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山老道感慨说道:“数万年里,或者能有一人走到漫漫修道路的尽头,能有一人抵达彼岸,能有一人永世不朽,到那时,他们便会回归到昊天的怀抱。”
秦杰看着被雨水打湿的石阶,怔怔问道:“死亡还是永生?”
“没有人知道。”歧山老道微显惘然,说道:“道祖不可能再来告诉我们,羽化成仙的道门前辈,也不可能告诉我们,所以这是最大的诱惑,也是最大的恐惧。”
秦杰抬起头来,看着道长问道:“所以无论李山还是莲世界,都不敢迈出那一步?”
“应该便是如此。破高级境界距离那些至上境界还有极远一段距离,然而正所谓食髓方能知味,修行者体悟到自己创造规则的感觉后,便再难以控制继续向上追索的渴望,所以除非确信自己的天赋只够刚好跨过那道门槛,否则没有人敢跨那一步。”道长缓缓摇头说道:“然而能够破高级境界之人,必然都是李山或莲世界师弟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对自己的天赋何其自信。”
秦杰忽然说道:“斋主……”
“不要问我,数十年前,斋主他老人家亲口说过,他不是圣人,如果你要我猜,我猜他老人家修的是清静境。”
秦杰笑了笑,说道:“他这么好热闹,哪里清静了?”
“清静在心,那便足矣。”
秦杰伸手到殿外接了些雨水,用手指细细搓着,过了很长时间后,问道:“难道没有人能够不升天吗?”
“谁能逃得过天理循环?”
秦杰缓缓收回手,在斋服上擦了擦,说道:“师父没有告诉过我这些。”
“因为斋主确信你将来肯定会走到元婴巅峰,看到那道天人之隔,到时候你自然便会知晓,在人间之上的诱惑和恐惧。
人间之上便是苍穹。
秦杰抬头看着秋雨里的天穹,发现那里确实很苍凉。
他觉得有些冷。
天道,果然无情。
“既然日月相应,有日便应有月。”
“日月轮回,光明交融,月便应在夜里。”
“然无数劫来,万古长夜不见月。”
“这便违了生生不息自然之理。”
“夜临,月现,此句中的夜,指的当不是每个寻常的夜,而是永夜。”
“永夜之末法时代,方有月现,自然复生。”
“如此方不寂灭,世界另有出道。”
“既然如此,静侯长夜到来便是,何苦强行逆天行事。”
“莫非这天也在等着夜的到来?”
“还是说它在恐惧夜的到来?”
“它恐惧的是夜本身,还是随夜而至的月?”
道祖的笔迹很普通,和固山郡乡村学舍里的教书先生没什么两样,笔记上的语句也很随意寻常,非常浅显易懂。
秦杰看的很认真,暮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眉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泽,就如同观中殿内那些尊者的金像。
天书明字卷一直在清梦斋,被大师兄随意插在腰间,他曾经看过两次,却始终有些迷茫,今天看到道祖当年留下的笔记,终于确信了一些什么。
在道祖看来,这一次的永夜与人间过往遇到的无数次永夜都不相同,然后他又想起,师父似乎不相信冥界入侵,但却从来没有否定过永夜将会到来,甚至曾经提到过有位屠斋主有位酒徒,曾经生活在上次的永夜里。
这一次永夜与以往最大的区别,大概便在于那个明字,在于明字中的月字,在于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看到过、便是斋主也感到惘然的那个事物。
但明字卷上为什么会记载有月亮?这个世界无数年前曾经有过月亮,却离奇消失?然后如道祖预知的那样,会在这次永夜时重新出现?
暮光渐黯,夜色渐至,秦杰离了房间,来到太虚观后院塔林外的一处草舍前,静静听着草舍后的溪声松涛,然后推门而入。
歧山老道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微笑说道:“可有所得?”
秦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问道:“不是说道祖的笔记已经遗失?”
“没有人看得懂的笔记,便等于遗失。这本笔记我已经看了近百年的时间,始终没有看懂,希望你能看懂。”
秦杰沉默片刻后问道:“道长,为什么你认为我能看懂?”
歧山老道看着他,眼神颇有深意,说道:“因为斋主在信中说,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看懂道祖的笔记,那个人就应该是你。”
秦杰心情很复杂,有些震撼,有些惘然。
无论是无数年前看过明字卷留下笔记的道祖,还是千年前把这卷天书带离董事会的那位总经理,或者是令人高山仰止的斋主,都很难看懂明字卷。
因为再有智慧的人,面对从未在他们的世界和经验里出现过的事物,都无法进行分析而只能猜测,而秦杰是唯一的例外。
秦杰知道斋主给歧山老道写过一封信,大师兄也写过一封信,原本以为只是提及张楚楚患病之事,请道长多加照拂,却没有想到还有这层意思。
难道说师父猜到了自己的来历?
歧山老道带着秦杰走出草舍,来到山林里。
山溪在松林间缓缓流淌,连绵秋雨之后,夜空放晴,星光清幽,落在松溪之上,分散出无数细碎的银屑,非常美丽。
看着夜景,秦杰下意识里想起两句诗。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他转身望向道长,问道:“道长,你为什么要传我道法?”
歧山老道看着他叹息说道:“因为你杀人太多,戾气太重,无论对人对己都不是好事,所以我想用道法化解你心间的戾气。”
秦杰声音微涩说道:“离开襄平回到沈州,我嬉笑打趣耍无赖,本以为身上的血腥气淡了不少,应该没有人看能穿真实的自己是多么可怕冷血的人,没有想到依然瞒不过道长的双眼。”
歧山老道看着他微悯说道:“前夜在山上说过,我知道你前半生过的极苦,所以我并不认为这是你的责任,然而如今你既然替清梦斋入世,我便要替世间考虑,为了将来的人世间不被你掀起血雨腥风,莫怪我非要让你学道。”
秦杰心情渐静,说道:“除了疯子没有人喜欢杀人。我不是疯子,所以我也不喜欢,以往杀人是因为不杀人便要死,如果能够不杀人依然可以活下去,那自然最好,我很喜欢,怎会怪道长。”
不想张楚楚从道经上分心,更不想她担心自己,秦杰没有告诉她道祖笔记的事情,走进太虚观后殿,继续认真观看。
十几页纸的道祖笔记,除了对未来的预言,还记载着一些他对世界的认识,更重要的是他认识世界的方法,比如他对黑暗与光明的见地。
第448章 参道!(七)
这些字句里蕴藏着极大的智慧,只可惜道观祖写在纸上时,并不是刻意成文,所以显得有些简短随意,很难构成体系,不然秦杰肯定又会获得极大的益处。
除此之外,笔记上还有道观祖兴之所致时,偶尔留下的几句闲笔。
通过这些闲笔,秦杰才知道,原来道宗并不是由道观祖创立。
在道观祖之前,有更多古道观甚至曾经度过漫漫永夜,但因为道观祖在树下悟出如今道宗最根本的思想,所以道观祖被如今的道门弟子们尊称为最早之道观。
秦杰想起斋主曾经把道观祖悟到的法子形容为“闭嘴”,不由笑了起来。
无论斋主还是三师兄,对道宗都有诸多嘲讽,但这只是代表清梦斋本身的性情,并不意味着道宗是可以被无视的存在。
能够阅读道观祖笔记,不是谁都能遇到的大机缘,秦杰在感慨庆幸之余还是有些不甘,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在旧书楼看书时的记忆太过深刻看着笔记上道观祖亲手留下的寻常笔迹,他下意识里用起了拆开在组合的方法。
当初他尚不能修行,却想要看清梦斋前贤文字,强行弄出了这样一个拆字的法门,一路昏迷吐血,最终证明虽有些用处,但用处真的不大。
在他能够修行之后尤其是进入金丹期之后拆开在组合的方法对修行来说,更是变成了鸡肋,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此时面对道观祖笔记,他动用拆开在组合的方法其实也没有想着能够起什么效果,只是面对宝山,不甘心空手而归时的徒劳尝试。
然而下一刻,秦杰难以理解地发现,自己的尝试似乎奏效了。
随着嗡的一声轻鸣,他的识海骤然开启。
道观祖笔记上的那些墨字在他的眼间渐渐飘浮起来,然后逐渐散开,变成密密麻麻地单独笔划,有的笔划直垂而下,便似道观杵,有的笔划浓墨一点,便似道观铃有的笔划似道士手中托着的铜钵,有的笔划像是山亭里的道观钟。
这些笔划飘离笔记书页,飘进他的眼里,然后进入他的识海,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不停飞舞重构成他难以理解的画面。
秦杰放下道观祖笔记,向殿旁望去。
太虚观里供奉着石尊者像前观偏座有十几尊,最幽深的后殿里,也供着四座,他此时看的,便是这四座尊者像。
传说有大智慧的人,能够从这些尊者像中,领悟到道观门手印的真义。
前些天,那位北陵剑阁强者,已然元婴中期的程先生,曾经在前观偏殿里,面对石尊者像感慨,自己能够感受到其间的智慧,却无法领悟。
后殿最右侧的那座石尊者像,面容狰狞,怒目圆睁,石像的双手裸露在外,似触未触,形成一种很复杂的手式,一股威严肃杀气息从石像指间喷薄而出。
秦杰静静看着这座石尊者像,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抬起双手,对照着石尊者像的双手,开始模仿那种手式。
石尊者像的双手,保持着固定的姿式,秦杰明明是在模仿,但他的双手却没有静止,而是在身前不停缓慢地移动着,比划着。
便在此时,他识海深处有一片意识碎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明亮起来,释出一道极为稀薄的意念,然后敛灭归于平静。
秦杰明白了这座石尊者像双手姿式的真义,双手渐渐停止。
他一掌竖立在前,一掌横放于后,右手食指在空中微屈,左手食指落在右掌背面,看上去很是莫名其妙,没有任何美感。
这个姿式与石尊者像的手式并不相同,甚至没有丝毫相同之处,然而就在他左手食指落在掌背的那一瞬间,一道与石像几乎完全相同的肃杀气息便出现了。
秦杰腹内那滴逆天气凝成的露珠,开始缓缓旋转,释出一道又一道纯厚的逆天气,顺着那些似有若无的通道,向着身体各处输送。
他日夜修行逆天气,勤奋不辍,对于逆天气的运行毫不陌生,然而,他发现此时逆天气的运行似乎和以前有了很大的区别。
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体内的逆天气不再像以前那般强横不羁,而是变得安宁柔顺了很多,哪怕是最细微的气丝,只要他意念一动,都能完全掌握。
逆天气在体内运行三周,秦杰只觉浑身舒畅,诸多感知美不胜收,竟没有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飘荡在安静的夜殿里。
然后他望向下一座石尊者像。
殿内的石尊者像上,最初涂着金漆,不知多少年过去,金漆剥落,露出里面的石质,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慈悲却又可怕。
秦杰看完一座石尊者像,再看另一座,全神贯注,浑然忘我,根本不觉饥渴,也没有丝毫困意,双手在身前不停变幻。
直到将四座石尊者像全部看完,他才停止双手的动作,拾起到殿槛前坐下,对着满观夜色,闭上双眼开始静思回味。
不知不觉间一夜时间过去,秋雨再次降落在古观里,冲出稀薄的雾气,让熹微的晨光把道观殿飞檐照耀的清清楚楚。
前观正殿清亮长的钟声,传到遥远的后殿。
秦杰睁开双眼,眼眸里晶莹一片,然后渐渐回复寻常。
看着槛外渐骤的秋雨,他举起右臂,意随念走,极为随意向前伸出。
殿前秋风大作,雨丝飘摇不安,悄无声息间,重重雨幕里,忽然出现了一片极大的空白,那片空间里没有一滴雨珠,看着干燥无比。
如果仔细望去,秋雨里的那片空白,恰好是个手掌的形状。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缭绕在道观殿前的气息才渐渐淡去,那些斜掠横飞不敢落的秋雨,飘进了那个无形的掌印范围中。一切回复正常。
秦杰直到此时才明白一夜时间,自己领悟到了什么,收获到了什么,看着殿外的重重秋雨,心绪也不免有些激荡难平。
“无畏、禅定、降魔、去念……真没想到,你居然能在一夜时间之内,参悟我道观门四大真手印。”
殿外传来歧山老道虚弱却难掩惊喜的声音。
秦杰转身对着道长拜了下去。
行了一个大礼。
他要谢的事情有很多,而昨夜他殿内参道观入定整整一夜,道长便在殿外守了他整整一夜。
这等慈爱守护,便值得他诚心一拜。
歧山老道看着秦杰,心生感慨。
哪怕是道观缘再深厚、悟性再高的人。也没有可能一夜时间便领悟道观家四大真手印的妙义,因为道宗手印不是道观法,修道观者无法绕形开知见障。
然而知见障对秦杰似乎没有起到任何影响。
歧山老道感觉到秦杰身体里莲世界师弟的气息,比昨日淡渺了很多,便明白了他能够逾越知见障的真实原因。
因为这些知见障,莲世界当年早已逾越。
歧山老道看着秦杰,感伤想道,师弟你正在不断地真正离开这个世界,难道这就是你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吗?
……
各派使团已经纷纷抵达瓦山,在前观商议魔教子弟南侵一事。
成日里都在开会,修行者们在中观里议论着前些天在瓦山里的见闻,敬畏又兴奋地回思着当日的情景,同时猜测着过些日的盛典会不会再来什么大人物。
秦杰和张楚楚自然不会理这些事情,虽然是受邀前来参加盛典。他们在太虚观后观里读道观经。
看道观像,随歧山老道参观诸殿的道观教壁法,生活过的异常平静,便是他们的心境也变得恬静了很多。
他还是向歧山老道打听了一下盛典会的事情,毕竟这个人间最盛大的节日,起源有些奇特。
又有万丈道观光镇压冥界的传说,所以他很好奇。
“道宗哪里能能力镇压冥界,最早的时候不过是祈祷黑夜不要来临,后来渐渐演变成修行界里的强者集会商议如何应对,只不过无数年过去,黑夜始终没有来临,冥界入侵的传说变成了真正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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