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歧山老道的身份来历不同,正如传闻里说的那般,他本是太虚观前代讲经首座的私生子,自幼在观中出家,真论起辈份来极高,而且他知道太虚观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所以他不需要在意太虚观的态度。
宝树果然并未动怒,平静说道:“来自然有来的道理。”
“来的应该是天机,而不是你,你若不是道缘深厚,与净铃生出感应,成为转世的掌铃者,凭你知命中境的修为,又如何当得了戒律院首座?既然如此,你更应该谨慎,不得妄动净铃,更不应该被何伊说动,从草原来到人世间。”歧山老道看着他神情严肃说道:“你是修道之人,当明白因果,不能被仇恨蒙蔽双眼,道石死在秦杰手中,那自是他的因果。”
宝树微微蹙眉,然后渐渐回复平静。
“我本是道石的因,道石原本就是我的果,那么道石的因果既然遇秦杰而终,那么这便是我与他的因果。我自幼生于净土,长于净土,执净铃而行,能慑世间一切邪祟,秦杰若是修罗之子,那便会听着铃声醒来,这也是我与他的因果。此行来到瓦山,我便是要明白这些因果,然后结了这些因果。”
歧山老道缓缓摇头,说道:“既然你执念如此,那么我只好通知讲经首座,除了你在观中的职司,然后罚你面壁十年。”
宝树平静说道:“好教师叔知晓,我确实是奉谕而来。”
歧山老道闻言微惊,蹙眉良久后疲惫说道:“既便如此,道宗行走依然是天机,尘世之事以他心意为准。”
“我会说服师弟的。”
宝树站起身来,单手合什行了一礼,然后离开洞庐。
崖洞幽静无声。
年逾百岁的歧山老道,今天感受到了在自己漫长的一生里最强烈的一次不安。
甚至要超过数十年前,魔宗血洗太虚观前坪那一次。
庐门微响,观海道士回来了。
“师父,八先生和光明之女,已经在前观安歇。”
歧山老道看着自己的徒儿,忽然问道:“盛典会马上便要开了,依然会商讨冥界入侵之事,你对此事如何看法?”
观海道士看着师傅憔悴的容颜,一心想着让他早些去休息,说道:“谁也不知道冥界在哪里,只不过是传说罢了。”
歧山老道笑了笑,说道:“笨蛋,传说变成现实,那就不再是传说。”
观海道士憨厚地笑了笑,说道:“那等变成现实再说。”
歧山老道又问道:“你对太虚观有什么认识?”
观海道士微微一怔,发现师傅今天似乎有些异样,说道:“您以前从来不准我问太虚观,还有别的世外之地的事情。你在太虚观做二十年住持,或者说隐居些年头,所以现在提前知道一些也无妨。”
“太虚观的由来,其实与冥界入侵的传说息息相关。冥界入侵,是为永夜,道法里称之为末法时代,到那时,世间一切都会被毁灭,道祖当年便看到了无数年后的惨怖画面,他冥思苦想数百载,思考怎样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却依然没有想到方法。道祖感知到自己圆寂之期,便于极西草原深处,觅得一净土,发大愿力修筑一观庙,并予以永世之屏障。道祖集道学禅经于其中,命后辈道门弟子极优秀者,均可入观听经修行,这便是太虚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道祖经过无数年思考,依然没有想到阻止末法时代到来的方法,因为这本来便是世界的因果,有生必然有死,甚至直至万世痛苦轮回,所以他希望后世道门弟子,可以借助太虚观的庇护,在末法时代的毁灭洪流里幸存下来,能够帮助观中的道士,熬过漫长近乎永恒的长夜,凭借着坚毅的精神与隐忍沉默,等到崭新的婆娑世界的降临。”歧山老道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轻声叹息说道:“然而如今的道宗,似乎已经忘记了道祖的教诲,不再那么想了,去年天机入沈州市,此次宝树入世来到瓦山,都在证明他们想找到修罗之子,然后杀死他。”
“师父,我觉得……太虚观的大德们这样做也不错啊。”观海道士虽然修行道法多年,但毕竟年轻,想着传说中冥界入侵的恐怖画面,低声说道:“众生多苦,当慈航普渡,岂能独善己身?”
歧山老道笑了起来,说道:“你这孩子……想事情果然简单。”
观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他想到了一些事情,震惊说道:“宝树道长为修罗之子而来……修罗之子难道就在瓦山?”
歧山老道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心想让修罗之子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有多种,并不见得只有杀死他这一种方法。
既然斋主在信中说此法可行,那么必然可行,不管是为了普渡众生,还是为了自己与太虚观的因果,总要试上一试。
……
天还没亮的时候,秦杰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禅房梁上几只正在织网的蜘蛛,沉默了很长时间。
张楚楚的病有可能治好,自然是件值得欢喜的事情,然而他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无论是瓦山三局棋,尤其是最后他和张楚楚在那张棋盘里所见的幻境。
最令他警惕的,还是那方道辇,他始终想不明白,极少踏足尘世的世外之地太虚观,为什么会忽然派这样一个大人物来瓦山。
修行者们前来参加盛典大会,昨夜之后没有离开,何伊等人,还有那位太虚观戒律院首座,都在太虚观里休歇。
秦杰决定在张楚楚把病治好之前,要与这些人尤其是那位太虚观道士保持距离。
房外隐有脚步声传来。
秦杰看了眼熟睡中的张楚楚,悄悄起床穿衣,脚步极轻走出禅房。
此时晨光渐作,古观在秋雾中分外美丽。
房外的石栏畔,穿了件厚棉衣的歧山老道,似乎还是有些畏寒,哆嗦着看着那些殿宇塔林,说道:“数十年未见,原来也无甚变化。”
这位道宗道士在瓦山隐居半生,尤其是在当年莲世界那场血腥阴谋之后。
更是数十年未下山一步,此刻看到熟悉又陌生的观庙,难免有所感慨。
秦杰走到道长身边,望向秋雾里若隐若现的前殿,说道:“张楚楚昨天在那棋盘里至少也过了数十年。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那很痛苦。”
“她不是普通人。所以不会如你想象的那般痛苦。”
“那张棋盘真是道祖留下来的?我和张楚楚昨天在棋盘上看到的世界,经历的事情,又意味着什么?”
“棋盘确实是道祖的遗物。至于棋盘里的世界。你可以理解为道祖无上法力所营造的幻境,也可以理解为某种可能的未来。”
听见“未来”二字,秦杰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难道那就是张楚楚和我的未来?”
歧山老道看着雾中的远方,说道:“能够看到的未来,也就不再是未来。”
“难道未来还可能改变?”
歧山老道看着秦杰的眼睛,慈祥说道:“既然是可能的未来,那便相对应的有不可能,既然从未确定。又凭什么不能改变?”
秦杰若有所悟,又道:“世间传说道长您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能够点化世人逢凶化吉,解惑答疑,这种能力,便是来自那张棋盘?”
歧山老道笑了起来,说道:“道祖或者能够看到身后多少年之事,但似我这等世间凡人哪有这种能力?而且即便如道祖般拥有这种能力,但当你看到未来时,你的目光便会落在未来。未来便要受到你的目光影响,那么你没有看到的未来,又怎么可能和你看到之后的未来完全一样呢?”
“听着有些复杂。”
歧山老道也没有做更多的解释,继续说道:“所以如果有人想妄测天机,看一眼未来,比如像你们天道盟李青山,比如曾经无知无畏的我,比如董事长,依然只能畏怯地、远远地、偷偷地把未来那个混沌的大世界看上一眼。因为只有那样,我们这些凡人的虚渺目光才不会对混沌的大世界造成太大影响,而是会被未来的混沌世界吞噬掉。可如果我们这些人试图把未来的世界看的更加仔细,更加清晰分明一些,且不说看到的未来可能会变得更加谬误,我们自身受到的天谴便会更重。听闻董事长去年春天去沈州市,在枫林别墅里去看了张楚楚一眼,看到了三年之后,她会回到神话集团,为此他险些瞎了双眼。”
第445章 参道!(四)
秦杰神情微凛,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当日董事长在枫林别墅里,居然尝试着看到张楚楚的将来,而且居然还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
“难怪董事长会答应我的三年之约。”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皱眉问道:“虽说看到的未来不见得就是真实的未来,但董事长耗费了如此多的心血,才确认张楚楚三年之后会出现在神话集团里,那么总不可能他连这个也看错。”
歧山老道叹息说道:“因为某些原因,我对他看到的未来有些疑问,但正如你所说,我又不得不信他所看到的,所以我很惘然。”
能够让董事长和歧山老道都看不透的未来,那会是怎样的未来?
张楚楚的未来究竟会在哪里,会怎样?
秦杰轻拍身前的栏杆,看着殿前的重重秋雾,说道:“还是有些不明白啊。”
远眺未来是窥探天机,不要说他,即便是董事长、歧山老道或是牧晨这些有预知未来这名的大能,都不敢说自己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
不过明不明白,对于秦杰来说,都已经变得无所谓,既然董事长确定三年后,张楚楚会出现在神话集团,那么说明她的病应该能治好。
只要张楚楚还活着,那么怎样的未来都可以接受。
……
秋观晨钟起。
用过简单的早饭后,太虚观里的道士开始早课,因为生病而有些恹困的张楚楚,也被秦杰从被窝里抱了出来,开始上课。
张楚楚的课堂,是太虚观深处的那座后殿。
如此恢宏壮观的一座金殿,被用来做一个人的课堂,实在是有些过分。
除了秦杰和张楚楚身份特殊,太虚观方面给予如此待遇,更是因为给张楚楚上道法课的老师歧山老道,本来就是这座古太虚观的祖宗。
歧山老道随意说句话,别说一座后殿,就算是要把整座太虚观清空,太虚观里的道士众,也不敢有任何意见。
太虚观后殿里的道士,早已得了严令,禁止踏足殿内一步,除了殿外候着几名辈份极高的道士充作杂役,大殿内外空无一人,极为安静。
大殿里,不时响起歧山老道平静而充满智慧的讲述声。
没有张楚楚的声音,她只是在认真地听,并且学习。
殿外廊下,秦杰看着渐散的秋雾,听着身后传来的道法精义,心情平静。
歧山老道没有说他不能跟着一起听,但他毕竟是清梦斋弟子,昨夜在洞庐内,还可以说是事急从权,今日既然是正式开始授课,再去听道宗的不外传法门,不免便有些太不自觉,而且因为三师兄的原因,他对道法真没有什么兴趣。
时间缓缓流逝,大殿里的道法课,暂时告一段落,张楚楚坐在上,闭着眼睛尝试入定,同时回思早间的课堂内容。
歧山老道从大殿里走了出来。
此时已近正午,只是秋云遮空,天地一片清黯,偶尔还会落下几丝寒雨,殿外的温度有些低,道长被寒意一激,咳了几声。
秦杰送上一杯热茶,让道长稍暖胸腹。
歧山老道喝了口热茶,把茶杯搁到身前的台阶上,看着秦杰微笑说道:“你对我的态度比对别人好,今日的态度比昨夜好。”
秦杰笑了起来,说道:“我这人很现实,甚至有些势利,道长不要见怪。”
道长笑着摇头说道:“坦诚有时候,并不见得会让人改变对你的观感,不过我相信,在成为斋主弟子之前,你虽然同样现实,但肯定比现在更小意。”
“直到进了草原,发现清梦斋学生的腰牌,竟然能够吓住那么多人,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可以活的不那么小意。”
歧山老道点头说道:“有斋主这座大山在身后,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谁有资格,还要让你像以往那般活着。”
“我有时候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小人得志便猖狂了些。”
“猖狂的另一种说法便是快意恩仇,评价永远与手段无关,你昨日在山下虽然强硬,但要比起司徒先生当年……老实的就像一只兔子。”
“我不想成为第二个小师叔,所以我还是觉得欺软怕硬这种事情,还是要比以一人战天下更有意思一些。”
歧山老道看着他,微怜说道:“我知道你幼年过的极苦,甚至遭遇的是世间至苦之事,所以养成了如今的性情,不过既然进了清梦斋,上有斋主教诲,又有同门相伴,你总应该有所改变才是。”
秦杰沉默片刻后说道:“清梦斋已经改变了我很多,我喜欢这种改变,所以我感激清梦斋,但这必然是个很漫长的过程。”
歧山老道慈祥说道:“我可能看不到你最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但我很期待。”
秦杰心头微动,问道:“那道长你最不想看到我变成什么样的人?”
歧山老道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悲痛而伤感的目光穿过淅淅沥沥的秋雨,落在远处太虚观前的广场上。
“数十年前,莲世界师弟血洗太虚,便是那里,他第一次吃人……那日一道血腥之气直冲天穹,我在瓦山上恐惧异常,太虚观十七殿里的钟生出警兆,同时敲响,钟声回荡三天三夜。”歧山老道转身,看着秦杰说道:“而就在前些天,太虚观里十七座道钟再次自主鸣响,钟声传到瓦山,我才明白原来那道血腥之气又出现了。”
听着这话,秦杰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黑色院服里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缓缓绷紧,心头微乱,然后警意大作。
太虚观里的道钟,当年曾经因为莲世界的《饕餮》而鸣,那么前些天钟声再起时,自然是感应到他在红莲观秋雨里对云正铭做了些什么。
歧山老道明显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他没有揭穿这个真相,慈祥说道:“我如今年老体衰将死,所谓正魔之分虽不敢说看透,但至少也看的淡了,然而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人无法看淡,比如太虚观和道门。在道门眼里道宗都是外道,更何况是魔宗?秦杰,你要明白人是不能胜天的,司徒先生再强,最终也未能强过这片天空,斋主再高,也不可能比这片天空还高,所以有些事物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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