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一紧,鉴遥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鱼叉。他一手死死地抓住海兕舌头上的倒钩以免滑入那海兽的喉咙,一手猛地竖起双头鱼叉,将它狠狠地插进了海兕最为狭窄的喉口!
海兕剧痛之下,无法再行吞咽,只顾张开了嘴拼命晃动身体。鉴遥得了海兕口外的光线,一手攀住海兕舌头上的倒刺,一手拼命拉动腰间的钓线,想把那枚垂落在海兕口边的钓钩拉进来,然而单手却根本拽不动那沉重的钓钩。
眼看海兕再度卷起舌头要把自己强行咽进喉中,鉴遥绝望之下合身往那灌木一般的坚硬倒刺上一滚,借用倒钩钩住皮肉的力量稳住身形,又用双脚死死盘住插在海兕喉口的鱼叉,终于腾出双手使劲拉扯钓线,直拉得双臂都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双手被坚韧的钓线割得鲜血淋漓,方才将那枚乌沉沉的钓钩扯进了海兕的口腔。
那钓钩的形状是特意设计过的,只要扎进皮肉,越是挣扎就刺得越深。海兕感觉到不仅喉咙里,连口腔里也进了异物,恼怒异常,当即在海水中大力翻腾,一会儿跃出水面,一会儿潜入深海,却始终挣不断那根坚韧透明的纤细束缚。
鉴遥挂在海兕的舌头上,感觉自己就仿佛成了一个筛子,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各个伤口中涌出。他全身早已瘫软无力,只能随着海兕的挣扎在空中不断地跃起又落下。
随着头脑渐渐昏沉,鉴遥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他模模糊糊地相信,握在船楼顶端那个贵人手里的钓竿一定稳如磐石,这头海兕决计逃脱不了那人的掌控。这个信心,从他见到那个贵人的第一面就深深地扎了根,虽然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可那种自上而下的威严和强势让他难以抗拒地把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交到了那个人的手中。他昏了过去。
他没有赌错。
拾 蛟龙鳞动浪花腥
鉴遥是被水泼醒的。他吃力地睁开眼,周围却依然模糊不清,远远地只看见一些黑色影子立在远处。试着动了动手脚,鉴遥发现自己正伏倒在甲板上,一个水手正把一桶桶新鲜的海水泼在他身上。
海水里的盐分刺激到伤口,痛得鉴遥一阵抽搐,若非全身瘫软无力,早就跳了起来。他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什么都豁出去了,当下也不管这是哪里,嘴里老实不客气地叫道:“别泼了……我还没死呢!”
“不把你身上的黏液洗干净,你的肉都会烂掉的!”那个水手说着,又是重重一桶水泼到鉴遥背上,“冰夷的命就是硬,我还没见过谁能活着从海兕口里出来的!虽说你小子命大,没有一下子就戳死在海兕的尖牙上,但若不是碰见了这位持竿的爷,你命再硬也得烂在海兕嘴里!”
鉴遥听着他唠叨,没有力气插嘴,只好继续趴在甲板上,龇牙咧嘴地忍痛。他记得自己下海的时候是正午,现在却已是繁星点点,真有点佩服自己的血流了那么多时辰,竟然还没有流光。
海兕的尸体就躺在离他不远的甲板上,黑糊糊的就如同一座小山,散发着海洋动物特有的腥味。它长长的尖牙已经在第一时间被锯下,因此鉴遥还是没有能看清楚,自己与之性命相搏的究竟是头什么样的海兽。
等上好了药,鉴遥已经被绷带包得像个粽子一般。有人给他拿来了水和食物,鉴遥拼命地吃喝,终于感觉到手脚又恢复了一点力气。
那一夜他没有再回到桨奴的底舱中,而是被安排睡在库房旁的一个小舱室里,还得到了一床温软柔软的被子盖住失血过多的身体。他实在是累极了,头一挨上甲板就呼呼睡去,梦里,他依稀看到了明天,自由的明天。
第二天,他焦躁不安地躺在床上,却除了送饭之人再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直到一抹黑沉沉的影子出现在小舱室的圆窗之外,鉴遥下意识地一步就跳到圆窗前,顾不得仍旧作痛的伤口,尽力把头探了出去——那是大陆,是大陆!他们要靠岸了!
“出来。”有人打开了小舱室的门,在门口冷冰冰地道。
鉴遥回过头,正看见那日征召兕饵的侍卫,衣冠笔挺地站在他面前。他不愿在此刻多生枝节,驯顺地跟在那侍卫身后,朝着宝船中部富丽堂皇的船楼走去。
一级一级盘旋的台阶,铺陈着万字不到头的繁复花纹,把他们引上船楼的高处。鉴遥低着头不敢乱看,专注地盯着脚下的楼梯,却依稀看得见侍卫们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这座船楼保护得水泄不通,却静悄悄地听不见任何声音。
楼梯越来越狭窄陡峭,地毯上的花纹也越来越密实紧凑,鉴遥绕得眼前都有些昏花起来。他知道这里就是那个贵人的住处,可他被带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楼梯的尽头是一幕荧光闪闪的珠帘,轻轻地晃动着,仿佛一道流动的瀑布。
这一袭珠帘,就算鉴遥也看得出来,价值连城。那这里面的贵人,究竟又贵重到什么地步?站在门外等候的时候,鉴遥心里暗暗揣测。
“爷让你进去。”侍卫掀开珠帘,示意鉴遥进屋。
一脚踏进屋内,还没有看清楚眼前的环境,早已有人在一旁道:“跪下。”
鉴遥迟疑了一下,终究跪了下去。自由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他必须忍耐。
“年轻人恢复得就是快啊。”一个声音从前方的帘幕后传来,影影绰绰,却不是对着鉴遥说话。
“爷说得是,昨日从海兕口里把他挖出来的时候,跟个血葫芦似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爬起来了。”另一个人显然在附和着回答。
“我是老了……”前一个声音喟叹了一句。
“爷春秋正盛,哪里就言老了?”附和之人声音尖细,小心翼翼地回答,似乎生怕一不小心就说错了话,惹来上位之人的不快。
那位“爷”似乎并不把对话之人的言辞放在心上,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帘幕里的影子并不清晰,鉴遥却实实在在地感到,那位“爷”的目光透过帘子落在了自己身上,于是下意识地回答:“我叫鉴遥。”
“你是冰族人?”帘子里的贵人似乎对这个问题比较感兴趣,颇有明知故问的意味。
“我是木兰宗人。”鉴遥说出这句话,连自己都有些吃惊。或许是这个念头盘旋得太久,竟然压过了他之前一直叮嘱自己保持的克制低调,自然而然地冒出了芽。
“这么急着表露身份吗。”贵人笑了笑,似乎他早已知道这一点,并没有一点异常的表示。“可是……”他忽然话锋一转,言辞间竟然有几分嘲讽之意,“冰族人混在木兰宗里有什么意思呢?”
“木兰宗将冰族人视为与空桑人平等的种族,极力消弭两族一贯的歧视和隔阂,冰族人信奉并不足为怪。”鉴遥跪在地上,力图不卑不亢地回答。他憧憬了多日的舞台终于到来,却突兀得有点让他猝不及防。
“我是说,这样自上而下恩赐般的平等,难道就是冰族人追求的平等吗?”贵人笑了起来,那样自信自傲的笑声竟让鉴遥有些慌乱。
“你在木兰宗里是什么职位?”
“我资历尚浅,还没有职位。”鉴遥知道自己说话必须有所保留,便道,“可是我也听说,昔日十大主殿之中,北越郡大主殿就是冰族人。”
“果然是化外遗民,眼界窄小,做到一个郡的大主殿就能让所有冰族人心满意足了。”贵人淡淡地笑着,问在一旁伺候的侍者,“那个北越郡大主殿叫什么,石泉你还记得么?”
“大主殿那么多,奴才哪里记得?”侍者石泉也同样讥讽地笑道,“若是做到少司命大司命,恐怕奴才会有点印象……可是,冰夷哪里做得到那个位置呢?就算勉强赏个大主殿的头衔,也是捡最偏僻贫穷的地方,做个装饰陪衬罢了。”
“你们胡说!”鉴遥听到这里,怒气渐涌,蓦地站了起来。父亲英勇殉教的事迹是他自幼的榜样,指引着他近二十年来的奋斗目标。父亲的声名,怎么容得这些人蔑视?
然而他甫一站起,小腿和膝盖就是狠狠一沉,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他的双膝再度重重地跪在地上。鉴遥低头一看,大吃一惊——身下地毯上编织的缠枝蔷薇竟然如同活物一般从地板上立起,牢牢地缠住了他的双腿,就连茎叶上细小尖刺带来的刺痛都是那么逼真。
“这个冰族人号称是木兰宗人,怎么并不会法术?”贵人眼看鉴遥被缠得无法脱身,故意问道。
“回爷的话,空桑的法术向来不传冰夷,这是从星尊帝时就传下的老规矩。木兰宗再怎么说也是空桑人的教派,冰夷始终是外人,怎么可能学得到?”石泉继续不阴不阳地回答。
“可是傅川不是说这个冰族人身份不简单么?”贵人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
“是啊,傅川大人说他是木兰宗那个什么少主余孽的伴当,从小一起长大,交情匪浅。”石泉故意叹了一口气道,“不过看现在的情形,这个冰夷无非是个杂役小厮,无足轻重,枉费爷还亲自来过问。”
原来他们是早已知道他的身份的!鉴遥听到这里,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自自己被俘开始,这后来的一切都是人有意安排,而他们操控的目的,都是为了今日这一幕!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鉴遥仰着头大声道。
“让你看清楚自己的身份。”那个贵人怜悯地道,“从你搏杀海兕就可以看出来,你是个勇敢的年轻人,不仅勇敢,也有担当,你是不该埋没在人群里的。我决定帮助你。”
“你要怎么帮我?”鉴遥忽然冷笑道,“要我做你的走狗?”
他话音未落,房间外忽然传来了一下轻微的敲门声,停了一会,又是一下,显示着敲门之人的怯意。
“何人大胆?”鉴遥面前的帘子一闪,一个身穿黄褐色长袍,头戴垂耳软帽的人快步走了出来,立在门前低声呵斥了一句,“不知道爷正忙着么?”此人想必便是那贵人的侍者石泉了。
从他面白无须的模样,略显尖厉的嗓音,鉴遥忽然明白这个石泉是个宦官。那他伺候的那位贵人,莫不成是哪位王公贵戚?
门外的侍卫有些瑟缩地回答:“禀告石泉公公,实在不干小人的事。咱们的宝船才靠岸,帝都那位的特使就迫不及待要见爷,小人们不敢拦啊。”
“那帮王八羔子,爷的船哪回不是每三天就靠岸,何尝爽约过一次?偏他们还苍蝇似的叮着,难道没见爷都瘦成那个样子了?”宦官石泉刻意压低了声音,让鉴遥无法听清他们的对话,然而他还是听到身后帘幕里的贵人咳嗽了一声。惊觉自己的失态,石泉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越发压低声音道,“你告诉那群王八羔子,爷再过一会办完事,就放他们进来。”耳听门外的侍卫应答犹豫,石泉狠声道,“他们要是敢硬闯,你们就出手拦住!要是敢坏了爷的事,叫他们别只害怕帝都的那位,爷就先砍了他们的脑袋!”
“石泉,你说得太多了。”帘幕后的贵人叹道,想来石泉细如蚊蚋的声音瞒得过鉴遥,却瞒不过他。
“奴才知罪。”石泉走进帘后,一反身就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低声道,“奴才知道爷是宽宏大量让着宫里的那位,可是那些小人算什么东西?”
“滚出去!”鉴遥蓦地听到这三个字,感觉帘幕里贵人的声音忽然变了,不再像先前那般平和,而是带着蓬勃的怒意,似乎把一袭绡帘都震得无风自动起来,“越活越回去了!”
“爷息怒。”石泉跪下来磕了个头,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后退着打开门出去了。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被缠枝蔷薇绑得结结实实的鉴遥,和微微晃动的绡帘。
“看到了吧,做奴才再怎样忠心耿耿,也得看主人的脸色行事。”贵人的声音叹息般响起来,“你在木兰宗的地位,跟宦官石泉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不用挑拨离间,我不会背叛木兰宗的。”鉴遥竭力坚定地道。
“你自己的心里可不是这样说的。”贵人胸有成竹地笑了,“如果你不是你,我又何必见你?”
小腿上针扎一般的刺痛消失了,鉴遥低下头,看见那些缠枝蔷薇渐渐松开了桎梏,重新缩回羊毛地毯上,变成再普通不过的平板花样。他将手掌撑在地上,屈起一条腿正想站起来,却惊觉周围的一切已经变了。
原本富丽堂皇的房间忽然像滴入水中的颜料,渐渐从他眼中淡去了颜色,连四周的墙壁,也仿佛随着水波扩散、扩散……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未知空间里。他低下头,发觉连脚下缠枝蔷薇图样的地毯,也早已融化不见,他整个人就似乎站在虚幻的天空里,天上地下一片空白。
不,不是一片空白,有什么东西从远处飘了过来。先是一个、再一个,慢慢连成了片,如同乌云一样占据了他的全部天空。鉴遥鼓起勇气抬眼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天上漂浮的,是一只只眼睛。
各种各样的眼睛:细长的、溜圆的、清亮的、浑浊的、美丽的、凶恶的……然而它们无疑都是人的眼睛,都是出现在他二十年生命里的眼睛。
鉴遥忽然颤抖起来。他一刹那间明白,这些眼睛虽然不同,它们之中透露出来的神色却是一样的——冷漠。它们围聚在他的身边,仿佛在看着他,鉴遥却知道,那些眼神无一例外地穿透了他的身躯,看向了远处。那远处的焦点是谁?是——晨晖?
真的是晨晖?鉴遥使劲地睁大眼睛,仍然看不清远处模糊的身影,可是他心里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那个人是晨晖。
忽然被这个念头吓倒,鉴遥心如擂鼓地收回目光,却正对上了那些在自己面前漂浮的眼睛。他认出来了,离他面前最近的,是楼桑大主殿的眼睛,眼白中布满血丝,大大地鼓着有些吓人。当初,就是楼桑大主殿把四岁的鉴遥从北越郡神殿的废墟里抱出来,低低地安慰他:“别怕,木兰宗以后就是你的家。”
楼桑大主殿把他领到了一个隐蔽的山谷,指着摇篮里一个小小的婴儿说:“他叫晨晖,以后你就是他的侍从,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他,知道吗?”
楼桑大主殿的眼神很严肃,让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的小鉴遥有些害怕,只能乖乖地点了点头。于是楼桑大主殿将脸转向摇篮里的婴儿,笑了。
从此,他当着旁人,都必须称呼那个懵懂的孩子为“少主”,只有私下里才可以叫他的名字“晨晖”。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一起学习教义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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