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长公主,是的!”
“长公主?”妫姬夫人回头看我,冷笑了一声,“我早已嫁作人妇,对于姜国来说,我首先是外国国后,然后才是公主。你是不是叫错了?”
“小的不敢。小的是奴才,奴才的言行全跟从主人。小的称呼您为长公主,因为小的主人将您看作长公主而非外国国后,将您看作家人而非外人!”
妫姬夫人冷哼一声:“好一个奴才!口出狂言!你难道不知你主人刚才一道口喻,召我这‘外客’觐见吗?”
我跪得愈加低头:“公主恕罪!公主见陛下这个样子,如何能拟旨下旨?全是小的一时权宜之计,得以请来公主凤驾。”
“你既然知道于正理而言,只能称我为‘外客’才能服众,又强辩什么我仍是公主呢?”
“您是公主!”我抬头直视妫姬夫人,“是我大姜独一无二的长公主,是我大姜最尊贵血统的继承人!”
她看着我,嘴唇微动,似要再辩,却让妫冴一声微末的呻吟打断了。
我们忙向床榻上看去,妫冴额上挂着豆大的汗珠,面如金纸,虚弱地睁眼,看见妫姬夫人,嘴唇张合半晌,最终吐出干涩的两个字:“……娘亲……”
这一声叫唤,却是让妫姬夫人眼圈遽红,伸手轻抚妫冴毫无血色的脸颊,口中不禁叫道:“小冴……”
妫冴未有清醒多时,不久便又昏迷过去。
妫姬夫人一瞬不瞬地看着妫冴,肩头微颤。
“长公主……最肖似先后……奴婢刚才一见,也差点、差点以为是先后返世了……”我喉间梗塞,听见妫姬夫人似也有呜咽之声。
“……小冴得的,是什么病?”
我跪直身体,将妫冴病症、病因、加之之前逃亡、章合叛变之事全部告知。
夜凉如水,更漏声声,和着那一幕幕国仇家恨,绕梁不息。
妫姬夫人的脸色越来越沉,眼中嗜骨恨意森冷如冰。
我重重叩首:“陛下身陷险境,姜国前途渺茫,奴婢无能,只得请来公主,望公主救护我主,救护大姜!”
妫姬夫人眼珠血红,一字一字狠声道:“章——合——!”
妫姬夫人回首看妫冴,从衣襟中取出一物,我仔细一看,正是当初我给王牧之的那枚兽齿。妫姬夫人凝视兽齿,指尖抚摸兽齿缺角,道:“这枚兽齿,是当初父亲赐给小冴的。当初我偷偷在囿园玩耍,园中一头猛虎没有关牢,差点扑出来吃了我,我吓得腿软,若不是小冴赶在猛虎挣脱铁链之前将我拖出园子,我只怕早已命丧虎口。后来父亲射杀了老虎,将虎牙拔下,赐予我与小冴。我欠小冴一条命,这次,终于到我还他的时候了。”随后,妫姬夫人眼中一厉,“国仇家恨,焉能不报!”
我心中大动,跪伏于地,长声道:“公主大德!救国于危难之时,必名垂青史,万世景仰!”
“既是你请我回来,可有计划?”
“公主睿智,奴婢确有愚见,只是需公主鼎力相助,此计凶险,万望公主保全自身安危!”
“你且说来!”
我拜了一拜,道:“公主可知十日之后,乃是陛下弱冠之时。”
“自然。”
“章合曾言,待陛下年及弱冠,便归政于他。但我们不能让陛下得政。”
“为何?”
“陛下病重,医官之言,此生不过一月福寿,若陛下得政,一月之后,福寿殡天,则姜国朝政必落入章合之手,姜国再无出路。姜国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陛下,因而陛下必须活下来,但在章合眼底,陛下绝无生路,陛下要活,必须要远离章合,而陛下一旦亲政,手握实权,便再无可能离开。因此我们要阻止陛下亲政,且带陛下离开,不止离开朝堂,更要离开姜国!”
“如何阻止,如何离开?离开姜国之后,且不说小冴能不能活……便是侥幸活下来,章合彼时必然登极篡位,姜国不还是难逃倾覆厄运吗?!”
我破釜沉舟道:“国可倾,亦可复!天不怜我,大姜已是穷途末路!好歹留下一个火种,方可以谈今后之事!陛下生命垂危,留在国内只是等死!只有离开姜国,脱离章合视线,才或许有一线生机!公主请放心,扶闻国内有上天赐予陛下的贵人,若是那一位,或许能救得陛下一命!”
听见我这样说,妫姬夫人已是沉默,半晌后,才道:“福祸因果,或许上天早已注定,若上天真要亡我大姜,那也是命!但你说得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着保我大姜最后一线生机,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你说!到底该如何阻止小冴亲政,又如何带小冴离开姜国!”
“公主大德!十日后陛下加冠行礼,已拜先帝顾命之臣、前宰相顾大人为义父,冠礼大典由顾大人主持,公主则代表母族。届时陛下加冠之后,章合必将提及归政之事,彼时,奴婢斗胆,请公主放下国母之尊,闹事于朝堂。”
妫姬夫人目中决然:“我妫娓生而为大姜皇女,使命便是为大姜而生为大姜而死,为我姜国千秋后世,区区外名,何足挂齿!你如何说,我便如何做!”
我身伏于地下,眼中热泪早已盈眶。有这等决然坚硬的脊梁,我大姜,必不会亡!
作者有话要说:
☆、弱冠
“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故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故曰:冠者,礼之始也。是故古者圣王重冠。”
“成人之者,将责成人礼焉也。责成人礼焉者,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行焉。将责四者之行于人,其礼可不重与?”(注一)
冠礼被视为君子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日子,为君主加冠,自然是国家尤为庄重的节日。
冠礼在太庙举行,顾老大人作为国主义父,迎宾入庙。
摄政王章合位及尊荣,当为正宾。正宾当为冠者加冠。
妫冴病弱,由我与容六扶持,一步步入席。
吉时到,赞者(注二)大司工为妫冴梳发,以布帛束好。
正宾章合净手之后,扶正布帛,从大司徒捧着的竹器上接过缁布冠,祝辞:“良辰吉时,为您加冠。布冠加之,赐予您治世之慧,愿您的智慧泽被天下臣民!”祝毕,为其戴上缁布冠。我与容六扶着妫冴叩拜行礼。(注三)
然后章合再加大司马捧着的皮弁,祝辞:“良辰吉时,为您加冠。皮弁加之,赐予您兵将之勇,愿您的英勇守宥大姜疆土!”
三加大司礼手捧的爵弁,祝辞:“良辰吉时,为您加冠。爵弁加之,赐予您祭祀之能,愿您的福泽庇萌千秋万代!”
最后,加大司寇手捧的衮冕。祝辞:“良辰吉时,为您加冠。旒冕加之,赐予您统治之权,愿您的贤德封疆四海!”
四冠加毕,章合举起酒樽,向妫冴敬醴酒,祝辞:“清酒正醇,肉脯正芳。请您拜受酒脯,仪祭四方。上天将赐予您祥瑞的幸运,祖宗将赐予您绵长的福寿!”
妫冴拜受。
章合回礼。
冠礼既成,章合为妫冴拟字。之前早有巫卜求出三个好字,分别是:“齐”、“旻”、“弥”。章合只需择一便可。但他却是似是思量再三,祝辞一番之后,章合拟定:“礼仪既成,良辰吉时。您的福慧无疆,贤德永存。《尔雅——释天》云:‘春为苍天,夏为昊天,秋为旻天,冬为上天。’,秋主丰收,善哉圣哉。今为您赐字,表字曰:叔旻。”(注四)
赐字完毕,妫冴拜受。
冠礼完毕,妫冴回宫,在太央殿拜见代表母族的妫姬夫人。
之后妫冴坐镇大殿,受百官朝拜恭贺。
百官祝辞完毕。章合出列再拜,朗声道:“今陛下冠服既成,威加海内,泽被四方。先前,因陛下年且幼弱,由臣代为执政,臣惶恐不能胜任,日夜殚精竭虑,唯恐有负君恩。今陛下年已及冠,臣理当归政于陛下,陛下天命所归,仁德贤能比之臣万倍有余,陛下亲政,为世人所心向往之。臣死冒死谏言:请陛下亲政,泽被大姜!”
朝臣接连下跪,一齐道:“请陛下亲政,泽被大姜!”
这一出好戏,虽未排演过,但却整齐划一,想必朝堂之上无论是谁,都已在心中默念着同一部剧本,照着那剧本万无一失地演出并且期望着吧。
我默默地冷笑一声,看向坐在下首的妫姬夫人,妫姬夫人向我颌首致意,施施然起身,语调悠扬却带刺:“章大人好仁义,叔旻身体康健之时不见你归政于他,待到现如今叔旻病入膏肓之境,你倒是找急忙慌地要归政了!我姜家子息单薄,叔旻无后,待到哪日叔旻撒手人寰之时,可不知这江山要姓什么!”
章合顿默一瞬,及其正直道:“扶闻国母说笑了,我主受上天庇佑,必能福泽万年,何来江山易姓之说?”
“说的真是好听!这朝野上下,谁人不晓,叔旻寿限将至,你莫要再与我说那一套唱词一般好听的空话!”
“扶闻国母!”章合打断妫姬夫人的话,“我大姜陛下的名讳,岂能随意悬在口中!且两国之间,不言内政,您僭越了!”
妫姬夫人冷笑一声,道:“章大人,你只说我是扶闻国后,却不晓我是大姜皇女,先帝长公主,今上一母同胞的嫡姐吗?!我所言,句句都是我分内该言!”
“昔日皇女长公主与国母身份,孰轻孰重您比臣清楚!您此番言辞,是不是太强词夺理了!”
“强词夺理?章大人高看我了,妾身一介女流,哪里能强词夺您的理呢!我就是心疼我这个可怜的弟弟,年纪轻轻的,就得遭受这等罪过!”妫姬夫人以袖掩泣。
章合与一众大臣费尽唇舌,妫姬夫人却始终胡搅蛮缠,妫姬夫人毫无道理的一番话,却实实在在地拖住了他们,直到散朝,归政的话题都未能继续下去。
散朝之后,妫姬夫人备驾章合府邸,我扮作随从一道去。
隆重的仪仗吸引了街道两旁的百姓,迎在路边争相地看。
章合接驾入府,妫姬夫人一落座,环视了四周,冷笑一声:“章大人府里可真是清净雅致,这般朴素,倒不像是朝堂之上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摄政王了!”
章合颔首,口中道:“国后抬举。”
妫姬夫人笑而不言。悠悠地嘬了一口茶水,赞道:“好茶!”放下茶盏,又道:“这茶盏也非是俗物。”
妫姬夫人眼波悠悠地扫过章合,手拈着茶盏杯盖,一下下地轻拂着杯中的茶叶末子,杯盖同杯口碰触,清泠作响。
“章大人,你这般俭省,百姓见了,必是赞不绝口吧?但您这儿用度却处处精致,连这杯盏小物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都是只有行家见了,才能识得的宝物,您做人,可真是里外兼顾,左右逢源哪!”
章合依旧不动声色,答道:“国母言重了。”
“言重?”妫姬夫人手中杯盏重重扣下,冷冽一声脆响,绕梁不绝,“章大人为人为官,手段了得,德高望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我哪里言重了呢?”
章合不言。
妫姬夫人起身,一步步地踱寸着:“章大人,您博学多识,您来告知妾身,这通敌叛国,把持朝政,谋害人君的罪过,该是怎样处置?”
“自是车裂于市,诛连九族。”
妫姬夫人笑,道:“章大人明鉴。章大人清誉有加,朝堂之上德高望重,自然是不会犯下这等罪过,只是章大人为人处世这般小心谨慎,若是哪天在市井流言中传出污蔑大人的言论,章大人可不得百般忧心了?”
章合眉间微动,面色如常:“国母哪里的话。”
妫姬夫人走至他面前,扬声道:“章大人位极尊荣,自然是不怕这小小流言的,只是人言可畏,民心难测,谁又知道那流言传去了四处,传到了某些迂腐的世家大族耳中,会发生什么事呢?”
章合声色不动。
“章大人,您是英雄豪杰,耐得住,妾身却是妇道人家,不爱讲虚话套词,我便敞开天窗说明话,若是您不想朝野上下出现什么不太好的流言蜚语毁您清誉,便成全妾身一个心愿,您肯是不肯?”
章合终于微微一笑,道:“国母尊位贵体,有什么吩咐便直接说与章某便是,何来成全一说。”
妫姬夫人也笑,道:“不是妾身言重了,却是这心愿,实在是不好实现,若是章大人不首肯,只怕天下间,无人能成全妾身了。”
“您说。”
妫姬夫人微笑愈甚,道:“我要大人,废除陛下。”
章合倏然抬头,目中冷光凌凌:“国母,您失言了。”
“妾身所说,非是戏言。我想大人睿智,必能懂我。”
章合目光深沉浑浊,默了半晌,却道:“长公主殿下,茶点已凉,可否请您在此稍候片刻,劳您的侍从随同下臣去取来。”
妫姬夫人微笑点头,回首对我道:“长生,去吧。”
我垂首,随同章合入了后堂。
章合步履愈来愈急迫,走了半道,忽然伸手拉住我,将我猛地拖入角落,死死扣住我的后脑,唇紧紧压下来。
我挣扎不过,随他去了。
片刻过后,他压在我唇上,呼吸紊乱,一字字咬牙说:“长生。”
“长生!”
他捏住我的肩,猛地拉远了我,眼眶血红地盯着我:“这是你的计划,你以为这样能救他?!”
“救不救得了,试过才知道。章合,这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你便说你答不答应。”
“答应!”章合眼珠血光般的红,笑得狰狞,“当然答应!我只是不明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做什么,你还要怎样去救那个废物?你应当知道,那个废物病入膏肓,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我说了,救不救得了,不去试怎么知道。”
“呵。”章合笑,“你怎么救?让我猜猜,那日那道口谕是你拟造的吧?你将一切告知妫娓,让她阻止归政,又大张旗鼓来我府上,说这一番话,不仅仅是为了废帝吧?你还想做什么?你想要救他,可他若是在皇宫,必定是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