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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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孤-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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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达天听,下至祖宗,以此为证,滴血认归,一脉相承。
  自立国以来,历任君主皆是衮服冠冕,跪受传国玉玺,血入槃龙玉璧,完成皇位的交接承袭。
  当妫冴的鲜血颤巍巍地浸入玉璧,与他父祖的血液在玉脉中相融,他才算是真正完整地承袭下统治者的位置。
  这条玉脉被先祖代代视为国脉,容不得半分玷污。
  “当时西煌大军压境,先帝命臣领兵回防,臣得知密报,西煌打算声东击西,西面的攻击不过是掩人耳目,待我军被引至西线,潜藏于东境的数十万大军便将蚕食我东部城池,因此臣率军东走打算集结东部兵力一举歼灭埋伏在东线的伏兵。哪知淮安王包藏祸心,联合西煌,将臣劫持,反攻皇城。臣知国难当前,不惜名节,诈降叛贼,获取叛贼信任,暗中与先帝联系,先帝深谙时事艰难,自言君子死社稷,但嘱托臣,必不能让叛贼玷污国脉。臣无用,保不住主君,仅能冒死藏下这槃龙璧,护我大姜血脉清白。臣命下属护佑当时的三皇子,却不得不对叛贼作出耿耿忠心的样子,手染主君之血。臣自知大逆不道,万死不足惜,然臣受命于先皇,定要复我大姜正统,再造国运昌隆。今上德行仁善,然玉体有恙,不善深虑,臣卑鄙之人,不忍弃之,愿以罪孽之身,授其治国之策,臣驽钝,维愿再见清平盛世,方能死得其所。臣卑鄙私心,恳请陛下、诸位大人怜悯。”
  章合这一番托辞,也不知他准备了多久,但成效显而易见。宰相大人或许仍旧心存几分疑虑,然而老先生已经没了之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了。老先生从看见玉璧的那一瞬间,就衰老了。老先生撑在其他大臣的手上,对章合说:“……老主子去得凄惨,你能干,别让他九泉之下,都过得不安逸。陵寝的事,你再费些心思。”
  老先生望着那玉璧,又像是不忍,垂下了衰老的眼神。
  殿堂之下极为安静,只余下一些风逝的忠心汩汩的流。
  君王的发言谁都没有想到,声音有些虚,意义也含糊不清。
  “行宫?君上是何用意?”
  众臣不甚理解,当作是君王一时口误。
  除了一个人。
  章合眼前一亮,向着君王施行国礼道:“主上英明,此计甚妙!”
  章合返身对一派糊涂的朝臣解释道:“陛下的意思,是改造现有行宫,作为陵寝。诸位莫要惊慌,别的行宫或许不可行,但是有一座行宫,却是不可多得的适宜之处。年前始建的长信宫,劈山而建,因地处西北,临近荒漠,因而凿有大规模的储水地宫,规制与陵寝相仿,月前工程被迫停止,虽地上宫殿尚未完工,但地宫已修建妥当,稍作整改,即可作为陵寝。”
  司空大人附议道:“此法可行,且整改地工费不了多少时日,地上未完工的宫殿也可改修作祭庙,若是人手充足,全速赶工的话,不出六十日即可竣工。”
  “六十日,加上之前三十日,恰好能赶在百日做旬之前入葬,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宰相大人略一沉吟,道:“也不失为一个主意。”老大人抬头眼含热泪看着君王,道:“陛下仁孝啊……”
  众臣伏首叩拜,章合随同他们一同矮身叩头,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
  散会之后,皇帝仪杖走出殿门之时,章合在我耳边轻声道:“腹语生疏了许多,多练练。”说话时唇角勾着愉悦的弧度。
  仪杖行至中途,坐在轿辇上一直沉默的妫冴终于开口,短短地说了一句:“为什么要帮他。”
  终于问出来了。我低低地答道:“我并没有帮他。我在帮你。”
  妫冴狠狠地皱眉。
  “这件事情解决不好,你的荣誉会有污点,无论对国家还是对你自身,都不利。其次,‘你’想出办法完美解决问题,大臣们对你就会更信任,那么章合就没法在太短时间内达到他的目标。”
  没必要藏藏躲躲,这宫里遍布着章合的眼线,躲与不躲没区别。反正这点东西章合不可能想不到。
  妫冴没再问,但是眉头一直没舒展,眼珠子有些许阴沉。
  我见他不甚喜悦的模样,不由叹了一口气,这一回,妫冴怕是要失去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了。本来顾宰相是极其强大的支持力,老大人的势力是唯一能和章合较量的力量,妫冴若是能在朝中得到他的拥护,那妫冴在朝野中就不会那么被动。但是老大人今朝此举,却是将自己供上了风头浪尖,与章合争锋相对,按章合的脾性,老宰相的力量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被他削去。老大人若是不做出动作来,怕是会有危险。
  果然,次日,老大人递上了一封辞表,自言:“天下大事已定,今上有大德,且有能人志士辅弼左右,臣已老朽,忝列诸公之位,实是惭愧,恳请陛下恕臣不忠不孝之罪,恩准臣告老还乡,使臣的骸骨得以回归故乡。陛下恩德,臣没齿不忘!”
  章合沉痛地批准了。接下来的三个月,与顾宰相交往甚密的数位大臣,下放的下放,架空的架空。三月之内,朝中握权之臣悉数洗牌,本来尚且不□□稳的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安定下来,朝权进一步坐实,天平已几乎完全倒向我们的反面。接下来章合所要做的,就是缓慢地给朝堂换血,当朝堂之上再无一人在意那宝座上坐着的人时,他便成功了。
  到那时,妫冴,便是一枚无关痛痒的废子了。
  章合在大量任免官员为朝廷洗牌的同时,也做了一件看似合情合理,但却不合情理的事情。他追封了死去的暗护,并且命人照着那二十六位暗护的模样,制成二十六尊等身铜像,意图放置于将完成的祭庙之中。
  这些暗护都是尽忠职守、保护先圣直到自己生命最后一刻的勇士,授予其嘉奖理所应当。但说他不合理,就在于,这嘉奖实在是太重了。当时为国殉身者,何止千万,其中不乏位高权重的忠臣良将,他们尚且只是得了普通的谥封,区区从五品暗护,何德何能得以制为铜像,受后世景仰?
  更加古怪的是,章合他追封了所有死去或是活着的有功之士,自然不会遗漏我与容六。但他的封赏十分古怪,他将我与容六从下士抬到了下大夫,但却没有给我们任何职位,我们的身份便尤为尴尬,说是暗护,那官阶也太大,但若不是暗护,又再无奉职。明眼人一看,我与容六说是得到了封赏,但其实除了一个尴尬的身份之外,我们什么都没有得到。这很奇怪。别的我暂且不提,就是当初赶下妫止,奉妫冴为帝的那一天,护卫着妫冴来到城门之上,亲手为他披上龙袍的我和容六,早在世人心中留有印象 ,提到功臣,我与容六在世人看来应是当仁不让。然而,章合却独独给了我们这样一份不伦不类的封赏。给了离妫冴最近的我们这样一份封赏。
  章合出招了。
  对政事敏感的人,立刻就能嗅出其中的不对味。不管他们能猜到哪一步,至少,“章合对我和容六,不是那么友好”——这一点,他们能咂摸出来。那么我与容六,便毫无疑问地会被孤立。本来就在朝中没什么人脉的我们,今后将很难发展出自己的力量。章合要截断我们任何一条生路。章合现在还没有太明目张胆,但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会让我们无路可走。
  这种感觉在封赏之后第二天的早朝上得到了印证,身为下大夫的我与容六得以正式上朝,然而我们只能尴尬地站在君王左右,承受着来自四方的带着审视的打量,朝政之事,更是没有半分能置喙的地方。
  我们被推到了人前,朝臣们带着各种意义的目光尽在不言中。有一点我确定的是,在这些目光里,再找不出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宦虞

  “‘尧造围棋,丹朱善之。’博弈之时,这方棋盘便是你的天下,十七道经线以及十七道纬线,是你棋子所能触及到的疆域,黑白棋子各一百五十子,是你与对手所掌握的所有资源。资源虽等量,但是先手与后手的优势却是有区别的,白子先行,往往占得先机。下棋要有大局观,每落一子都要着眼整体局势,切勿纠结于某一子,错失了大好时机。一开始一定要注意布局,要沉得住气。‘金边银角草肚皮。’一般来说在‘星’位这边做一个‘小目’,是比较利于局面的展开的,但有时候对手不会让你摆出这样好的棋,因此会下手断了这一棋的路,也就是断了这一棋的‘气’。这时候不要去追补,星位上的小目一旦断气,再走都是死棋。果断在其他地方找突破。比如说这一点……”
  妫冴听得很认真,他天分很好,很快便上手了。他原本就是个中高手,即使路数早已遗忘,但我给他演示了几盘名家名局之后,他很快便掌握了方法。他落子与其说是用头脑在下,不如说是在用本能在下。很多棋路,问他为什么下在那里,他答不太出什么,只说,感觉就该下在那里。他的棋不是很稳定,时而老练成熟,时而愚蠢幼稚;时而沉稳大气,时而轻浮不当。但是但凡是下对了地方的棋子,都是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辣味。他是个天才。
  他现在执棋深思,因为我的黑子已将他好不容易即将做好的“大龙”一刀切断,棋盘之上他的棋已行将断气。除非……他能找到那能起死回生的一步。
  他的棋子缓缓落在棋盘上,我不无叹息地举起棋子,了结他那落错了子而满盘皆输的棋局。
  他眉头皱的死紧,嘴角抿成直线,似是不解棋局。我静静等他发现。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伸手指着正确的那一点道:“下错了。该下在这里。”
  我点头,道:“不错。你若落在这一步,你的棋就活了。你一开始布局就有漏洞,导致你的棋气太散,容易被击破。布局很重要,一开始就不能松懈。其实你在这里可以在一开始就做一个‘劫’,等我走这一步的时候,你一刀下去,就能斩断我的棋路,只是你……现在还没有摸透,等你会做‘劫’了,你的胜算就会大很多。”
  妫冴紧紧盯着棋局,像是要将棋局刻进脑子里一般。
  这时候容六进来了,神色不太自然,她见着我要开口,我抬手制止她,转头对妫冴道:“棋局是死的,人是活的。别钻进牛角尖里了。人到了,咱们得去办正事了。”
  半哄半拖的把妫冴带出了门,弯进御花园偏僻的角落里,一位宫装女子背对着我们静静站着,我走上前去,看见她紧紧凝视着的那块几乎要埋没在疯长的杂草中的低矮石碑,轻声道:“春一他现在有了新的墓地,他是忠臣,半年前他的衣冠陪葬进了皇陵,这一块石碑,是当时回宫的时候,想留个念想立的,底下除了一抔黄土,什么都没有。”
  宦虞仍旧痴痴地看着,哑声道:“皇陵也好,路边也罢,哥哥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人都没了,还讲究些什么。若是一切能重来,当初娘送他进宫的时候,我就该死命的拦着。现在我总算是知道了,穷怕什么,苦怕什么,一家子能挤在一起一块儿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现在,他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我该怎么活……”
  我噤声了,失去所有亲人,失去与这个世界所有的关联,在这种痛苦面前,什么漂亮话都是苍白的。
  伫立许久,宦虞动手抹去眼角泛出的泪花,收拾好心情,转身对我鞠了一躬,道:“多谢你,让我能来见见哥哥生前效命的地方,也让我见到了哥哥最后……死的地方。”
  我复杂地看着她朝我道谢,却觉得,这谢礼,沉重得让我几乎说不出话。“……你不需要谢我,你该恨我才是……我可以说是害死你家人的间接凶手,非但没有谢罪,反而还有想求你做那样危险的事……”
  她摇头,眼睛清明:“不。我不瞎,也不蠢,一个真正的凶手是不会总是揽罪的。再说,你求我的事,我还没有答应呢,我们不是说好,等完成我的条件,再谈那事情吗?现在我的愿望算是实现一半了,我会估量着看你提出的条件的,真正不值得我做的事情我是不会答应的,你放心吧。”
  我点头,道:“……多谢。”
  她转头看向石碑,静默了许久,突然道:“未九,我有一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
  “你说。”
  “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奶奶,是被谁杀死的?那些人衣着不像是一般的军队,难道不是那个篡位的叛贼的人?”
  我心中一跳,默默地叹了一声。我没有看错人,宦虞有着一般人没有的机警与敏感,这也是我想要拜托她事情的原因。只是,只因为这样她就要被我拖进这一深不见底的泥潭,我为她不平,同时也为自己的肮脏而不耻。
  我惭愧,我不忍,但我还是不得不继续,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有……即使让自己淹没在污泥中也要拼死守护的人。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人,他眼里黑沉沉的,我看不太清他的心思,但他眼中有一种莫名的温柔,那近乎无知的信赖和温柔,是我最后的力量。
  我一口气从章合被贬斥讲到他凭着我遗落的兵力图发动宫变,扶妫止上位,再到我们逃亡,章合追捕而来,造成屠村惨剧,讲到这里宦虞的脸色煞白,她颤抖着嘴唇问我:“那么,也就是说,我哥哥,我娘亲还有我的奶奶,其实都是那个章合害死的?”
  我咬着嘴唇:“可以这样说。”
  她浑身不住地颤抖,许久才说道:“他是你们的敌人?”
  我点头。
  “你要我做的事……是什么?”
  “……杀死章合。”
  “我答应。” 
  “……”我看着她,她双眼带着浓烈的恨意。我心里不住地开始后悔起来,但我迟疑半天开口却只能道:“这件事很危险,你会丧命的。”
  她冷笑一声,决绝地看着我,道:“你觉得我还会怕死吗?知道当初我为什么给容六他们带路帮他们逃出村子,又是为什么会跟着你们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吗?”她从怀中拿出一个香囊,我看出那是当初春一让我带给她的那个,她从香囊中取出两个像是护身符一样的东西,道:“这是我娘亲和奶奶的骨灰,我想把它埋在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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