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次,尘晖很快就醒了。他转过头,看见一个黑影惊慌地躲闪到路边的草垛后。
不错,就是这个黑影,已经跟踪他好几天了。无论是打劫的强盗还是好奇的路人,都不可能保持这份怪异的耐心。
“你出来。”尘晖用双臂撑着自己坐在地上,对着草垛的方向吃力地道。
没有人回答。过了良久,一个人终于按捺不住地从草垛后探出半个头来,继而是半个身子,最后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那个人身材瘦小,蜡黄的面皮上长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獐头鼠目,形容猥琐。他穿着一件中州样式的土黄色直缀,靠着草垛盯视尘晖,却不再上前一步。
“我认得你。”尘晖缓缓地道,“十几年前,你给我看过相。你的名字是……杨湮?”
“难道,你就是那个少主?”中州术士杨湮惊讶地打量着摇摇欲坠的尘晖,几乎无法将他和十几年前的那个少年联系起来,“你的声音……怪不得……怪不得我竟没有认出你来!”
云泥有别,你自然再认不出我来。尘晖苦笑了一下:“杨先生为何一路跟着我?”
“我……我……”杨湮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终于横下心道,“也罢,我就索性告诉你吧。几天前我发现你是块好材料,偏偏命不长久,若是随随便便死在路边,未免太过浪费。因此我一直跟着你,琢磨着你哪天撑不住死了,就可以拿你来冶炼。现在看来我果然没有看走眼,十几年前我就给你下过断言了!”
不错,十几年前在密谷初见之时,这个中州术士就曾对木兰宗的少主赞叹有加,说他是“良才美质,璞玉浑金”,若多加磨砺,当可为国之重器。可是那番话和方才杨湮的回答实在不太协调,于是尘晖不解地问:“你要拿我的尸体去冶炼?”
“对!”杨湮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坦白道,“我给人看相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想通过分辨每个人肉身的材质,炼造出各类不同凡响的器物来。你这样的材质百年难遇,实在不该暴殄天物,若是交给我,炼出来的必定是传世之宝!”
“那杨先生觉得,我应该炼成什么器物呢?”尘晖微笑着问。
“既然你是金玉之质,最适合炼成神坛上的礼器,到时候必能广聚人意,上达天听,当之无愧可以称为国之重宝!当然,要炼出这样的圣物,不光要你天生美材加后天磨砺,还要机缘巧合碰上我这样高水准的术士!有了我们两人的合作,你这辈子也算是没有白活了,今后无论东西方的炼金术士,都再难达到如此完美的配合!”杨湮描述着心目中的辉煌前景,顿时满面红光,似乎他愿意将尘晖炼成器物,于尘晖来说乃是他莫大的幸运一般。
兴奋的术士滔滔不绝地说着,尘晖则只是伸手按着胸口,静静听他讲完。末了,尘晖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不过我还有点儿事情未了……咳咳,等办完事再来找杨先生如何?”
“那也好,我其实还得做许多准备呢。”杨湮欣喜地道,“我原本还在担心,若是一路紧跟下去,等你断气后再做准备,若是你的身体腐化,就炼不成宝器了!你肯主动配合,自是再好不过!说到底,还是天赐机缘,风云际会,自当名动天下,不枉我来云荒走一遭,哈哈!”说到后面,竟快活地大笑起来。
这个杨湮虽然为人痴癫,倒也不是个坏人,宁可冒险跟踪,也不曾出手加害过自己。尘晖想到这里,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约在雪浪湖栈桥边吧。”
“好,那我先走一步,去那里造窑炉!”杨湮恋恋不舍地走到尘晖前方,再三打量着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看在你的材质上信了你,你可一定要来找我!”
“一定。”尘晖避开杨湮疯狂的目光,埋头咳嗽起来。虽然他已经决定了如何处理这具不堪的身体,但不管怎样,自己在别人的眼光中和没有生命的石块一样,这种感觉还是很难让他习惯。
眼看杨湮兴冲冲地往雪山而去,眨眼工夫便消失在远方,尘晖缓缓地站起身,等眼前的眩晕感散去,方才向杨湮的方向走去。
他一路走走停停,比杨湮慢了许多,他甚至有点儿担心自己完不成与术士的约定。偏偏他离开朔方时身无分文,一路走来虽时时得到当地居民的接济,无奈西荒地广人稀,几天后,周遭就再也见不到一户人家。
终于有一天,他在艰难地跋涉了大半天后,一种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让他忍不住伸手紧紧地捂住胸口。感受到那股阻挡不了的力量在自己手掌下死命翻滚,又累又饿的尘晖脚下一软,倒在了广袤无垠的草原上。
他紧紧咬着牙,不肯让自己彻底臣服在那种力量的淫威下,努力想要回忆让自己欢喜的场景来:静谧的夜晚,他为舒沫唱着歌,还把录下歌声的回音荻送给她,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紧张悸动;哗临湖畔,舒沫用手绢折出一只布老鼠,驮着他飞到半空,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朔方的塔桥上,舒沫不顾霹雳火的烧灼,紧紧地抱着他滚倒在地上,那是他们从未有过的亲密接触……可是,可是,当他惊喜交加地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一张苍老的惨白的悲痛的脸,脸边灰白的发丝散乱着….
不!他下意识地滚开了,那不可能是沫姐姐,那怎么可能是沫姐姐!心中那种被压制的力量骤然爆发出来,心脏仿佛被无数根须织成了罗网包裹起来,而那罗网还在不断地收紧……豆大的汗珠从尘晖额头滚落,他挣扎着抬起头,望着远处天边巍峨圣洁的雪山,直到那股力量逐渐归为沉寂,方才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晨晖,晨晖……”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地呼唤着。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仿佛从他出生起就一直伴随在他左右,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心安。随后清凉的水灌进了他撕裂般的咽喉,让方才剧烈搏斗过的人再度有了睁眼的力气。
面前的脸英俊而沉稳,蓝色的眼眸中透露着坚毅之色。他那样关切地看着自己,让尘晖想起,自己的前半生中,无数次看到过这样关切的目光,满含兄弟般的爱护和朋友般的忠诚。
“鉴遥。”尘晖喊出这个阔别了十几年的名字,笑了起来。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鉴遥嗔怪道,“身体不好就别再折腾了。”
“也就折腾这一回了。”尘晖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上飘动的云朵。在这广袤的草原上,似乎连云朵都更加洁白美丽了,可以荡涤去人心里的灰暗情绪,“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我能怎么过?还不就是在木兰宗打杂吗?”鉴遥叹了口气,脸色有些尴尬,”那一年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骤然提起那不堪回首的旧事,尘晖身不由己地颤抖了一下。不是不怨恨鉴遥,朋友的落井下石总是比敌人的明枪暗箭更为伤人。可是舒沫已经因为自己的冷淡怨恨而付出那样惨烈的代价,他怎么能够把同样的报复之剑刺向鉴遥?鉴遥不过是木兰宗中一个地位低下的侍从,身不由己,难道还要逼得他像舒沫一样生不如死,自己才肯善罢甘休?况且,鉴遥的倒戈与舒沫不一样,楼桑大主殿的死,终究是自己铸成的大错。
“不怪你……”尘晖回过头,微笑着低声道,“你也是迫不得已。”
“是的,我确实是迫不得已。”鉴遥藏在身后的手捏成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中,“反正我是出来云游修行的,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我要去雪山脚下,”尘晖指着远方道,“雪浪湖。”
“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忘记了。”尘晖的眼睛一时空茫起来,他使劲摇了摇头,喑哑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离开朔方之后,似乎忘记了一些东西。”
“莫非是傅川对你施了法术?”鉴遥一拳砸在地上,怒道,“我就说你怎么会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一应名声全都被傅川揽了过去?”他顺势拉住尘晖的胳膊,“走,跟我回朔方去,去把傅川的阴谋嘴脸撕下来!”
“不,不关他的事。”尘晖的神色有些茫然.但还是坚决地拒绝了鉴遥,“其实也不算忘记,这些年经过的事我都还记得,只是不记得我和傅川谈了什么,也不记得我拼死要去雪浪湖,原本是要做什么。”
鉴遥自然不知晓尘晖将天机传承给傅川后,会自动将有关的记忆抹去,只当他信不过自己,不肯说实话而已。他按捺下性子不再追问,反正尘晖时日无多,他可以陪着他解开最后的秘密。
此刻的鉴遥还不知道,他每朝雪浪湖走近一步,他距离自己宏大的愿望,就近了一分。
贰拾伍 却道故心人易变
因为有了鉴遥的精心照料,尘晖感觉又回到了过去两人亲密无间相依为命的岁月。虽然身体日渐衰弱,但他还是支撑着走到了雪浪湖畔。
雪浪湖湖如其名,即使没有一丝风,也能平地卷出三丈高的浪头,恍如呼啸的雪原。尘晖和鉴遥尚未走近,便听到“轰隆隆”的浪声震若雷鸣,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中也落下细密的水珠,仿佛降雨一般。而前方的湖泊,更是如同成千上万条游龙在雪地中激荡翻滚,让人隔着白晃晃的浪花,根本瞧不清整个湖泊的形貌。
“接下来怎么走?”鉴遥望着前方的滔天巨浪,寻思着就连冰族最好的水手也未必能驾船而过。
“就在这里等着。”尘晖已经走得没了力气,全身的重量几乎都靠在鉴遥身上,说完这句话他便跌坐在地,顺势躺了下去。
“等着,就可以进去了?”鉴遥惊异地追问了一句,见尘晖只是闭着眼睛点点头,并不回答,不由有些着恼,“这些日子下来,你还是记恨着我以前做的事,竟是连句真话都不肯对我说么?”
这句话一出口,鉴遥也觉得有些重了。尘晖无力地睁开眼睛,歉然道:“对不起,雪浪湖的秘密……我不想外传……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尸体……送到湖边的栈桥去……”
“可你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一定是为了某件重要的事!”急切之下,鉴遥口不择言,“你不肯告诉我,可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谁还能帮你完成?”
他这句话恍如春雷,让神志逐渐陷入昏迷的尘晖惊醒过来。随着傅川灌输给他维持生命的灵力日渐流失,尘晖感觉得到自己距离终点已经越来越近,他甚至不敢设想,究竟哪一刻他的生命就会戛然而止。
这个念头让他有些惊慌,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他知道自己继续躺下去未必再能起身,挣扎着想用手肘撑起身体,却被鉴遥一把扶起,撑着他靠坐在湖边的大石下。
浪花卷起,眼看头顶落下的水珠打湿了尘晖的头发,鉴遥脱下外衣盖在他头上:“病秋娘,你现在可不能淋湿了。”
这个“病秋娘”的称呼,是两个人小时候互相讥笑对方的用词,彼时听了必定恼羞成怒,此刻落在尘晖耳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暖,内心与鉴遥的最后一丝隔阂,也就此消失。
与傅川约定见面之时,尘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安排好一切,就算立时死了也不会再有牵挂。不料后来起了那个念头,竟是愈演愈烈,日日侵入他的梦境不得安心,竟成了不得不完成的执念。此时此刻,除了身边的鉴遥,还有谁可以托付愿望?
“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会给你办到!”鉴遥想起当年的交情,心口发热,真心诚意地说出这句话来。此刻的他也料想不到,就算他真的打算抛开一切权谋算计,尽心尽力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帮最后一个忙,最后还是没能履行诺言。毕竟对他来说,有一些东西,比曾经的友情更为重要。
“好,我告诉你。”尘晖被鉴遥的诚恳所打动,低低地咳嗽着,努力支撑着把话说下去,“几年前我到这里时,有人告诉我……这个时候去岛上,便可以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鉴遥听得有些糊涂。
“任何问题。”尘晖回答,“当然,并不能保证得到答案。”
鉴遥奇怪地“嗯”了一声,心道这是什么道理,莫非尘晖开始说胡话了?
“因为……那人是若木族的族长,他们就住在雪浪湖中央……”尘晖歇了一会儿,见鉴遥满是疑惑地看着自己,喘息着道,“若木族人在此隐居了近万年,世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可他们世代守着的,却是通往云浮城的唯一通道……”
“你说什么?”鉴遥如同被雷电劈中,全身每个毛孔都张开了,“云浮城?真的是云浮城?”
尘晖点了点头,却再也坐不住,软软地靠着石头倒了下去,慌得鉴遥赶紧扶住他,不顾一切地将自己所有的灵力都输入他体内。
尘晖知道鉴遥仅凭自己以往偷偷传授给他的微薄法术,能练成一定的灵力艰巨异常,此番毫无保留地输给自己,于鉴遥本身实在是极大的损害。他心中感动,强撑着回答:“确实是云浮城……若木族长答应我,可以送我去云浮城外……咳咳,向翼族的神灵问一个问题……”
鉴遥听得有些发呆,随即清醒过来追问道:“既然你前几年便知道,为什么迟迟不来,一直要拖到今天?”
“因为云浮城在空中飘浮,每隔五年才会出现在这片天域……能够通过若木族的通道窥见……”尘晖缓缓道,“我在朔方耽搁了时日,不知现在是否来得及……”
“不论是否来得及,都要试试。”鉴遥急切地道。
“其实,若不是我命在旦夕,我也不愿来这里……”尘晖苦笑道,“一来云浮城未必会给我答案,二来,据说神界的光辉……会灼瞎凡人的眼睛……”
鉴遥一惊,原来天音神殿中那个神秘老人提出的条件,竟然比自己想象的更为苛刻!
“等你见到了云浮城,再来找我吧!那时我会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废物。”老人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响着,可当云浮城近在咫尺时,他才知道还需要付出那样惨烈的代价!
见鉴遥沉默下来,尘晖体谅地笑了笑:“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帮我。”
“你想问翼族什么问题?”鉴遥迟疑着问。
这个问题让尘晖的眼中重新现出那种迷惘的神色来。他以前似乎是笃定了的,可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迷迷糊糊只觉得和朔方的经历有关,可再一细想便头痛欲裂。他终于放弃了这番徒劳的搜索,神色慢慢温柔下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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