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回来的。”叶维觉得自己一辈子失言打断别人的次数都会在今天用光:“这件事没有谁错,你也不用道歉了。”
若非要说谁有错,他自己才是真正的不可饶恕。
一定要有一方有这种坚定的信念,抛弃自我保护,去相信对方的一切。相信他说的话,做的事,相信他的所有承诺,相信他……一定会回到身边。
否则感情永远摇摇欲坠。
道理很简单,可是他竟然到现在才悟明白。也许早一点悟到的话,后面的自欺欺人和互相错过,都会和想念一样懒得去发生。
103
那之后发生的一切大致可以用终日不安四个字完全概括,只不过,在所有人都等到快要绝望的时候,肖成谚的消息终于来了。
没有想象中那么惊心动魄,也不像童话里那么完美动人。结果有一点儿残忍,但说是个悲剧又太过了,至少以黑市这种地方来说,肖成谚的遭遇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毒品流通猖獗的当地,常常将来路不明的外地人用迷药迷昏。绑至窝藏点再试图让其染上毒瘾……反抗剧烈的人会被当做玩具圈养起来,那群生活在阴暗底层的人,早已把灵魂贩卖给了金钱和魔鬼。
肖成谚本就旧伤未愈,被盯上也是情理之中。好在他算会临机应变,警方也到达的很准时。秦观的人际关系圈加上肖成谚的媒体宣传,多少还是有用处的。基本上在出“真正的大事”之前就找到了他。
这是极好的运气。虽然,他也确实吃了点小苦头。
“手指根端的肌腱和神经大面积割伤,所以现在病人的右手没有感觉也无法移动……手术做完以后还要积极进行复健运动。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一身白衣的大夫垂眼微微叹气:“大约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康复。”
“……医生。”站在对面的肖成歌,脸上闪过一缕痛心的犹豫:“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我弟弟……是做室内设计的,如果右手有了问题……岂不是没办法画图?”
“我们会尽力。”安抚地看了肖成歌一眼,医生诚恳地说道:“你们还有时间考虑。想好之后再来找我吧。”
“可是,不能康复的几率竟然高达70%,这实在……”肖成歌话说到一半,便被一声巨响震断。转头看去,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叶维,竟一拳砸在雪白墙壁上。
多日的等待和寻找让他脸色憔悴。因为睡眠不足,眼眶下呈现出深色的青黑。五官依然是精致的,只不过多少带上颓废的感觉。他用力看一眼惊讶的医生和肖成歌,掉头就往外走去。
他只是听到消息赶过来,还没有看到那个曾经飞扬跋扈的男人一眼,心脏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绕过宁静的回廊是医院的VIP病区,华贵但泛着浓重悲剧色彩的压抑感。叶维迫不及待走到名牌为“肖成谚”三个字的病房前,胸口从刚刚开始就鼓动得厉害,好似心脏都要从嘴巴里跳脱而出。
行动先于理智,还没来及敲门,手便冒冒失失地伸手握上门把,随之闯了进去。
咣当。
惯性趋势着门板撞击墙面,发出不甚和谐的好大一声响动。半坐在床头的男人立刻微微一惊地扭头过来,看到是他,眼神由惊讶转至黯沉,又默默转了回去。
他头部还包裹着殴打所致的伤痕,虽然是去F城之前弄的,此刻却因为伤口恶化,再次被严密地包缠起来。全身其他地方应都带着皮外伤,但还好没有致命的危险。
“……”叶维只顾着闯进来,具体该说些什么却完全没想好。眼神从对方的脸上滑落,停在被单处的右手上,夕阳从窗外斜射进来,他仿佛透过纱布也能看到那手心里长而深刻的伤痕。
深深的一条,从掌心切开直到指根。皮开肉绽,痛彻心扉。即便如此,裸 露出来的指尖也依然迷人,因为那天生就是属于艺术家的右手,优美,有力度,且修长合宜。
手指微微蜷缩着,可惜只能维持同样的姿势瘫在雪白的被单上。男人凝视着窗外的侧脸雕塑般静止在原处,就连叶维静静走过去,也没能让他的表情动摇分毫。
“手……大概是不能用了。”没有太悲伤,也没有太不满,肖成谚只是阐述事实般一字一句地说道:“从被割裂开始,感觉到最明显的东西,就不是疼痛。而是没有感觉。”
叶维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话滚到嘴边,却统统不合适。
“如果会疼的话,可能还好一些吧。”唇角终于勾出自嘲的弧度,肖成谚举起那只指节微蜷的右手:“好像已经脱离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从这里……直到这里。”
他伸过左手的指尖象征性地比划,心里面突然涌起巨大的空洞:“设计师这个名称,我以后是不是配不上了?可是没有它,我又只是个废人而已。”
一直以“知名设计师肖成谚”的身份出现在大众眼前,如果把那个金碧辉煌的前缀去掉,确实他也不过是个平凡的男人。
脸长得好看一点儿,气势出彩一点儿,充其量算个花瓶。除了拖累别人,大概什么也做不了了。
他从小就在拖累别人,生平最恨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父母离婚时他让母亲为难,留学筹钱时,又让大哥为难……好不容易自己出人投地,可以自力更生了,不到三十岁,又失去了吃这碗饭的资本。
细细思索起来,好像也不能怪谁。那么明显是随口一说的假话,分析分析就漏洞百出。这种情况下还跑去F城……要说找谁负责任,只能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要跑到那种地方去,莽撞冲动的像个未成年的小男孩。当时那股沸腾的劲头,现在回想起来已非常荒谬。
一心觉得要在第一时间亲眼见到叶维,完全忽略了这种欠思索行动的后果。
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叶维,在头脑里千回百转的无数句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无关紧要的抒发:“你没去F城那种地方……是正确的决定。”
两人在一个疏离的间距里默不作声地对视,他在叶维上扬的双眼里发现了悲哀和痛心,那种神情在他外婆去世时,很多同学也露出来过……一种叫做“同情”的东西。
他自己还没有心情可怜自己,反倒是别人先开始替他伤心。自尊心唤起强烈的厌烦感,尤其是对着叶维的时候。
如此丢人的一面,竟是让叶维第一个看到。
“医生说……做完手术如果顺利,进行三个月的复健,还有可能……完全复原。”迟疑中总算有安慰说出口来,叶维边说边忍不住骂自己笨拙:“你并不是今后做不了设计这行了。”
对于这样的说辞肖成谚只是微微一笑,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倒是他一贯的作风。顿了片刻,方才低低地道:“竟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本来还说好要陪你去佛罗伦萨。”
“……不,你不必……”叶维刚出口这么几个字,便被肖成谚没听到似的打断了。
“承诺你的事情,还真的是一件都没有办到过。”男人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脸,如油画般细致精美,白鸽在蓝天里划过痕迹,就如同光影在他脸上的一闪而逝:“你要说我是个差劲的男人……我也没有意见。”
垂目又看一眼自己无力的右手,肖成谚继续道:“就算见到了Barto,我也没办法跟他礼节性地握手。那个要面子的家伙……一定会很不满意。”
说罢,他竟扬唇微笑起来,但那样的微笑,无端地比声嘶力竭还要悲凉。
他不可能服软,也不可能认输。哪怕痛苦自卑……也不能表现出一丁点竭斯底里的模样。
正如父亲在幼年时对他说过的——就算你是个废物,也要昂着头,用骄傲的表皮活下去。再艰难也好,不用任何人对你挥霍他们的同情心。
施舍的感情用在他身上,无非是白白浪费掉这一个下场。他是真的觉得对于自己这种没有希望的男人,唾弃反而更能让他心情舒畅些。
104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当夜幕降临在城市的斑驳霓虹之上时,不大不小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
五光十色的绚烂灯光在雨帘中渐渐显得潮湿,叶维刚站起身来说了句“差不多该走了”,便微微一愣。脚步顿在宁静的病房里,一时没挪动分毫。
窗户被雨滴打得乱响,他反应过来地走去关上,带点自语性质地喃喃:“这可怎么办?竟然开始下雨……”
“……”倚在床头的肖成谚闭目养神,仿佛已经睡着。
触景生情这个词,从小学学到它叶维就觉得很傻。但是冰凉的雨柱从玻璃窗上滑落的时候,他突然想到雨天里霸道把他拉住去测量的肖成谚,用蛮横却不失温柔的力度拉住他,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下雨天我会心情不好”。
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雨天,唯有那一天鲜活地跳出来,记忆犹新。叶维转过头去看向病床上的男人,眼睛不动声色地闭着,削薄的唇紧紧抿起。嚣张的棱角没有被轻易磨平,疲惫却先行占据了身体……还有那只搭在被单上的右手,从下午他进来时就死去一般瘫软在那。
现在下雨的时候,他是真的不怕了吗。
“肖成谚。”叶维轻轻叫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叫出来又说些什么,顿了顿,竟然连姓氏也干脆省掉:“……成谚。”
控制不住地把手伸过去,让触摸这个人的欲望无限放大。从重逢的那一刻就一直想触摸他。想用手温暖他冰冷的脸颊,想得快要发疯。指尖从脸颊滑到鼻梁上,轻轻勾勒那挺秀的轮廓……男人全身一颤地猛然睁眼。黑暗里灼灼有神的眼睛,准确而犀利地盯住他,好似盯住什么不可思议的物事。
叶维着魔一般地顺着那轮廓抚摸,那些纠缠不清灾劫到底算是谁的责任,他已完全忘掉,也懒得再去思考。指尖落在对方两片唇瓣上时,有种干渴的感觉从喉头涌上。他眯起桃花眼看着肖成谚,而后渐渐靠上自己的嘴唇。
很自然就接吻了。绵长温柔的一个吻,带着安抚性质轻 吮着对方的唇。舌尖轻柔地相互触碰,一点一点地加深,就和窗外的雨声般,有种伤心欲绝的味道。
哪里来的伤心不知道,明明再见面时这么平和,别说没有互相伤害过,连话也没好好地说几句。可就是抑制不住地这么伤心,伤心的眼泪都快要不争气地流出来。唯有全心全意地投入这个绵密的吻,才能忘记那过了头的哀凉。
没有理由流泪,也根本放不下面子流泪。但吻完之后靠在男人穿着病服的肩膀上,叶维却莫名感到布料有一点湿。
“不要管我了。”黑暗之中他听见肖成谚在耳边说。
“不要拒绝我。”然后他又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低沉,一点听不出原先的音色:“我们之间还能糟糕到什么地步?”
“……”他埋在肖成谚肩上,看不见男人的表情。不过他想,一定是雾霭般黯沉的无奈。
“傻瓜。”肖成谚还能移动的左手抚上他的后颈,声如叹息:“为什么要哭?”
“……我没有。”为这个男人流一次眼泪已经够逊,怎么可能在他面前再上演第二次。只是窗外的雨下得太大,他的辩解都似乎湮没在雨声潺潺当中。
“在F城没找到你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缓缓说出一个不相干的话题,肖成谚持续地用左手摩挲着叶维的后颈:“我甚至忘记自己是干什么去的……只想着这是秦观的恶作剧,真是太好了。”
确实是这样想的,当时还觉得如释重负,现在想起来却有些好笑。
“我应该早一点相信你。”叶维胸口闷着剧烈的愧疚和懊悔,他不是个擅于道歉的人,生硬地说出口来时,那三个字都似乎很呆滞:“对不起。”
“……”肖成谚沉默着笑了一下:“是我该早一点发现你。”
如果早一点发现,他完全可以给叶维更多。
现在的肖成谚,不能作图,不能抓握,甚至连多出一只手来撩开叶维挡眼的额发都是痴心妄想。这样无用的男人,连他自己都感到厌恶。
他曾经拥有过这一切,健全的肢体,强大的精神。如今想来却是南柯一梦,多么的遥不可及。
随着代表他全部才华的右手毁于一旦,他作为正常人的生涯已从中暂停。
也许会很幸运地复原,也许就这样一辈子无用下去。
用仅剩的那只手把靠在肩头的人小心地环在怀里,有种相濡以沫的错觉,让肖成谚微微晃神。
仿佛即便右手不甚完整,自己残缺的人生也找回了可以补全的那一块。有人说人生是慢慢腐朽的过程,他却只想和眼前这个人一起腐朽。
之前曾想过的“爱护叶维一辈子”,和现在的感觉,似乎又不全然相同。
明明是那么漫长的幸福,偏偏无故让人心底发酸。
105
手术的前一天,肖成谚在稀薄的晨光中醒得很早。
身边临时添加的看护床位上空空如也,被单完全地被撩开,从褶皱上还能判断出曾经睡在上面那个人的修长体型,可是叶维已经不见了。
肖成谚微微一愣朝身边看去,男人搬了凳子坐在床边,正趴在他伸臂可及的位置睡得很熟。柔软发丝静静地散下,眼睫也低低垂着。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可那单薄的睡衣看上去还是有些扎眼。
这样没有不着凉的理由,放着好好的床不睡,却趴来床沿将就。肖成谚皱着眉,便伸手去推睡得酣畅淋漓的某人。
“……叶维。”他目光里略带了无奈:“去你床上睡。”
“……”不为所动地让肩膀耸了耸,男人很不情愿地换个姿势,继续呼呼大睡。
“听话。”
“……嗯……”在对方力道均匀的推摇下,叶维总算揉眼睛坐直,表情还遗留着一派如梦方醒的茫然感:“我怎么睡到这里来了……”
肖成谚细长的眼神微微一跳,已不是单纯的无奈可以形容:“要问你自己。”
叶维状似游魂地站起身:“我记得昨天半夜是你说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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