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前传来一声闷笑,但却为不可觉,只有我和大白能听到。我仔细辨别后,竟是苏奕安在笑。我怔愣了一会儿,狠狠揪住他背上因长途跋涉而微皱的黑色缎料扯了扯以示警告。
苏奕安随后轻咳一声,那些人纷纷惶恐垂下头,随即一个带头的人一脸肃色牵来一匹通体白色,皮毛光滑得发亮的骏马。
马儿几近靠近大白时却顿了顿步子死活不到我们跟前来。
我看向大白,大白摇摇尾巴表示说这匹马有灵性,可以辨认出它,故而怕它。
我恍然大悟,向它眼神示意说,那大白你可要好好安抚它。
大白领意,晃了晃尾巴,走上前对着那匹马低声呜呜着。
白马一见到它略惊恐,尔后听了大白所谓的解释,即将所谓來龙去脉说清楚后,白马哼了哼,左右腿有节奏地踏了踏,分明是愉悦的样子。
众人不明所以,其实大白对它说,“好生招呼那女子,你死后定可成为天庭里的仙马。”白马听到必然乐不可支的。
苏奕安看我们交流,因受伤而苍白的脸上蓦地有了笑意。
我以为他是认出我了,没想到他唤人另配了一匹马,回头对我道,“你可会骑马?”
我闻言讪讪笑着摇摇头。
他闻言只好对领队人道,“周统领,还要劳烦你为这位姑娘牵会儿马了。”
苏奕安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我坐上去。我走到马边,却站在那一动不动。望着有草初生的土地,分明是不愿上马的样子。
蓦地气氛有点诡异起来,那些随从落在我身上的眼光各异——而我只是想尽可能引起他的注意,好让他多多揣度我,发现我就是凡夙罢了。
但见那周统领已走到我跟前拉起马绳,我只好不情不愿一步跨上马背。
原以为可以与他同骑的,看来是我想太多了。
到了巳时才走到甲子桃林里。不到二十里的路程,因为苏奕安这个伤患连带我一个女子,行程便放慢了几成。
我讶异于这些结了果子的甲子桃——不是说六十年结一次果么,倒恰恰给我赶上了。
看着这一棵棵十来尺的甲子桃,阳光照得我十分惬意,已然忘记方才的不快。
大白在前面窜来窜去,看来是十分喜欢这个地方。
苏奕安一身黑色劲装,披着属下给他带来的黑色披风。身下是那匹白色的骏马,两者撞色,稍显突兀,在我看来却是气宇轩昂。
我顿觉情人眼里出西施是十分正确的话。
由于视角问题,到了山庄附近才知道甲子桃是种在岸上的,进山庄要过水,水里的礁石平整不规则分布,岸与山庄相隔约三百尺。
水深也有数十尺,人和马自然要小心踏上,一个不小心便要摔下去了。
但那些人对此处十分熟悉,他们如履平地,选择性的踏上某块石,马匹都是训练有素的,不过半柱香我们便到了山庄的牌坊前,大理石上书着“烟嵋山庄”四字。
我向四周看了看,傍山而建,带毒的甲子桃,水中的礁石。总觉这里的门道颇多,大抵是易守难攻的地方。
我更觉苏奕安身份叵测了。
牌坊的里边是百来个阶梯的大理石梯,仰头一看,上方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拉开,敞开里面宽大的中庭。
一名华服夫人身后领着数十个婢女,在旁人搀扶下缓缓步下来。
苏奕安一拍袖子,便单膝跪下来,“孩儿不孝,那日不告而别,让母亲担心了。”
说话间身后又哗啦啦跪下一片。我一怔,只好从善如流一同福着身子。
“罢了罢了。”来人扶起苏奕安,我挑眼一看,保养甚好,犹可见年轻时风华绝代。
看来苏奕安的容貌承袭于此。
“尘儿,你脸色怎的如此苍白?那些事你不必事事亲为的……”她眼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后,转而挽着苏奕安,语气含怨。
事事亲为?尘儿?
我摹地想起,靖朝开国时有将军苏恒百战不殆,如今太后苏氏乃苏恒爱女,闺名涵漪,太后有一胞姐名为苏涵隐,其夫婿是江湖名剑客誉珏,且入赘苏家。
当朝皇帝继位后苏家不愿再卷入权势纠纷,故退出朝门,后便再无苏家的消息流于街坊中。
苏奕安既是擅长剑术,家底又是如此的摆在眼前,如果他是随母姓,那么……
那么他的姨妈便是当朝太后,当今皇帝便是苏奕安的表兄!
我颇觉我的身形晃了一晃,烟嵋山庄构造内厉其中,苏家现在必定在为皇帝做事,说什么退出官场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我隐约觉得,苏奕安与蔺长欢终有针锋相对的一日。
但是,我既是对苏奕安有情,必定会保苏奕安周全。虽是这样想着,心下却总有忐忑在与我的决心周旋。
这有何好忐忑的?
回过神时苏奕安已经和那位夫人携手步上阶梯。
给我牵马的男子向我作揖,不卑不亢道,“属下周徽,奉少主之命,今日起由属下负责姑娘的衣食住行,姑娘有事尽管吩咐,属下必定全力而为。”
我看向他,他自始自终都没拿正眼瞧我,教我看不清他的面貌,但肌肤麦色,八尺男儿,应该也是风度翩翩的。举止端正,礼仪周全,训练有素,想必他是苏奕安的得力助手。
看来苏奕安并没有怠慢我,只是对人亲疏分明,与我刻意保持距离罢了。
我福了福身道,“那么便劳烦周大哥了,这些日子小女子还有赖大哥担待。”
他身形一顿,半晌,道,“姑娘客气了,你且随我来。”
我颔首,唤了大白,随周徽往旁边的偏门走进去。
这恰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好日子。
我想,终有一日,要你苏奕安认出我,非我李凡夙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七、夫人
十七、夫人
戌时到。
远处的街市灯火尚明,山庄里却是寂静一片。春日一到,候鸟大多返回。我竖耳倾听,山庄的林子此时似乎仍能听到鸟翅扑楞的声响。
抬首是繁星满目,还有暗暗滚动的流云。
我们居住的地方是山庄西边的“依水筑”,主人大抵是在东边了吧。
大白饭足后边径自往自己的暖榻上躺下,看来十分适应这里丰足的生活。
我在屋里绕了一圈,油灯灯影轻曳,将我的身影拉得老长。
蹲在大白榻前,盯着大白看了会儿,看它的鼻息吹得胡子晃悠不断,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在心里这么数了多遍,最后叹了口气,终觉无趣。
忽听屋外雨打朱窗声,我疑怪,上前几步,将手探出窗外,手心凉凉一片,原是一场迟来的春雨。
我想,这春是真正来了。
坐在红木的圆桌旁始终觉得乏味,我只好起身步出庭院。
身上落了好些水珠,门外周徽竟已备好伞迎接我。
“雨天路滑,不如由属下为姑娘领路可好?”他朝我作了个揖,抬手展开一把浅蓝色的油纸伞,恭恭敬敬地站在我左手边,又道,“姑娘是欲往何处?”
他这是一直守在门外?倒的确是辛苦他了。
但我看他恭敬,也不客气,欢快回道,“去看看你们家少主。”
闻言他身形顿了顿,半晌,道,“姑娘随我往前走……”
我忙跟上。
泥水在匆忙间也在我新换上的襦裙裙角上溅上几点。
苏奕安那方先要步过依水筑门前的鹅卵石小道,我在周徽身旁走得不急不缓,脚上是一双平薄的绣花鞋,雨水将鞋底浸湿,分明是凹凸不平的路,我踏着却无甚知觉,只能借着路上石雕里的油灯看得脚下的分明。
沿着鹅卵石小道进了一片竹林,隐隐传来一阵阵落叶的声音,我抬首看向周徽,“这是怎的?”
他神色严肃,察觉到我的目光后他缓缓道,“少主只要在山庄里,每日都会到竹林里练剑,无论春秋,也无论晴雨,练满三个时辰即止。”
“他这不是负着伤么?”我语毕疾步走向声音源头。
春雨本该润物细无声,现下觉得却砸在我身上生疼。
不就是一场毛毛细雨,可看着苏奕安心里泛起的疼痛那么彻底。不管是习惯还是原则,到底哪一个原因足够他带伤练剑,在竹林里不断飞转,腾起,出剑。。。
乌云聚拢,繁星不再明月却依旧,将他脸上的冷色照得完全,他那如同神祗的五官,合着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心底泛起一层层涟漪。
于是,我跑上前,大喊道,“别练了,下雨了!”
他恍若未觉,固执地重复那一招一式,削落多少新生的竹叶。
我眉间已然拢起,我一跃上前,站到他跟前,双手合十,包住了剑尖。
月光投下,似有液体从我手中流下,我却毫无痛觉,只直直望进苏奕安冷然的眼瞳里,他眼睛光芒闪烁着,我看不出他是惊是怒,道,“你伤口该裂开了。”
只是陈述着一个事实的语气,然后看着他骤然将剑插入泥土里,单膝跪下,嘴角有血丝溢出。远处的周徽见状速度飞快地越到我跟前,扶住了苏奕安。
我的手未触碰到他便被挥开,他神色冷然道,“姑娘,天色不早,您还是尽早回依水筑歇息罢。”
周徽闻言便将油纸伞递予我,我却一把挥开。伞落到地上,被风吹得旋了几个圈。
春雨依旧。
“苏奕安,你当真不认得我么?你当我是迷恋上你家财和你容貌的俗女子么?你当我是假他人名义来骗取你好处的么?”我推开欲阻止我上前的周徽,俯身双手抬起他的脸,逼他直视我,“你看看啊,看看我是谁!你忘记丽水一别么?忘记客栈的相救么?忘记你给我玉佩了么?”
我激动异常,心痛异常,却流不出泪。我感谢老天的雨,让我可以将雨当做宣泄的泪水,“你一定觉得我是疯子罢!莫名起面要你认出我,我和本来的我如何能等同呢?呵呵。”我笑着,雨水如同我眼睛的宣泄。
良久,他单手用长指捻住我的手腕,便拿开了我的手,道,“姑娘,请自重。”
请自重,请自重。。。
我瞬间脑海里都是这五个字,“姑娘,请自重”。
哦,他叫我自重。
终是没认出我来,尽管我将稀少的往事一件件罗列出来,却依旧苍白得无说服力,无法说服他承认我是李凡夙的事实。
雨渐渐停止,我看着他一人往竹林外缓慢走去,转头对周徽道,“周大哥,你随他去罢,我是晓得回去的路的。”
他闻言向我颔首做了个揖,语气里饱含同情道,“那么属下便先行一步,安排好少主的事后属下必定回来听候吩咐。”
看着他们的身影淡出我的视线,身后有脚步声渐渐传来,我转头一看,竟是苏家的夫人,身边跟了一名眉目清淡的婢女,站得笔直。婢女手边还提着一把素色的油纸伞。她们许是看到了。哦,真教我难为情。我自嘲笑笑,便走上前向她福了福身子。
“牡丹姑娘怎么淋得浑身湿透了?”她故作惊疑,眼睛瞧见我捂着的手,又道,“姑娘你这手,是受伤了?”苏涵隐走到我跟前,厚实的手掌取出执手小心翼翼地为我拭去手上的血渍,轻声道,“这儿怎的刮伤了……”言罢她回头对身旁的婢女厉色道,“你愣着作甚,还不将药取来送到依水筑去!”
婢女闻言惊恐地福身,匆匆应了声“是”便急急走开了。
我受宠若惊,忙道,“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她嫣然一笑挽过我的手,柔声道,“这外头更深露重,牡丹姑娘不妨请我到依水筑坐坐?”
“哦,是晚辈疏忽了。夫人快随晚辈来吧。”我轻轻将手从她臂弯里抽开,边道,“晚辈衣裳尽湿,夫人切莫沾染到湿气才好。”
她闻言牵唇一笑,“牡丹你倒是客气的很,我身为习武之人,自是不拘此等小节,衣服湿了,换了便是。”
我闻言只好回道,“那既是如此,”我扶住她,“夫人快随晚辈回去罢,雨后湿气重,夫人别要着凉了。”
“姑娘看来十分懂得礼数,想必家中教养甚好。但靖朝哪家姑娘长得如此倾国倾城的,真真未听得过呢!”她说着笑容自岁数高了依旧妍丽的容貌浮现。
我蓦地想起我早逝的娘亲廖朔,若是她此刻尚在世间,容貌必定不逊色于苏涵隐。
“夫人谬赞。家母早逝,礼数这些自是为人处世必需。”我垂首道。
她闻言不再说什么,我们便这样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
快到依水筑时,她却开口了,“尘儿自幼习武,我与他那早逝的爹对他很是苛刻,这本是家族无奈。我们三代皆是为朝廷做事,我瞧着牡丹你慧根内敛,虽面上是不懂得,但姑娘既是入住了这烟嵋山庄,这其中乾坤姑娘必定心中自有定论。”
闻言我一怔,却只能沉默,不知作何回答的好。
“为人父母的,只是希望儿女一生顺坦的好,苏家家底厚大,我自不必求他要升官发达亦或是娶个名门闺秀之类的。习武之人,心中所求自然从简。”她一言一语,都是对苏奕安现况深深的忧虑,闻其此言,我忽而又不知她语意何处了。
我来历不明,她亦是可知,以她的身份地位,怎会纵容我跟在苏奕安身边?
那名婢女已在门口等候,跨过门槛,恰见大白伏在屋外等着我。
大白一见我便十分欢快。苏涵隐看着它很是喜欢,“这小狗儿看来真是十分有灵性。这一路来它必定帮了尘儿不少罢!”她说着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教我脊背不由得毛毛然起来,她看着真是像极了洞悉一切的模样。
坐下抬手再看时,手心的伤口已然不见。
我和苏涵隐俱是一怔。
我惊恐非常,但愿她不会觉得我是怪物便好了。
但她眉毛单挑,若有所思,不出片刻她转而一拍大腿道,“瞧,我这老了便眼花。这手分明是完好的样子。哎哎,老了啊。”
我一愣,那婢女分明也是不解的神情,但一看苏涵隐,半启的唇便闭上了。
“这。。。。。。。”我却是窘迫异常,妖对凡器受的伤恢复力超强。我只好道,“白让夫人担心了,晚辈差点忘记,方才在屋里玩脂粉来的,抹得手都红了,教夫人误会了。”
苏涵隐闻言一愣,忽而哈哈大笑,“牡丹,没想到你竟有这等嗜好,真是招人喜欢得紧。”
我闻言嘴角微抽,真是多此一言,“夫人谬赞了。”
“罢了,时候不早,我要回去歇息了。”她起身,那婢女随即跟着她步出去。
我闻言垂首,恭敬将她送出门。
看着她离开,约摸她早就决定晚上要来会一会我,因这打探的心思摆明在那。现下我终觉她对一切都了然于胸,教人掩藏不得。
大白躺倒榻上又睡着了,门外月光如霜袭地,我开始想,汴州那的卯镇,蔺长欢面对也许变得忽然对他殷勤几分的“李凡夙”,是否同苏奕安一般无所觉,带着她回京去?
但这些我现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