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儿懵懵懂懂地点头。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兄长,兄长笑:“今日来可不是说砸人的事的,而是告诉妹妹一个好消息,妹妹心里的那个人,终于遣使求婚了。”
☆、重逢
“妹妹心中的那个人终于向我国遣使求婚了。”
我的心思还沉浸曼儿的性格教育问题中,兄长的话一字字落入耳内,每一个字都清楚明白,而组合到一起,却让人如此茫然费解,我呆呆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一旁的母亲迫不及待地问道:“是谁?怎么回事?”
兄长含笑解释:“是楚国的公族大夫景煜,”我不禁一震,吃惊地看向他,兄长娓娓道,“此人颇受楚王爱重,儿子在楚国多年,蒙他照料良多。儿子能归国即位,楚王能答应让苏国迁往楚国,都依赖于景大夫相助。”
他向身后的寺人示意,寺人立刻呈上一个信筒,兄长把它递给我:“这是景大夫给妹妹的信,”缓缓拉起曼儿的小手,向我微笑,目中别有深意,“其实说来,为兄的事都托了妹妹的福。”
仿若一道闪电划过莽苍混沌的心海,苏国、兄长、曼儿的小手……像一帧帧断裂而含义深刻的画面逼近眼瞳,在理智能做出回答前,本能已蓦然意识到,这桩婚事,不容拒绝。
母亲愕然过后,问道:“婧儿与此人相识?”
兄长温然含笑:“正是景大夫带妹妹去看的儿子。”
母亲慨然叹息:“也算难得,不要说是大国求婚,但这份恩惠,就让人无法拒绝,婧儿……也该有个好归宿了。”
我垂下头。
窗外的阳光透过镂空的窗格层层涌进,明明金灿夺目,置身其中,却如在虚幻中一般,让人恍然生出一种晕眩的感觉。
我终于无法安坐,拉过曼儿,像每一个含羞规避女子一样,向母亲请辞,走出寝殿。
曼儿犹自好奇:“母亲,什么是求婚?”
我怔了片刻,蹲下身,柔声道:“这个……母亲也不大明白,你先去休息,等母亲想明白了再告诉你,好吗?”
曼儿有些不满,却乖乖地点了点头,随侍女离去。
我走回自己的屋子,铜质的信筒握在手中触感沁凉,如凝了一层薄薄的雪,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相信,那求婚的人会是景煜。
怎么可能呢?想起那人面容,想起两人在楚国相处时的点滴,我着实无法明白,他哪里会有向我求婚的迹象。
就像,夜晚月亮虽然可看,可沐浴它的光辉,但要把它揽到身边?无法想象。
我打开信筒,看那标上序号的信简:
夫人曾言,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唯以身相许,煜颇为难,思虑再三后,念夫人一片盛情难却,只好受纳。愿汝安心等待,等吾来聘……
我握着竹简的手都抖了,一个没忍住,手中的竹简狠狠地飞了出去。
其实我更想它能够飞向某人的脸。
听闻此事的青篱兴冲冲地来找我:“那个景大夫就是那个在驿馆给曼儿请大巫的景大夫?”
我缓缓地抚摸着手中白玉箫,从鼻中“嗯”了一声。
青篱道:“原来那时景大夫就对公主有意了,唉,也是好事多磨呀。”
我竭力按捺着额角乱蹦的青筋,慢慢地运了一口气,道:“不过类同于一句戏言罢了,实在无需如此激动。”
青篱惊疑地看着我。
我却不能解释。
想起在楚军营帐时,他谏止楚王纳我,劝止司马娶我,而今会自己来娶?除非楚王、司马和一干在场人员都死光了,否则这永远是一个死结,就不只是自打耳光的事了。
可是这个缘由却不能对青篱说,她如今的身份,让我不能不顾及到她身后的兄长。
青篱默然片刻,小心地打量着我的表情,字斟句酌:“公主……还是放不下萧君?”
轻抚玉箫的手指一顿,一股尖锐的疼痛倏然划过心脏,我紧紧捏着手中的玉箫,说不出一句字。
青篱轻叹:“这么多年,公主……也该考虑考虑以后。”
我忍下心中的涩痛,道:“我明白,天命不可违,我……认命,都是死结,那……谁能来,我跟谁。”
青篱神色不解,看着我,却体贴地没有再追问下去。
暮色缓缓垂落,夕阳的余晖在天际曳出锦带般的晚霞,青篱走后,我平复了思绪,问身旁的侍女:“公子还在练箭吗?”
侍女道:“这个时辰,应该还在射圃。”
射圃辟在花园内,我和侍女赶去时,小男孩正在认真地拉弓。
我在旁边看着,心缓缓安定。
曼儿发现了我,丢了弓走过来,两眼晶亮:“母亲,我知道什么是求婚了,舅父都告诉我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有点开裂,垂睫看着他,不能明白他怎么还记得这件事。
“舅父说,求婚就是有人想找你愉快玩耍,然后让人告诉他一声。母亲,有人想找你玩耍吗?”
我:“……”
迎着小男孩纯真的目光,我顿觉得压力如山,掂量了许久,才徐徐道:“是有那么一个人,他有点坏,因为没有人理他,于是他就想找一个好心的人,比如你娘亲我……陪他……但他有点缺心眼儿,都忘了路太远,他的腿又短,所以根本玩不起来。唔,娘亲会陪在曼儿身边的。”
曼儿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腿,愕然疑惑:“腿短,他的腿比曼儿的腿还短么?为什么都不坐马车呢?”
我俯身为他理了理他有点褶皱的衣襟,淡定道:“曼儿的腿才不短,长大后还会比谁都高大俊美,那人不一样,因为他的腿短,所以他养的马呀牛呀慢慢的腿也会变短,拉起车来慢吞吞的,跟蜗牛一样,自然是走不了远路的。”
小男孩半张着嘴,一副难以想象的样子。
旁边的侍女双手捂嘴,两肩颤抖,被我扫了一眼,连忙远远地逃开。
我慈爱地摸了摸孩子的头发,柔声道:“好了,别管那些不相干的了,和娘亲一块用膳去吧。”
拉起呆呆的小男孩的手,迎着漫天的晚霞缓缓地走了回去。
很长一段时间后,当我回忆起自己对孩子的这次解疑,不免深深反省,自己这般胡言乱语,对孩子是不是太过了。
因为,他们会当真的。
可是真要纠正,又不知从何纠正起。
我暗暗叹息,果然一言一行都是教育,半点马虎不得呀。我把这个感悟记进笔记,时时提醒自己要守好母亲的格。
窗外,秋风渐凉,一个夏天已经过去。
楚王同意苏国迁往楚国,并把楚国的皙地划给苏,兄长欲派人前往皙地筑城,为了不违背农时,便推到秋收后。同时还要时刻提防狄人趁机抢粮攻城,所以一连几月都过得非常紧张。
宫中的日子悠长而平静,唯有时不时透进宫墙内的消息,还提醒着人们,外面的世界,是怎样一个混乱征伐的世界。
齐伐鲁。
卫攻齐。
鲁卫向晋国求救,晋国派兵和齐交战。
当然,略知□□的人说,因为晋、鲁、卫、曹的使者曾在齐国受过齐侯戏弄,所以趁机联合起来向齐国复仇。
总之,晋国联军与齐军在鞍地结阵对峙。
因为声子的缘故,我对齐国尤其对那与声子颇有相似之处的齐侯颇为关注。
听闻,两军交战之初,齐侯意就气风发地对手下人道:“不必做早饭了,等战胜了晋人再吃早饭不迟。”
听闻,两军对决时,齐侯锦袍绣甲金舆长戟率先冲入晋军。
可这样的意气英勇并没有救了齐军,齐军大败,齐侯被晋军揍得绕不注山转了三圈,险些成为阶下囚。
还是一个为齐侯驾车的臣子趁机和齐侯交换了衣服代齐侯成为俘虏。
齐侯为救该臣子,脱归本营后又乘坐轻车驶入晋军,三进三出。
而那些晋军士兵,知是齐侯,也不捉拿,还纷纷为他让路,任其来回。
齐侯没有救到臣子,却是臣子自己回来了,因为那和齐侯有仇的晋国将领觉得,该臣子是个能替主公受难的忠臣,不应该被杀,于是就放他回来了。
在那血腥的邦国征伐中,总会听到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君子行径。
感慨喟叹之余,却不免想到,人家联军作战,齐军孤军对峙,怎么就没有请盟军呢,不是说齐国和楚国一向交好么?
随着初冬的第一场雪,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到苏国,却是一个震撼人心的答案:楚王薨了。
楚王薨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什么样的感受。多年流离,幸福断送都是因为此人,可你甚至不能去怨恨,站得太高的人,让人连怨恨都无法生出。
他就像一座高山耸入云霄悬在头顶,让人只能高山仰止。这样的人,也有一天会倒下,像凡人一样倒下,而所经历的一切却永远无法再弥补了,让人不禁生出一种刻骨的沧桑和凄凉感。
一连多日天气阴冷,母亲的腿疼腰疼病又发作起来,兄长劝道:“母亲去别宫泡泡温泉吧。”
苏国的都城名温,之所以会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温地生有温泉。
温泉处建有别宫,历来只有国君才能享受,兄长即位后,还对国中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开放,据说这对这老人的筋骨有好处。
听了兄长的话后,择了一日,母亲带我和青篱都去了别宫。
别宫内热气氤氲,别宫外枯叶凋零,短短的一墙之隔,竟是两重不同的天地。浸泡于天然温热的泉水中,让人恍然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别宫简朴,但母亲乐不思蜀,每每感叹:“真的要迁国么,这样好的温泉不知道要便宜了哪个鳖孙哟。”
我和青篱都装作没有听到。
宫外是一片桑林,此时的季节,只剩下满目光秃秃地枝桠。
难得的晴日,我沿着宫墙缓缓行走,风和日暖,几缕声音随着轻风落入耳内。
“还是不行么?”
“君太后来了,恐怕还要留好几天呢,让太夫人等等吧。”
女声静默须臾,道:“那君太后走了,小哥能不能告诉我们一声,留下位置,有劳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传递的声音,男声笑道:“放心吧,小人一定会让太夫人尽快泡上温泉的。”
还有什么,我听不清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循着那声音趋了过去,怎么可能呢,我想,可心像却被什么紧紧牵住,心跳加快。
遍地的黄叶随风起落,像一群挣扎起伏的蝴蝶,稀稀落落的桑林间,我看到了女子的身影,线条婉和柔细,眉目灵动熟悉。
激动,诧异,疑惑,只化为试探的一声:“青嫘?”
那女子一怔,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急急地转过身,拔脚便走。
我不由自主地追过去,唤道:“青嫘,是你吗?”
女子脚步愈急,有些慌不择路的感觉,我终于恼了,大声道:“站住,转过身来!”
女子僵住,缓缓地转过身来,眉目交接的一瞬,她迅速地平静下来,深深行礼:“侄女苏嫘,见过姑母。”
☆、真相
“侄女苏嫘,见过姑母。”
姑母姑母姑母……
犹如千万头草泥马从心头呼啸奔过,溅起狼烟滚滚,我凌乱了:“青嫘,你叫我什么?”
青嫘默了一瞬,并不看我,垂目道:“青嫘这个名字,是有人比照姑母的侍女青篱为我改的,我本叫嫘,是公子暇的女儿。”
心中的震惊与迷惑如雪山之巅崩裂起漫天的雾岚,我失神地喃喃:“公子暇的女儿?”
像有无声的飓风翻过记忆的深海,那些从不曾注意的、那些早已被遗忘的碎片被无声地搅起,缓缓汇聚,渐渐浮现:
“夫人没有注意到吗,我和夫人的口音很相似哟,我母亲是楚国人,我父亲是苏国人,我也是半个苏国人呢。”
“那我有没有可能也是一位公主,然后等某位王子或公子来了,把我带入朝堂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怎么能和夫人做姐妹呢,在青嫘心中,夫人就如我的长辈,像姨母姑母那般……”
曾经以为只是戏言,却不知它就是真实。
我望着她,心绪迷乱如飞絮:“既然你是公子暇的女儿,公子暇也是我兄长,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的身份,难道我待侍女比待侄女还好?还有,是谁把你安排到我身边的?”
青嫘又开始沉默,半晌,竟缓缓扯出一个微笑:“嫘和那人有过约定,他把我送到父亲身边,我永不透露他的一切。”
心中暗暗惊悸,我扶着身旁的树干,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撑住自己的身体:“那他把你安排到我身边究竟意欲为何?”
青嫘毫不犹豫:“帮助夫人,保护夫人,随时随地把夫人的一切告知与他。”
三年,整整三年,我最信任的人,我以为在绝境中相依相伴一路扶持的人,原来竟是我身旁一双监视的眼睛。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只觉得心神一阵阵恍惚,抚着树干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胸口窒痛:“是谁,那人究竟是谁?”
青嫘没有回答,冬日稀薄的阳光笼在她的脸上,显得陌生而迷离:“夫人真的想不到吗?”
真的想不到吗……
往事如谜,一幕幕闪过,当眼前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到面前提醒着一切,当那个求婚消息真真切切地传到我的耳中,那曾经再平常不过的事件竟渐渐拼凑出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答案……
我不敢相信,不能相信,惊颤的手指托住眉心,像要遮住其中的惶然:“我不明白,既然他所做的一切对我有益,为何还要隐瞒?为何还要彻底断了你和我见面,这背后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情?”
青嫘抬起眼睑,长长的睫毛映在白皙的面容上,如山岚蒙蒙的影子,她唇角微翘,似含了一缕讥诮:“看,其实夫人也不是像他想的那么简单的,他做得再多,夫人总有一天也会猜到不是?”
我心中怦怦乱跳,好像那些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在眼前。
青嫘的语气低落下来,像雨季来临时天空低垂的云翳:“可我们为他做了什么他从来也看不到,从来也不在意。”
她看向远方,浓浓的忧伤覆在她的脸上,如月影朦胧:“从十二岁那天他把我带出饥饿时起,我的一身一命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