,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容六忙从他手里接过我,在背后支撑着我坐在一旁。
  宦阿娘对刚刚发生的事有些措手不及,她似乎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做,盛怒过后看着躺在地上的凳子,她惊慌失措地瘫倒在地上,泪水爬了她满脸。
  主子依旧跪在她面前,直直地看着她,眼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刚才那次不算,再来。”
  宦阿娘狠毒地看着他,双手却分毫都无法挪动。
  主子抽出配在腰间的长剑,反手握着剑刃递给她,用不惊波澜的语气说:“用这个,称手。你面前的这一个人害死了你的儿子,该死。”
  “主子!”我惊骇无比,容六哭着拉住我的手,道:“阿九姐你别乱动呀,主子不会有事的容六会保护他的……”
  我屏住呼吸仔细地盯着宦阿娘,哪怕她的手指动一分。
  宦阿娘紧紧盯着主子递到她眼前的剑柄,眼泪从眼眶里滚滚落下,她缓缓地抬起了手,我不顾容六的拖拽紧绷着身体奋力向那边前倾。
  是虞打断了这场角斗,她从里屋奔出来紧紧抱住她的母亲,哭道:“阿娘,阿娘别这样做!”
  宦阿娘有些愣怔地被虞抱住,片刻后,扔下长剑,和她女儿抱头痛哭。
  宦阿娘扔下长剑的那一刻,我脱力的倒在地上。
  趴在地上,我看见主子用一种似乎是怜悯的目光看着抱头痛哭的母女。
  虞抱着她已经崩溃的母亲,用悲哀的泪眼注视着主子,说:“你为什么要逼我的母亲?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哥哥死了?没了最后一丝希望,让我们一家痛苦会让你高兴吗?”
  “我让你们报仇呀,我跪在地上任你们报仇啊。”
  虞悲哀的驳斥:“杀了你,哥哥就能活过来了吗?杀了你,我母亲就会快乐了吗?请你们离开吧,我们家不能再留你们了。”
  主子看着她,忽然微微笑了一笑,道:“这是你们唯一能杀我报仇的机会。此生往后,妫冴绝不会允许别人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主子站起身来,长揖告辞,容六搀扶着我鞠了一个躬,慌忙地跟上。
  走出宦家家门,主子朝着远处,宦阿娘说有山贼出没的山上看了一眼,他对容六说:“容六,吹一个暗号。”
  容六和我都愣了一愣,容六直肠子问道:“为什么?”
  主子不看我们,盯着那座山道:“吹。”
  容六脑子彻底转不过弯来,她转过头来看我,我也费解的摇摇头。主子这是要做什么?
  这时主子第三道命令下来,容六再不敢迟疑,慌忙吹了一声口哨,口哨声响彻这个谷底小山村,回音一圈圈扩散在环绕谷底的四面青山。
  接着主子又做了一件事,他从我的手里拿过了那枚宦阿娘不曾接纳的香囊,亲手将它挂在宦家门前的小树枝上。
  红色绣花的香囊映衬着树影十分显眼,我忽然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的明白了主子的想法,我哑然出声,声音干涩喑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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